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曦
如果說,講故事的人將自己的聲音借給他人的經驗,那么,舞者則是將自己的身體借給故事或者問題。
韓真和周莉亞兩位編導,從《沙灣往事》開始,在多部舞劇中鄭重地實踐起“講故事”的能力。在她們眼里,舞劇的編導,就像電影的導演,是一個特別全面、系統的事情,想要統籌整體,首先要從對抗中建立起信任——對故事的信任、對講故事的人的信任。
舞劇故事的萌芽,根植于這信任的土壤。
故事不是停留在劇本上的文字,也不是所謂的“文字轉換為肢體語言”的動作集合。故事來自于符合邏輯的人物形象以及人物之間的關系,關系才能構建故事,沒有關系,人物將孤立無援。韓真和周莉亞在創作前期帶領舞蹈演員一起去創造人物,給每個人物設計簡歷年表,“了解”人物的前世今生,“偵破”人物之間的來龍去脈。當人物的時間線完整覆蓋了舞劇所需,甚至延伸到舞劇之外,才有可能圓滿完成 “歷史”的邏輯,才有底氣去建立人物的“留白”空間。在中國藝術中,有“計白當黑”的法則,黑白價值等同。每落一筆,不僅是留痕,也是劃分界限。所以,優秀的創作者更懂得要有意識地修煉“控制力”。韓真和周莉亞自合作之初,就顯露出默契的優勢,這種優勢讓創作的“控制力”更好地發揮出來。兩個人的方法是演對手戲,檢查各種失誤,再修改……自己信服,才能引領起眾舞者的投入。
比如《電波》中革命情侶永別這一段,在不同歷史時期下的各種形式的作品中有完全不同的表達。如果忽略藝術形式的表達限制,最終是情感傳遞方式和時代心理認同在指揮著藝術表達的變化。是“大手一揮——你走”,還是“吻別不舍——你走”?兩位編導給出了自己的理解:革命戰友,親密愛人,
千鈞一發,生死永別——斬斷了千言萬語,詞庫已空,沒有合適的語言可用在此情此景、此時此刻。能讓兩個人統一意見行動一致的,只有共同的價值觀和利益:家與國!沒有國就沒有家,國為先,必須走;沒有千萬家庭也無以成為國,家是根,有了家才有延續的希望,也必須走;為了孩子,為了家國的明天,怎么都得走。這個邏輯,幾乎無可辯駁地超越了個人生死和人間情愛。李俠把箱子遞到蘭芬手上,捧起蘭芬的臉,無語凝噎地告別,潛臺詞是一連串暗號組成的逃生路線。蘭芬分明意識到,這逃生路線里沒有李俠,因為所有的暗號只能用一次。蘭芬在情感上是抗拒離開的,但理智在催她分秒必奪。到這里,所有的細節都是真實可信的,人物的情緒積累極像昆曲的滋味,雅致里包含著危急,但不露半分慌張,緩緩而行,拾級而上,登臨高處時已經醞釀了不可抑制的波濤,成就了李俠和蘭芬決絕裂帛的英勇舉動。然而,編導并沒有在這個情緒高點任性宣泄,依然有力地控制著核心力量,讓人物情緒緩緩地釋放著降落、回歸:蘭芬拉住李俠,兩個人都不說話,輕輕地過去,像平時一樣拍拍衣服——情感基調從革命同事回歸到愛人日常。李俠回頭的時候,是笑著的——依然控制著……仿佛是宮二和葉問的最后一面,沒有激動人心的高潮,只有無聲爆發的平靜。此時,觀眾早已郁結在心的團團迷霧不可抑止地升華為淚水。在陰雨連綿無三日晴、電梯逼仄人心難猜的壓抑黑暗中,有品格的文化人手無寸鐵只能以智慧爭取時間,乃至不惜放棄寶貴生命,為了什么?就為了子孫后代能過上安寧的生活,《漁光曲》可以悠揚地再次響起,旗袍依舊優雅從容……觀眾無法不為之動容,情感奔流直下,順理成章,而且念念不忘。

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攝影:祖忠人)
濃重筆墨所鋪陳的環境描寫,確有歷史依據可循。服裝發飾也非想當然,編導團隊查找了大量文獻,最美麗的林徽因和最時尚的張愛玲都留有圖片和文字,記錄了當時女性的發髻高度和樣式。仔細觀察,旗袍也并沒有亦步亦趨王家衛的低奢綺麗,而是透露出上海人熟悉的日常、實用、雅致。處處可考,但又并非處處寫實。宋人山水皴法,皆來自畫家對不同地域山川的描摹,但是山川河流的組合排列則吞吐于畫家心胸,運籌揮發。這就是藝術創作之精彩、之絕妙、之無限引力。山水畫無“三遠”,無以令人臥游。同理,如果李俠在報館聽《夜上海》就顯得畫地為牢,而《漁光曲》不僅符合文化人的品味和形象,更是上海人所耳熟能詳的,詞曲的意涵如石子入湖般泛起漣漪,久久不息。更巧妙的是連綿多雨,既符合城市氣候特征,更透露出籠罩于人的壓抑、焦慮、危急等混雜無序的綜合感受,進而襯托出男女主角身處陰暗世界不懈追求光明的可貴,堅毅的決心成為信仰的力量,毫無假大空,而令人信服。至此,重要的是氛圍帶來的感覺,運用聲光電觸發起觀眾的意象感知,遠比刻舟求劍般的噴灑真實雨水有效。形似,但更重寫意,才會有神韻飛起。兩位編導能有效調度起通感的力量,點到為止,恰如其分,有力拓展了黑白空間,在虛實之間產生了強大的張力。約翰· 伯格曾說:故事不依賴于任何思想或者習慣的固定保留劇目,故事取決于它跨越空間的步伐。在這些空間里,存在著故事賦予事件的意義。這種意義絕大部分來自故事中的人物和讀者之間共同的渴望。講故事的人的任務便是了解這些渴望,并將它們轉變成自己故事的步伐。在《電波》里,我們看到了人物在故事里自然生長,各自去吸取周圍的養分,互相辯論存在的邏輯。兩位編導以永恒的人性支撐起故事跨越了時空,讓人物在今天仍可被認同、被深深地理解,因此故事也邁出了自己的腳步。
人物生長,關系繁衍,兩位編導適時拿起了審美的標尺進行修剪。
韓真和周莉亞在合作前已各自積累了不少好作品,觀察對比前后作品,能強烈感受到二人始終注重表達對美的理解。她們說,這是源于大學時期接受的教育,“真正的老師,是教你對美的理解”。良好的基礎和長期的實踐,讓這種氣質更加明確地顯現出來。《沙灣往事》里有飽滿的嶺南風物,《杜甫》里有貴婦麗人行、宮女僵尸舞、昏臣蛀蟲舞……給人留下的印象不僅有美輪美奐,也有觸目驚心的絕望,編導以精準、細膩的質感,建立美,也打破美。因此,很多精彩段落不僅符合了觀眾對此情此景的想象,也極大地拓展了觀眾的想象空間。有評論認為,“唯美”是女性編導的特長,但女性編導同時也需要兼顧男性的心理表達。這種觀點將“美”局限在視覺感官層面,并且將“粗糙”默認為一種風格,掩蓋了創作者的不負責任。因為,美不是男女心理角度的差異,而是創作者之間藝術能力的差距。韓真曾創作過一個群舞作品《八女投江》,當13 歲的小女孩以微弱之力反抗導致必然的失敗后,姐妹們挽起手走向冰冷的江水。這一段,完全符合魯迅曾說的悲劇就是“將美的東西撕碎給你看”。事實邏輯是她們沒有子彈了,不甘投降而選擇投江;人性邏輯是最不該面對戰爭的人面對了戰爭,剛剛綻放的青春卻無奈凋零,讓觀眾分明感到——美的東西再也不能回來了,姐妹們轉頭時的笑容燦爛無比,再次加強觀眾的印象,記住這份笑容,記住是什么毀了她們。沒有殺戮也見殘酷,沒有血腥也見痛苦。在含蓄中醞釀著力量,這也是中國藝術的氣質,并不是性別的差異。同樣,在《電波》中被稱頌的旗袍,不僅表現了上海的地域風貌,還有編導更為懇切的提醒:革命者前赴后繼,是為了后方的家人安寧幸福地生活著。韓真說,“當你找到一種氣質,你有一種能力讓它不僅呈現出一種風采,而是在一個片段或者一個點上,折射出多種層面的時候,它在劇中的呈現才不會顯得那么孤立的存在”。
近年來的舞臺上,美常被誤認為“精致”“舒服”的代名詞,也常被“華麗”“樸實”等詞語所修飾,因此常見斥巨資打造聲光電服道化,挖空心思營造視覺效果。這種美,還停留在感官層次。也有編導開始注重意象和戲劇性,努力提升舞蹈的表現層次,仍令人覺得差點什么。因為舞蹈藝術的語言——肢體語言被看輕了,語言美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也無法獲得持續的發展。當然,舞蹈不是最早面臨這一難題的藝術形式。書法藝術在魏晉時期已達到高峰,后人并非不想突破,但是漢字的字形結構限制了筆墨的軌跡運動,就像人體的尺度限制了肢體的軌跡運動。舞蹈和音樂一樣在線性時間上呈現,卻沒有樂譜可供反復視唱;和書法一樣受到運動范圍的限制,卻沒有平面作品留存觀賞;所以,舞蹈若想賦予時空以價值和意義,只能緊緊抓住每一個轉瞬即逝做到最恰當的呈現,包括清晰、簡潔、具體、準確、連貫、完備、謙遜等等,這是修煉語言的最基本要求。多年來,一直有聲音批評舞蹈教育重技術不重藝術。事實上,我們的舞蹈,在技術上還沒有整體走上高原。這種聲音將技術和藝術簡單二分,很容易把技術局限在肢體范圍內討論,把藝術神秘為高深莫測的東西,進而不斷拉大兩者之間的距離,令舞蹈語言作繭自縛。追溯源頭,“技術”一詞,來源于希臘文,這個詞意味著“藝術”。蘇聯鋼琴演奏家涅高茲在教學中明確提醒學生,“技術的任何改進就是藝術本身的改進”。的確,技術不是局部性概念,是全部的、系統性的概念。
韓真和周莉亞兩位編導的“導演說”已然意識到這個問題,編導要掌控的不是劇本和舞姿的結合,是全部。因此,也就不存在所謂的從“文本語言”到“動作語言”的轉換。從一開始,就是以軌跡運動、空間面向的思維去考慮如何講故事。兩位編導回憶第一次感受這種“技術”的震撼,是大學時觀賞蒙特卡洛舞團的演出,“腳下沒有一絲多余的動作”,給她們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這種“干凈”成為了她們日后對作品的追求。她們把這種精確帶到自己的作品中,并且通過各種方法、手段幫助演員提高這種技術能力。特別是一些心理活動、無聲之處,她們設計了充分的潛臺詞與演員反復討論,因此演員能夠將微妙的心理傳遞給表情和身體動作。兩個人像關注工藝品一樣,關注作品的“品控”,讓視頻中呈現出的緩慢度和流暢度精確到分秒不差。可見,美的創造,不是平面的、感官的,是立體的、有機的、觸及精神、撞擊靈魂的,美是一種尺度,在人類的感知深處與心理值域相協調著,優秀的創作者們畢生都在追求更寬廣的尺度表。而觀眾呢?不能總以 “葛優躺”的姿態要求所謂的“深入淺出”“平易近人”“雅俗共賞”……甚至橫加指責要求作品必須符合自己的逼仄狹窄尺度才算優秀。舞蹈藝術是生命的力量,轉動、節奏、秩序,是理性的高度凝聚和醇化。舞蹈具有先天優勢,去豐富關于美的尺度系統。對舞蹈的認識有多深,創作的價值就將有多大。
舞劇《電波》顛覆了很多固定思維和標簽化的印象。周莉亞認為,“又怕這,又怕那,做一個平庸的東西來干嗎?就算不被承認,也會讓大家去討論和思辨,那它就是有價值的。”她們希望去做有價值的東西,而不只是被承認的東西。如果說,有人能夠真正從藝術家的視角理解這種努力掙扎的本質,那很可能只有藝術家的同伴。比如韓真和周莉亞這一對伙伴,作為同行,她們可以從挖掘新的創造潛力和建立新標準的過程中獲益良多,這是作家包括詩人、批評家們難以達到的境地。同樣獲益的還有眾多優秀的舞蹈演員,他們比戲曲演員更為緊迫地面臨著體力日漸衰退的現實,卻難以掌握在有限的舞臺生涯里遇到好作品的機會,無論A 角B 角,獨舞群舞,但不是“伴舞”。好的作品,是對舞蹈演員的尊重和珍視。兩位編導正在用自己的實踐,保護著演員的價值,抵抗邊緣和萎縮。
當貝聿銘用玻璃金字塔連接起13 世紀的盧浮宮和現代世界時,世人感嘆建筑師的舉重若輕。舞蹈編導創作舞劇,也像建筑師一樣,竭盡所能,運用一切,讓一段時空富有意義。正如意大利建筑師倫佐·皮亞諾(Renzo Piano)所言“重要的不是技術本身,而是因為它賦予了你做決定的自由度”。中國人喜歡用“游于藝”表達揮灑自如的創作,一個“游”字即暗示了積累的作用。白毛浮綠水,已是功夫;若要紅掌撥清波,非得有源頭活水不息奔流,最終匯合為江河湖海,任憑翔躍遨游。中國藝術之江河流淌千年,時有新支匯入,也曾漲落起伏,但從未間斷主流發展。而傳入周邊國家后,盡管被保護得很好,卻也因缺乏根源活力,而漸漸走向了精細循環的支流,比如日本茶道。這是常被忽視和誤解的一種情況。因此,我們不要低估曾經擁有并可深度挖掘的文化經驗的重要性,因為這是我們成長的歷史,也是維系我們自己的根脈。不要以別人為樣板,而是必須構筑自己。重新敲開中國古典文化的大門,去尋找更開闊的藝術視野,去點燃更深刻的人性理解,無論創作者還是觀眾,都有這樣的任務,也是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