王聰

2018年10月18日,哈薩克斯坦總統納扎爾巴耶夫在布魯塞爾出席亞歐首腦會議。
3月19日,哈薩克斯坦首任總統、“民族領袖”納扎爾巴耶夫發表講話,宣布決定提前結束自己的總統權力。第二天,哈議會上院議長托卡耶夫宣誓就任總統一職。這一重大消息立即傳遍世界,引起諸多議論。納扎爾巴耶夫在哈執政近30年,他的離職是否意味著這個中亞大國即將告別一個時代、開啟另一個時代?
沒有哪位國際評論家曾明確預言納扎爾巴耶夫會突然辭職,但確有很多分析者推測他不會參加2020年總統選舉。納扎爾巴耶夫的辭職可謂“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事實上,哈薩克斯坦的權力交接早有跡象,如2018年《國家安全會議法》生效并明文規定主席終身制(注:哈國有兩個國家安全機構,分別是國家安全會議和國家安全委員會,前者綜合掌管國家安全事務,納扎爾巴耶夫擔任終身主席;后者負責國內反恐、反間等事務,前總理馬西莫夫任主席)、2019年憲法委員會對“總統辭職權”進行釋憲。納扎爾巴耶夫宣布辭職后,哈國匯率市場只發生了有限的波動,顯示出人們對此并不太感意外。3月19日美元兌堅戈匯率是1∶375.9,3月20日是1∶376.4,3月31日則為1∶380.04,堅戈累計貶幅僅為1.1%,而這種貶值主要原因是美元在全球范圍內持續走強,與哈國內人心波動并無直接關聯。同樣,哈薩克斯坦證券市場的反應也很平淡,3月19日KASE指數收于2391點,20日平穩開盤,全天只微跌0.4%,成交量未見明顯放大,而29日(3月最后一個交易日)又上漲2.7%。哈匯率和證券市場的參與者主要是機構投資者,這段時間的走勢說明,其國內幾無恐慌情緒產生。國際輿論對于納扎爾巴耶夫辭職也基本上都是正面反應,俄、美等大國和中亞鄰國均在第一時間發表看法,普遍認為納扎爾巴耶夫自1991年12月執政以來為哈國的發展做出巨大貢獻,承認他把哈國成功引上現代化道路,并且相信在托卡耶夫總統領導下,哈與外部世界發展緊密合作前景可期。
那么,納扎爾巴耶夫為何會選擇2019年3月這個時間點辭職?筆者認為,現階段啟動權力交接進程對哈穩定發展最為有利,主要還是從防范“顏色革命”角度去考慮。一是,2020年大選臨近,屆時納扎爾巴耶夫將年滿80歲,再干一屆的可能性較小。隨著權力變更臨界點的迫近,哈國政壇需要充分的緩沖期。二是,雖然納扎爾巴耶夫在總統任上經常告誡國際社會重視應對各種全球性挑戰,但現階段國際局勢總體有利于他在國內推進權力順利交接。美國特朗普政府并不把民主自由當作與哈對話的主要議題。2020年美國也將迎來大選,下屆美國政府是否會延續對哈現行政策尚未可知。歐盟將于今年5月出臺對中亞新戰略,難免會有推動中亞國家政治民主化、經濟自由化這樣的內容,但現在畢竟還處在“行而未成”的狀態,尚無法立即轉化為政治壓力。此外,土耳其、伊朗等域外中等強國正不同程度地面臨各種內外麻煩,染指中亞事務的能力處于歷史低點。因此,從外部環境看,2019年是哈啟動權力交替進程的較好“時間窗口”。
納扎爾巴耶夫卸下總統職務后,哈國的內外政策將向何處去?恐怕這首先要看新總統托卡耶夫會執政多久。目前,哈國內外各種關于托卡耶夫任期的分析大致作出三種估計:一是2020年大選不參選;二是2020年參選并當選但不會參加2025年大選;三是2020和2025年均參選,長期執政。筆者認為,第一種可能性最小,第三種次之,第二種可能性最大。如果真是這樣,就意味著托卡耶夫執政將是哈國歷史上一段重要的過渡期,具體表現為政治體制和經濟模式的雙重過渡。由此可以推斷,托卡耶夫的內外政策將以延續性為主、變革性為輔。
“延續性”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首先,繼續貫徹《哈薩克斯坦2050戰略》。《2050戰略》是納扎爾巴耶夫在2012年12月正式提出的戰略性文件,以“提高國力,實現趕超,服務全體國民”為核心思想,托卡耶夫將忠實繼承這一“政治遺產”,不會進行路線調整。其次,繼續推行以俄、中、美、歐為主要方向的大國平衡外交。托卡耶夫曾長期擔任哈薩克斯坦外長,可被視作哈國平衡外交戰略僅次于納扎爾巴耶夫的“第二責任人”。關于這點,納扎爾巴耶夫本人也是承認的,他在辭職講話中特別指出“托卡耶夫曾在哈國外交政策的形成年代擔任外交部長”。可以預見,托卡耶夫時期的哈國外交政策不會發生大的調整,這也是國際社會的普遍看法。
“變革性”則主要體現在如何推動更有效落實《2025年前國家發展戰略》(以下簡稱《2025戰略》)。哈國家發展戰略的制定經歷了一個復雜進程。2010年,納扎爾巴耶夫曾頒布過一個《2020戰略》。2012年他又頒布了《2050戰略》,次年,為配合這個戰略的實施,哈政府修訂了《2020戰略》,但由于哈外部環境趨于惡化基本不可能實現。于是,從新的世情、國情出發,納扎爾巴耶夫于2018年2月簽署頒布了《2025戰略》。如果說《2050戰略》是“大考”,那么《2025戰略》就是“中考”,托卡耶夫成了這場“中考”的首位“考生”。根據《2025戰略》,從現在起到2025年,哈年均GDP增速應為4.5%左右,財政赤字占GDP比重(不計能源出口收入)應從9%(2016年數據)降至6%以下,中小企業產值占GDP比重從26.8%(2016年)增至35%。目前看,如果不能有效促成經濟體制改革,“中考”結果不會太理想,托卡耶夫任內將著力推進有關改革。
哈薩克斯坦政治權力的真正變遷,似將圍繞2020年大選展開,由此可能產生“后2020時代”的歷史命題。
納扎爾巴耶夫仍將在相當一段時間里通過其領導的國家安全會議和“祖國之光”黨處于“后2020時代”的絕對核心地位,但是這種治理具有“幕后”性質。受其領導和委托,托卡耶夫將處于“后2020時代”權力結構的“臺前”平衡地位。“一府(總理領導的政府)兩院(議會上下兩院)一會(馬西莫夫任主席的國家安全委員會)”的權力制衡也很重要。而在“一府兩院一會”中,占據優勢地位的將是議會下院,其次是上院,之后是對兩院負責的政府,最后才是相對超脫但擁有一定實權的國家安全委員會。在這四個機構間發揮“最終平衡者”作用的是總統。這種判斷的依據是2017年3月通過的哈憲法修正案,該修正案規定哈政府需同時對總統和議會負責;總統保留直接任命外長和防長的權力;內閣成員辭職時不再向總統提交辭呈,而是向議會提交;總統不再擁有廢除或臨時終止政府或總理制定的各項法令及規章制度的權限,但可以要求憲法法院審查有關法令和規章制度的合法性;總統審批國家計劃的權力移交給內閣。也就是說,議會擁有了更多權力,而下院在制約行政和司法權方面起第一道“閥門”作用。這一切實踐從托卡耶夫時代正式開始。
哈議會下院采取政黨比例選舉制,執政黨是“祖國之光”黨,判斷哈未來政治格局走向不能不提及它。“祖國之光”成立于1999年, 2005年改組,具有鮮明的納扎爾巴耶夫色彩。“祖國之光”黨在“后2020時代”會遇到一些難題,但并非無法克服,主要是因為:第一,“祖國之光”的存在并不只是納扎爾巴耶夫個人權威的體現。在哈薩克斯坦經濟領域中,占據主導地位的不是勞動和資本這種“流動要素”,而是能源、土地這種“特定要素”,因此這個國家的政黨更像是以行業為主的社會聯盟,而非階級性政黨。加之特殊的民族歷史和三大“玉茲”(哈薩克語“部分”之意,16世紀初哈薩克汗國分大、中、小三個“玉茲”,其影響延續至今也就在同文同種之下形成了不同的地域特色)的存在,“祖國之光”黨應運而生。它本身就是哈國錯綜復雜的利益集團相互博弈的產物,哈政治生活的正常開展對其已經產生嚴重的“路徑依賴”,其執政黨地位和社會聯盟屬性短期內不會發生變化,但也面臨若干挑戰,最主要的是必須克服其執政能力尚不能滿足日益增長和多元化的社會需求的矛盾,而這種矛盾又外化為社會階層固化和基層組織官僚化等問題。

2019年3月20日,哈薩克斯坦新任總統托卡耶夫與新任議會上院議長納扎爾巴耶娃會面。
另一關鍵看點是哈國“后2020時代”的人事布局。一般而言,國家的政治代表與該國不同利益集團的分布大致吻合,同時,國家作為政治行為體會盡量確保自身免于被某個或某幾個利益集團所把持,也即國家通過自身能力實現對利益集團的超越,哈薩克斯坦也是如此。如前所述,行業集團和地區(部落)集團在哈政治經濟生活中發揮著比階級階層更重要的作用,同時這兩大路徑的影響又是相互交叉的,很多時候表現為“行業中的血緣關系”和“血緣中的行業關系”。對哈而言,具有決定性意義的行業大致包括金融、油氣、礦產業和農業、互聯網行業,而最具典型意義的地域劃分則是三大“玉茲”。出于這些特點,再結合哈近年經濟行業發展的基本狀況,活躍在“后2020時代”哈政壇上的領導角色將會既包括顯赫家族的血親人物、也包括重要利益集團的代言者,同時還有相對超脫但執政能力很強的政治家。照此邏輯,哈新任總理馬明、剛剛當選上院議長的納扎爾巴耶夫大女兒納扎爾巴耶娃、國家安全委員會主席馬西莫夫、下院議長尼格馬圖林將是其中最活躍的人物。這四人均在1960~1965年間出生,處于年富力強的階段。納扎爾巴耶夫家族成員會在哈政壇當中繼續占據顯赫地位。利用在議會的領導職位間接掌控“祖國之光”,對納扎爾巴耶娃意義重大。納扎爾巴耶夫的二侄子阿比什曾擔任哈司法部執行秘書,現任國安委第一副主席,年輕有為,積極向上,深得納扎爾巴耶夫喜愛,未來仕途不可小覷。納扎爾耶夫的二女兒季娜拉和她的丈夫庫利巴耶夫共同掌握著哈薩克斯坦最重要的金融集團,兩人并稱“哈薩克斯坦首富”,在哈保守派看來發揮著抵御外來資本侵襲的“堡壘”作用。但金融行業具有特殊性,今后如何發展尚需觀察。新總理馬明的前途廣闊,能否領導哈國順利實現《2025戰略》確定的目標對其而言是巨大考驗。馬西莫夫與尼格馬圖林深受納扎爾巴耶夫青睞,前者相對超脫于三大“玉茲”之外,后者則屬于哈薩克斯坦的“政治職業經理人”(即能深刻領會領袖政治意圖并作出精明決策的輔佐性人才),兩人也會在“后2020時代”發揮重要作用。此外,目前在哈薩克斯坦政壇上還活躍著不少經濟專業素養很強的“70后”官員,他們同樣是這個國家的“未來之星”。
任何權力交替都會有風險相伴,未來哈薩克斯坦的風險主要存在于兩個方面:一是某個利益集團試圖解構權力,打破現有的平衡體制;二是執政者能力與地位不相匹配。當然,風險不意味著政治動蕩,更不意味著“顏色革命”。以納扎爾巴耶夫長期領導積累起來的可觀經濟實力和社會發展水平以及豐富的自然、人文資源為基礎,以新老領導層在平穩過渡中攜手穩步推進國家發展戰略規劃并進行相應改革調整為保障,哈薩克斯坦即將走入更加光明的未來。從此意義上講,納扎爾巴耶夫辭職并不代表著一個時代的終結,而是意味著他開創的時代將以新的方式向前延伸。
(作者為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歐亞所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