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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案

2019-05-23 06:29:41半夏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19年4期

半夏

1

二十二歲那年,我的命運被馬海改變了。

馬海殞命于二十二歲。

他的一抔骨灰是我和肖本林送到他家的。

骨灰送到馬海家后,肖本林說他還有事,便提前走了。臨出門肖本林以一個老大哥的口氣,壓低嗓門,以能讓馬海他爸聽得見的聲音對我說,小崔,崔勁松同學,你與馬海是老同學是好朋友,你多陪陪馬叔他們。

肖本林說這話時臉色凝重。

我留了下來。

是馬海他爸給我們開的門。沒見馬海他媽。她應該在里屋的,我感覺得到,她正在緊閉著的里屋門后豎耳聽著外面的動靜。

我沒跟肖本林一起離開是因為我真得獨自留下來,跟他爸做個鄭重交代。

馬叔接過那個裝著兒子骨灰的紙盒時,一雙青筋鼓冒的手哆嗦得厲害。那盒子篩糠般地戰栗著差點掉在地上。

紙盒是個裝布鞋的盒子,用打了結加長的白色口罩帶井字形捆扎。離開龍頭山火葬場,我就一直提著這盒子。團支書肖本林一直都沒跟我換下手。

馬叔最終還是將盒子端穩了,他向我和肖本林一再躬身感謝。

他悲戚的臉抹上了一層愧色,連聲說完謝后,他接著說,他該死他該死!他變成灰都是不可饒恕的,他該死啊!

說這話時馬叔努力掩飾喉嚨眼兒那兒的哽噎,然后當著我們的面甩下那盒子。

唉......師妹,我現在給你講這個時,我找不到一個準確的詞,他放下兒子骨灰時的肢體語言用“甩”字形容不夠準確,用“砸”也不準確。那盒子待穩在光滑的水磨石地板上后,馬叔又用腳踹踢了它一下。那盒子在拖得烏亮的地面上滑到了靠客廳沙發的一角,乖乖地停住。

我、馬叔、肖本林看著它停住。然后,肖本林便說有事匆匆離開了。

當時我也不曉得那捆扎結實的紙盒里是否還有別的什么包著骨灰,我生怕它在那一刻散開。

要跟馬海他爸說的話我并不想當著肖本林說,他是老三屆高中畢業生,下過鄉當過工人,考了兩年才考上大學。肖本林年長我們十來歲,他都成家有孩子了。我和馬海是應屆高中畢業生,在班上我倆是年紀最小的。

那年頭,同學的相處基本上是以年齡結伙的。馬海基本不理班上的其他同學,他上了大學還跟讀中學奔高考時一樣刻苦,在班上他似乎只跟我說說話,骨子里他真看不上那些年長又世故的同學。

肖本林之后問過我,崔勁松,你那天在馬海家待到什么時候?馬海他媽一直躲著沒出來?我說,你走后我很快也走了,沒見到他媽。

我可不想什么都老老實實跟這位老大哥同學交代。

我后來見著馬海他媽了,她從房間里出來時臉色寡白,人瘦得脫了相,穿著一件煙灰色開司米毛線衫,身子空癟得像個衣架在晃,一蓬燙過的花白短發亂刺刺的。一年前我跟馬海到過他家,那時他媽頭發還烏黑的,人也富態。

馬海他媽盯著我看的眼睛令我發毛,她空洞的雙眼像兩只假眼。年少時我曾在北寺街南寺巷子那頭看見瞎了一只眼的地攤算命先生,他偶然摘下墨鏡后,那只假眼把我嚇了個半死。到現在我做噩夢都覺得地下的鬼就長著那樣的眼睛,白多黑少,眼球鼓突得像要掉出眼眶。

她從馬叔視線呆停的地方看見了那個盒子。她愣了一下后忽然一步躥過去,弓身提起它來打量,然后一屁股跌坐到沙發上。

她把那盒子抱在膝頭上,兩只手不停地摩挲。

云芬,吳云芬!你瘋了?整哪樣?咹?!

她忽地去解那捆扎紙盒的白色口罩帶。

后來,我幫著他們把馬海的骨灰處理了。

馬海他爸媽后來硬留我吃了晚飯。從早晨到那會兒,我還沒吃沒喝,但竟然不覺得餓和渴。

我感覺我那天所做的一切,都在馬海眼鏡片后那雙眼睛的監控下進行著,我所有的動作都聽命于馬海,我的手腳乖巧地配合著,機械地完成。

那天馬叔油煎了六個荷包蛋,下了一海碗面條。我不喜歡吃面條,吃了兩個蓋在面條上面的荷包蛋后便覺得既飽脹又乏力,再也無力用筷子挑起一箸面條。他爸媽也端著個面碗,但他們幾乎也沒動筷子。馬叔接著把盤子里的四個荷包蛋全搛到我面碗里來了,我又吃下一個。然后盯著逐漸泡爛的面條,不敢看他們。

馬海他媽忽然放下碗筷哭出聲來,而后又猛地從沙發上站起來側出身,在茶幾那頭的空地上面對著我“撲通”一聲跪下,她說:勁松,阿姨求你!剩下的那三個荷包蛋你一并吃了,替小海吃了,好嗎?勁松,你可記得,從前你來我們家玩,我也是要給你們一人煎幾個荷包蛋吃的。

那時,這城里每個家庭的住房都是公家分的,居室都設計得很小,通常是兩居室,客廳也就是飯廳,廚房就在封閉的陽臺上,衛生間也就一個蹲坑的位置,兩平方米不到,蹲下站起擦屁股時手老會磕碰到周圍鍍鋅的鐵管子,生疼生疼的。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的城市居室,像馬海家這樣衛生間進家的已經是最講究的了,馬海的爸媽是水電設計院的工程師。那時的配套房還沒有餐區設計,客廳沙發前的茶幾就是飯桌。

吳阿姨忽然跪在地上哭起來,馬叔生氣地繞過去狠拽她起來,她發瘋般地搖著頭,哭著不起。

我連忙惶恐地把那三個雞蛋也囫圇吞進肚子里去了。

真的,那天馬海那雙鏡片后的眼睛一直在他家的各個角落看著這一切。

師妹,這些細節我當年沒有跟肖本林和班上其他同學透露過一絲絲,系里的黨總支書記、系主任以及我們班的輔導員許老師在馬海的事處理完后曾關起門來找我談了一次話。我什么都沒說,光是掉眼淚。系黨總支楊書記見從我嘴里撬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后有點生氣地說:崔勁松同學,你這是怎么了?一點兒階級立場都沒有!荒唐!荒唐!

那天肖本林走后,我跟馬海他爸說了以下的話:馬叔,馬海說了,他哪也不想去,他想跟家里的那盆文竹待在一起。

2

天麻黑的時候我終于離開馬海家。

從狹窄昏暗的樓道出來時,我讓冷風一灌,那硬咽進肚子里的煎蛋全噴吐出來,吐在樓院旁的一排小灌木叢邊。

守院門的老倌聽見響動,拿著一個手電筒晃過來,他表情怪異警惕地手指著二樓馬海家的窗子問:來他家的?!搞啥子名堂?隨地亂吐!你今天得處理干凈了才能走!貓屙屎還曉得掩蓋一下!

雙手拄著膝蓋,腸胃正翻江倒海死難受的我邊嘔吐邊偏臉看那個兇巴巴的老倌,斜瞅了他一眼,繼續嘔吐。

守門老倌用手扇著鼻子干噎了兩下,退后一點兒。他得理不饒人地繼續用手電筒光晃著我,大聲嚷起來:瞧你,還別著大學校徽呢!大學又咋的?哼,罪該萬死的敗類都有了!

周圍住家的燈光影影綽綽地射出些亮光。我聽見圍著院子的三幢樓房開窗閉窗的響動。

守門老倌扯著嗓子一吼罵,我忽地就橫起來:你嚷什么嚷?拿鏟子來!我是故意的嗎?給我鏟子!

看門人存心想把事情嚷得全天下都曉得似的,這時我肚子里的黃膽苦水都吐完了,我直起身,假裝著四下找鐵鏟的樣子。趁那死老倌瞟眼看馬海家的窗子,又給周圍那些開窗看熱鬧的人唱隔壁戲時,我忽然拔腳跨過那道家屬院的鐵門便跑。

我跑得飛快,插了翅膀一般。

跑步是我的運動強項,這拜每天早上六點半的跑步晨練所賜。校園廣播站的大喇叭七點準時放響廣播體操樂曲,而這時我與馬海早就一前一后在校園運動場上跑步了。每天我們都在那四百米標準長度的炭渣跑道上跑步,我習慣數著圈數跑,跑上十圈就歇,馬海習慣計時跑。跑完步就在運動場邊做做體操拉拉單杠雙杠,然后一起回宿舍洗漱,一起背上那種洗得褪成干草黃,燙印著“為人民服務”字樣的帆布書包去上課,沒課就到圖書館占位看書做功課。

改革開放之初的國人那時都分秒必爭,恢復高考后走進大學校園的我們被稱為天之驕子,驕子們個個在心里上緊了發條,自覺挑起祖國富強的重擔。

那老倌嚷嚷著攆我兩步便停下了,他哪是我的對手?

我跑啊跑啊,跑過一條鐵路與人行馬路的交叉口,聽見遠方有火車汽笛的長嘯,我不管不顧,翻過欄桿,飛過鐵軌,沒命地跑......我身后,火車通過岔道口,大地在震顫,只差把我震翻在地。

天全黑下來,我還在跑,還在跑......微暗的路燈照在我上衣胸口處,那兒別著校徽。

校徽原本是我的驕傲,現在它是我的恥辱。是馬海給我給我們全班甚至全校同學帶來的恥辱。我一把扯下它來,差點扔掉,猶豫了一下,死死地捏緊在手心。校徽背面的別針刺疼了我掌心的皮肉。

我一直往前跑,朝著我們學校跑,五六公里的路程,我一直沒停下來。

命都要跑脫了,看門的老倌并沒有攆來,但我就是拼死地跑。

我感覺我是在逃,亡命地逃。

馬海那雙鏡片后的眼睛如影隨形,攆了我整整三十年。

3

兩個月前,對面坐著的這個人我還不認識。

那天,打開電腦,上線博客。一個電腦后臺顯示其居住地在四川的陌生人給我留了三個紙條:

你好!我應該稱你為師妹的。我1983年畢業于東岳大學生物系。你博客資料那兒寫著你的簡介。你是在我畢業后一年考入這個系的。沒想到你這個師妹竟然成了作家。半個月前我網購了你寫的兩本書,剛剛讀完。字里行間我確信你是學過生物學的人,你對樹木習性的描述很準。你那本寫都市情感危機的小說《清歡》的序言就叫《都市情感生態種群的繁衍和變數》,真的,它讓我更肯定地認為你是有生物科學素養的,你把城里人的情感當一個生態種群來考察解剖,觀其發展,察其生態平衡破壞后的種種變數。

師妹,誰會這樣寫呢?只有學過生物的你!很高興認識你,紫蘇師妹!我們握個手吧!大千世界茫茫人海里撈出一個小師妹來,還真是件不容易的事!這是緣分哪,哈哈。

我寫的小說通通署名“紫蘇”。紫蘇,一種有異香的唇形科草本植物,可做散寒和胃的藥草,也可做調味的佐料。

我沒有立即回復他而是立馬下線,循著這個自稱是我師兄的人留在博客上的腳印進入他的博客。

他的博客名有點長,叫“從地獄往天堂去的途中客”,博主簡介那里寥寥幾個字:

從前命運多舛,現在平淡隱于市。以犯罪心理學研究為職業混活口。業余寫雜文隨筆,豆腐塊螞蚱文換小錢買小酒自酌,樂醉于這人世間。有婚史,目前孤家寡人一個。

我潛水把他的一畝三分“博地”掘了個底朝天,他博客上的文章有三四十篇,多是人生感悟類的隨筆,文字還不錯,文風樸素但見字里行間有真情實感,不虛。

我接受了他的好友添加請求。出于禮貌,我字斟句酌地問候了這位陌生師兄,順便提及可能是他同一屆的同學、研究生畢業后做了我們這一屆輔導員的陳安毅老師。他立即回我紙條,說陳安毅正是他同一屆的同學,只是所學專業不同,陳同學后來讀研究生專攻昆蟲學。

我簡單地向師兄交代了一下自己的情況,大學所學非工作所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調進一家報社做了編輯,跟大學時期的老師同學幾乎斷了來往,自認是一個生物學的背叛者,羞于見人。

師兄告訴我,陳老師走了一條做學問的正道,已全家移民澳洲。

年輕的輔導員當年跟我們班的同學不親近,有關他的消息沒聽說,我不曉得陳安毅老師已移民。

陳安毅,陳安毅!名字在腦海里浮上來時,他的臉孔長啥樣子卻迅速模糊不清。

真是啊,時間是腐蝕劑!輔導員陳老師可是我暗戀的對象,可我竟然想不起當年我暗戀過的老師臉長什么樣了。英國詩人拉金有兩句詩戳疼過我的心,他說“在所有的臉中,我只懷念你的臉”,啊,看來我暗戀過的陳老師不是我心底那個真命天子。

當年,陳老師忙著追求一個低他兩級的女研究生,班上同學傳過他寫給她的情書,那肉麻的內容在一團揉皺的信箋上。

班上一個調皮男生某天做實驗時發現代課的陳老師心不在焉,一會兒發呆一會兒嘆氣的,還見他從白大褂里掏出一張信箋來讀,讀后收起,后又見他拿出來再讀,這一次讀完他把那張紙揉成團扔進了字紙簍里。后來那男生便趁老師離開時把紙團悄悄撿起來......

班上的男同學們后來都爭相傳閱了那信箋。那思緒混亂卻情真意切的情書成了公開的秘密,情信最后一句尤其得大家贊同。那是一句詩一樣的勵志名言:不如總在途中,于是常懷希冀。

這句話被班上的男同學們當經典傳播開去,都運用在了追女朋友的情書里。照現在的說法就是一會兒大家都學會了“且行且珍惜”體,只可惜我們那時候信息傳播不暢,沒網絡、沒微博、沒QQ、沒微信,僅限在班上的男同學之間小范圍流傳。

我把這糗事發紙條給師兄說了,師兄是第一次聽說。他復我一個紙條:哈哈,陳安毅,你好安逸!下次同學聚會,我手里可有一張王牌了!

我忍不住還告訴師兄:業余當了作家后我知道那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國最著名的先鋒作家馬原的杰作。文學青年們膜拜馬原,一下子視為臻品詩,留傳開去。后來停止寫作二十余年的馬原重現江湖,寫了一本叫《牛鬼蛇神》的自傳體小說,謙虛地承認那兩句詩非他原創,而是他同學一封信里的話。馬原當年在西藏寫《岡底斯的誘惑》,收到同學來信,眼睛一亮掐下這兩句嵌在自己的詩里。馬原自嘲他的詩就那兩句最有名。

師兄告訴我他的同學我的老師現在已是國際上研究鱗翅目昆蟲的著名學者,有兩種他發現的蝴蝶新種分別以他的名字和他太太的名字命名。

我酸酸地想,陳安毅若再發現蝴蝶新種的話看來要用他孩子的名字命名了。

唉,師兄為何要給我講這個呢?他驕傲同學的成就,可是這種消息最好不要刮進我耳蝸里,我暗戀過他啊!真是,真是!盡管我現在根本想不起他的臉長成什么樣子。

生物學專業我是白學了,沒從事相關專業的我便處處躲著它了,故意閉目塞聽。我很奇怪,問師兄,你的陳同學這么著名,我在媒體工作,應該不會錯過這個重要信息的。

師兄回復我,他是靠香港著名實業家伍集成先生設立的公派留學基金層層遴選后送出去的,出去時省領導還專門接見語重心長了一番的,當年還簽了合同的,學成就歸國!人家出去就不愿再回來了,撕破臉了。他先出去的,他太太被卡了幾年,九十年代中期也放出去了。

我終于沒忍住,跟師兄坦白:當年陳老師情信上那兩句詩被男同學們瘋傳后,迷倒了我,真沒想到陳老師這么有才!這一句詩契合了美國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以金斯堡、凱魯亞克為代表的“垮掉一代”在路上的精神氣質!

讀大學的我受西方文化思潮的影響,骨子里膜拜這些人。我一個女生,看的書都是《第三次浪潮》《大趨勢》那一類。《第三次浪潮》的作者是美國未來學家托夫勒,他攪起了中國改革開放初期的閱讀浪潮,他在書里預言跨國企業將盛行,現在經濟已全球化;電腦讓人在家辦公已是現實。

師兄其實是我同時代人,博上聊得歡,話就更投機了,我們把《第三次浪潮》這本書的影響梳理了半天,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

師兄高屋建瓴地說:浪潮沖擊而來就是海嘯,它造成的巨大破壞力是嚇人的,它制造了各種矛盾,強烈的沖擊讓社會動蕩不安,但或許也帶來了新生和轉機,托夫勒的這本書給我們指出了社會大變革的清晰路線,他的書沒有給我們帶來直接的財富,卻給了經歷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人們一個夢想和實現夢想的方法。

我和師兄的閱讀偏好驚人的相似,我們羅列了當年熱讀的書,共同點是都不讀傳統國學經典,眼睛全朝向西方,不外乎尼采、盧梭、薩特、加繆、塞林格等等,偏向哲學思想論著。當年的我們嘴巴里不迸個康德、黑格爾什么的出來就覺得沒臉。

我坦然告訴師兄,當年我申請加入了學校著名的白果文學社,寫些“青春的旗幟呼啦啦”之類的所謂詩歌,心儀遠方穿長風衣豎著衣領的詩人北島,暗戀著身邊的才子陳安毅老師。曾記得兩天之內把秘密借到手還沒有公開出版的厚厚一本波伏娃的《第二性》看完了,看得熱血沸騰。

陳老師追求的那個女生我記得姓雷,用個扁字就可形容她個大概:扁頭扁臉扁胸扁屁股。我的暗戀失敗了,單相思令情竇初開的我很自卑。我把愛情的惆悵碾成絲絲,織成繭殼,包裹起我一顆受傷的心,好長好長時間。不過人家那個雷師姐也不是一無是處,她是北方考來的,講一口好聽的普通話,皮膚白皙紅潤,一口整齊的白牙,嘴唇上方鼻翼偏下處有一粒芝麻大的黑痣,笑起來很好看。當時還不知那是性感女神夢露、世界第一名模辛迪才有的美人痣。

師兄察覺了我的小心眼兒小醋勁兒,安慰我,嗨,研究蝴蝶的陳同學只會盯著蝴蝶看,蝴蝶是會飛的花朵,蝴蝶迷惑了他,他就成了蝴蝶迷,眼看花了,哪還會相美人?對人他就號不準脈!他太太真的沒你漂亮,人姓雷,長得就有點雷人,后來給我同學生了四個娃。前年同學聚會,陳太也來了,人胖得走了形還凈穿鮮亮色彩的大花衣裙。

唉,師妹,我都畢業一年了你才進校,不然我可能就來追你這個漂亮的紫蘇妹妹了,不是捧你,你年輕時真的很漂亮,你博客圖片庫里的照片我都翻看過幾遍了......哈哈。

東扯西拉的,我們很快熟絡起來,不時開開玩笑。

我與這個從地獄到天堂的途中客相遇在這人世間。

4

與師兄在博客上說了半個月的話,說了當年很多難忘的事情后。沒憋住,我大著膽子突然趁師兄不在線時,發了個紙條給他。

從地到天兄,我知道你們那一級還有個很著名的同學,他叫馬海。

時間過去一天,師兄沒復我。我猜他出差了。

接下來我干脆把我想說的全發送給他了。

從地到天兄,大約八九年前我在姨媽家見過馬海他媽,他媽那天到我姨媽家打麻將。

從地到天兄,姨媽那天把我拉到廚房悄悄跟我說,那個穿煙灰色衣裙的老太太是你們系那個吃了兩粒花生米的馬海毛他媽,一個神經病!姨媽說的是馬海。我姨媽退休前是個醫生,業余戳得一手好毛衣活,七十歲后哪也不去了,毛衣也不戳了,專注地享受麻將人生,說是玩這個不得老年癡呆癥,悶著戳毛衣沒人說話不行。

我一連幾個紙條發出去,師兄都沒回復。我看了一下好友在線狀態,他明明在線的。

這人是只雀神鳥怪?這更引起我的好奇,一股腦兒地我把想說的話全倒出來。

從地到天兄,姨媽那么一說,我便不敢再看那個老太太第二眼,找了個理由跑了。那天我是去醫院檢查身體,姨媽家就在那醫院旁邊,我本是想去姨媽家蹭飯的。打麻將的老頭兒老太們那天要在姨媽家吃飯的,他們通常要玩上一天,吃了晚飯才走。

從地到天兄,出了姨媽家我就后悔了,莫名其妙,為何我不留下來呢?我還業余寫作呢,為何不留下來悄悄觀察觀察馬海他媽呢?也可以跟她說兩句話啊,探探她的心理狀態。

從地到天兄,為何不復我條?你難道從地獄到天堂的途中,玩人間蒸發了?姨媽那天在廚房嘀咕,王阿姨今天亂帶人來我們家打麻將,下次不讓她來了,贏一大把都還不開心!今天牌風一直一直落到她那個位,扳也扳不動。我們說要換換位扳扳風水,唉,任怎么扳,牌風都向著她,硬是怪了!

從地到天兄,你在線也不復我條,為何?你不想講馬海這個人?以前曾繞著彎子想從一個師姐那里打聽馬海的事,師姐如被毒針蜇了一般臉色都變了。

還是沒見師兄的條,我鬼火綠,給師兄寫了最后一張條:從地到天兄,你不愿講就算!你這個人很難玩,很莫名其妙,就此別過!

想想還不解氣,我把博客首頁鏈接置頂的師兄博客Cancel了。

那天,姨媽恨不得攆走馬海他媽。姨媽在廚房里炒著菜時一直悄悄抱怨:馬海毛他媽鬼附身,八點開的桌,她自摸四五把,杠上花一把,小七對也打出來了,剛才竟然攔倒清一色的青龍一條,外加東西南北中!麗麗,你姨媽我打了幾十年麻將也沒見過。你瞧她,贏了還拉著個臉,誰欠她八百萬似的,神經病!老天真是不長眼,該她輸,她兒子馬海毛可是作的大孽,神經病!

我在博客紙條里把師兄稱為“從地到天兄”,不嫌啰唆,“從地到天”四個字五筆錄入很好敲,指尖有快感。

也許,跟他提起馬海,有點冒昧了,畢竟我們是未曾謀面的生人。

博客世界也是個小江湖,他來了我去了,很正常,都是過客。虛擬世界里只要投入情感,牽系上什么最后都得玩完,搬到現實世界或可持續。

三十多年了,時間的大河嘩嘩地淌,沒把“馬海”沖刷掉,沒讓他化為烏有,或者說漂白一點點。

太多的秘密和傳說加上噤若寒蟬,打從考進東岳大學我就察覺到了。

這么多年了,問過自己,為何老盯著這事不放?難道只是好奇心?

我不知道。

有時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巫婆轉世,我總是可以在某件事發生前一剎那忽然有所預感,或者直覺某件事的真相并非表面那樣子。

讀中學時我癡迷于解方程式或做幾何題,要么化繁就簡要么求證。

5

“紫蘇師妹,你好!我受邀近日將到滇中某縣做一個調查,那地方吸食新型毒品的年輕人數量近年突增,甚至高于一些邊境縣。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明天出發,整個工作可能要花五六天時間。我這次會留出足夠的時間見你一面,面對面,說他。”

差不多斷了聯系一個多月后,那個從地到天兄忽然鬼一樣又從地下冒出來,沒有解釋沒有說對不起。

此人總是從地里鉆出來,鬼頭鬼腦,需要警惕對待。

他發來這條時,我在線。一度想把他踢到黑名單里,最終還是忍住了。對一個你剛剛掏了心窩子給他,而他忽然杳無蹤影的人不必表現得情緒波動太大,我都什么年紀了,犯不著。

視他為無形,我沒有回復。博客世界也是一個有人情味的生態圈,人家冷淡你,忽地又來說話,這種人他扯神經,扯他的,懶得理。

嗚嚷嚷亂麻麻的網絡上流行過一句話——“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跟他說話投機那會兒我恐怕還真有這感覺。

他見我沒回復,又發了一紙條過來:“請給我手機號碼,謝謝。你想聽我說他,這事我不打算再守口如瓶。聽我說完他,你就會理解我忽然沉默的原因。我對不起他,而我個人的命運也因他而改變,以致我隱姓埋名亡命奔逃了整整二十年,人生有幾個二十年?他同專業的同學,你的陳安毅老師說,澳洲蝴蝶扇了兩下翅膀,西雙版納就下一場暴雨,這個道理紫蘇師妹懂的。”

他發完這第二張條就閃了。

掐著指頭數著天數,五天后我給他回了個條,光溜溜的就十一個生冷的數字。

6

給他手機號碼后的第二天,他打電話來。他說縣上的工作結束了,剛回到父母家,他說將陪父母兩三天,這期間讓我定時間定地點見面。電話里,師兄的聲音磁性低沉,很好聽。

約他在母校的鐘樓下見,我提前勾畫好了線路圖。

我說在鐘樓下那兩株來自巴爾干半島的橄欖樹下等他,不見不散。

當年,阿爾巴尼亞總理霍查送給周恩來總理的橄欖母樹嫁接栽活兩棵,栽培點選在我們學校。畢加索的畫作《和平鴿》銜著的橄欖枝就是這個樣子的,它與滇橄欖樹沒一點兒親緣關系。

我想,與師兄初見需要一個自然輕松的環境過渡一下:聽校園鐘聲,走到那株冠蓋四個籃球場大的懸鈴木下仰仰頭,再慢慢穿過白果樹濃蔭掩映的那條長路,然后到達我們做各種實驗的生物館。蘇聯專家指導下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期建成的生物館是一幢器宇軒昂的三層紅磚建筑,礎石堅固,更有廊柱高窗,是當年同學們鐘情的留影背景。在美好的校園記憶中繞過生物館折返,再一路引領師兄從至公院順級而下,出校門,往最詩意最涵養我們這座城閑散氣質的心湖去,然后在心湖的海心亭閣樓上喝著茶,聽他講馬海。

電話里把這線路一說,師兄很高興。我說到了海心亭你會更高興,你博文里說喜歡汪曾祺的文字,汪老頭幾十年前在那喝過茶。

海心亭為我的富婆朋友梅影租下,她的先生是個實業家干著大事情,梅影原本虔誠禮佛,后來為中國臺灣一家慈善機構做些善事,她把她先生每年給她的零花錢拿出一部分來用作海心亭的租金,又到藏區去找來兩個少年,出錢讓他們學茶道,資助他們的家庭。一樓賣茶,二樓開兩桌茶席供朋友們品飲用,不以賺錢為目的。梅影說,她就是玩兒,讓我有事沒事都可用她的地盤。

渴望撬開師兄的嘴,解我內心一直無解的謎。

師兄見過我博客上的照片,我可沒見過他。那天我在單位食堂隨便吃了個盒飯便打的去了約會地點。中午一點整,他朝我走來。

“你好!紫蘇!”

樹蔭下我邊低頭看微信,邊機敏地捕捉周圍動靜。那個時刻,是四月最熱的天氣,沒人在大太陽下閑逛。

聽見聲音,我抬頭伸手:“從地到天兄?!”

乍見,我有些小失望,我想象中的師兄個頭應比這個高,體格也更壯實一些。我沒法把眼前的他與那隱姓埋名亡命天涯二十年的人聯系起來。

假裝抽扶臉上墨鏡,我趁機掩飾了對師兄外表的失望。

我是單身,離婚十年了,兒子在美國留學。這個我在博客上沒透露過。博客上的我是個樂觀主義者,日常生活豐富多彩,熱愛寫作、旅游、美食、品茗、習字畫畫,有眾多忠實的粉絲,粉絲里部分是我書的讀者,部分是跟著我悠閑自在品味人生的,偶爾興之所至我會充當一下情感專家,談談愛情婚姻家庭。

其實,我很煩自己老是注重人的外表這個習性,但我的麻衣相術一向看得很準。

客氣的寒暄在我設計的見面線路上曲里拐彎地進行著,浪費半個多小時時間后,終于抵達心湖。

我們直接上了海心亭二樓的茶室。茶桌邊落座,我讓侍茶的藏族小伙阿魯找來兩個大茶杯,自顧在他的位置上坐下,燒水燙杯泡起茶來,識相的阿魯便輕輕走了出去為我們帶上門。

之前我給梅影發過微信:有個重要客人從外地來,別安排人上樓來。走時我會買你的茶送客人,時間是下午兩點到晚上六七點,得保證這個時間段是我的個人專場,不要你來陪同攪窩子。梅影回復我:又是一個遠道而來的曖昧密友?又是第一次見?下次私密到酒店里去吧!現在誰還像你這樣搞前戲的?喝寡茶沒用!Gotobed!人家都大老遠地來看你了,你還端著?我看這一個又沒戲,哈哈。

我把茶湯傾給他滿滿一杯:“師兄,快喝上一口,才四月天就是盛夏的感覺了,熱得真讓人受不了,今天是傣歷新年潑水節呢。哦,太滿了,失禮!不過,今天不玩這矯情的茶道。我煮茶,你講故事!我當一回不打岔的阿慶嫂。”

茶臺上有一把綢面折扇,我拿起來,“噗”的一聲展開,臉前頸后地扇起來。

師兄喝下一大口茶后,忽然摸出一張名片,雙手遞我。

接過細看,師兄大名“宋金璀”,職業身份里列有某大學犯罪心理學客座教授字樣。

“師兄,以后我叫你宋教授噶!好名字,五行里就占了三行,金木土都不缺,還金光閃閃的,缺水和火,來,缺水就多喝水!”我笑著又給他滿上茶。

“別啊,還是叫師兄,入耳。那個只是社會身份,外出工作需要這個。師妹,遞上這紙片片,你懂的。你看,也是稀奇,我與你網上一聯系就彼此相認了,其實,我們都私下琢磨過對方,對吧?”

我含笑不語。

“發第一個紙條給你時我剛把你寫的兩本書讀完。我猜你也通過各種途徑努力地了解了我一下,對吧?在你來我往的交流中認定都畢業于東岳大學生物系的確不假。可是,師妹,我得先聲明一下,我有可能是個鬼,從地頭冒出來,在去天上當仙人途中,現在努力為人。嘿嘿,師妹害怕不?害怕就不講了噶?”

師兄的一聲聲“師妹”叫得真好聽,他的話音里已多少摻雜了川味,那“妹”字后有一個親切的兒化音。

雙手捧著杯子,緩緩地吞咽下一口茶,我松弛下來。見面后的不自然和緊張沒了,我眼睛直視對面的師兄。

發際線開始朝后退,但未見霜染兩鬢,對面這個過了知天命年紀的男人,那樣子更像是一個勤懇的機關工作人員,看起來還不是有一官半職的那種,從外表一點兒看不出他紙條里處處顯露的機鋒和博學。此刻他臉上的表情近于木訥,一副不知從何說起的樣子。

他猶疑地選擇往窗外亮綠的樹木望去,一只棲息其上的鳴鳥啁啾不停,叫聲竟然類似人的話音:“快點!快點!快點!”我也跟著往外看,那是一棵繁茂的滇厚樸,新發的葉子剛剛在四月中旬的日子里舒展出清晰的脈絡。

“師妹,我剛才說我不是人是鬼,沒嚇著你吧?”

我的視線被師兄這句話拉回。看著他額上的細密汗珠,我搖頭,一個冒著熱氣的“鬼”?哈哈。

“師妹,‘宋金璀不是我的真名。”

我驚訝地盯著他,他頓了一下接著說。

“這名字在人間被喊了二十多年了,我父母不知道我還有這么個名字。母校學籍簿里是找不到這個名字的,可我的身份證、駕駛證、房產證、醫療保險、銀行賬戶上的名字都落著這三個字。馬海在地獄里也只知道人間有個叫崔勁松的同學送他上的黃泉路,不知道誰是宋金璀。師妹,你倒著讀下名片上的那三個字。”

“宋金璀——崔勁松,我是我的幻影。”師兄玄乎乎地說。

7

“小學五年馬海是在滇東北瑯縣武家村水電站的子弟小學讀的。初中時他父母調工作來到省城。他初中高中都在市一中讀,我與他是初中三年的同班同學,高中時我轉到師院附中上的。那時高中只上兩年,我們讀高中前一年“文革”結束,第二年恢復全國統一高考。到大學報到第一天,我與馬海又遇上了,一問是同系不同專業。雖然不同專業,但大學四年中我們卻要在一個教室里上很多同樣的基礎通識課,他的專業是動物學,我的專業是微生物學。”

“我們仨,三個不同的專業,他動你微我植。”我插了一句廢話。

“曾經,顯微鏡是我最重要的助手。師妹,還記得我們如何做解剖學組織切片的嗎?先打個比方,你要求我講的這件事我已完成對它的蠟封、切片,并做好了一系列載玻片。師妹,聽我講就算是給你看顯微鏡吧!有關他的事捂在心里三十年了,我早就想摳出這團爛在心底的淤泥。”

凝神傾聽,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呈緊張狀態,不由得想沉陷于椅子的擁抱,但那個專門給泡茶人坐的椅子太過板硬,線條設計毫不講究人體工學,它椅背板直,不給人松弛一點兒的機會。我只好不那么正襟危坐,稍稍調整姿勢。我的耳朵自行屏蔽掉了外面的一切,鳥鳴、市聲。偶有手邊電磁爐上茶壺煮水沸騰的聲音。

拎包里有充足電量的錄音筆,我臨時決定不用,沒拿出來。

我左手拄著下巴頦,右臂放在收緊的腹部,右掌托著左肘拐,眼睛看向師兄崔勁松。

8

我們上大學時,周末看場電影是最奢侈的享受。不過最詩意浪漫的是春夏的夜晚,一伙人抱把吉他或者背一臺手風琴去校園的小樹林深處吹拉彈唱,但這個還輪不到高中一畢業便考進大學的我們。那多是些即將畢業的高年級同學干的事,那時吉他少見,時時聽見的是手風琴拉出的歡快曲子和打出的節拍。拉手風琴的多是那些下過鄉或從工廠考來的老大哥老大姐。

我和馬海在班上不活躍,我們的心思和精力還是放在努力學習成為國家棟梁之材上。上大學的第一個新年,全班同學在教室里搞聯歡,我和馬海最放不開手腳,羞澀地被團支部書記肖本林一起拖到臺上去,紅著臉憋半天,馬海學公雞打了個鳴“喔喔喔——喔!”我學母雞唱蛋歌“咯咯咯——蛋!咯咯咯——蛋!”算是交差。一個知青時當過赤腳醫生、我們叫她春苗的大姐譏諷我倆——兩個城里長大的僵癟瓜,拉不出箭門!我聽后傻笑笑完事,馬海聽后憋了一股氣,想半天整出一句嗆那個大姐同學的話,私下湊近我耳朵說:她那是野地里放肆長的大南瓜,一丫一丫的。這話他不敢當春苗面說。

我性格活絡些,跟年長的同學們也說說話兒,馬海就不,他不跟他們交往。馬海的各科學習成績幾乎穩占全班第一名。我說的可是在我們那一屆三個專業共六十名同學里的成績排名。大學三年級時坐在同一個教室上課的時候少了,各自進入所屬專業的小班學習。馬海說他是要考動物生理學研究生的,我學的微生物學,我不想再考研究生了,那年頭本科畢業考上研究生的太少了,一個大班也就考上兩三個。

下午各專業的同學通常都在生物館的實驗室里做實驗,我喜歡下午的實驗課。動物專業的通常要做解剖、器官組織活體培養實驗,我們呢天天從實驗管理員那領出那個時間段歸自己使用的顯微鏡,看放大千萬倍的可愛可惡的小微們。比如用火柴盒自帶一坨自己的大便,觀察觀察自己的大便里有沒有蛔蟲卵。實驗室里標本的味道與防腐劑、消毒水、化學品的種種味道攪和在一起總是臭烘烘的,大家卻樂在其中。學微生物的還常常在紫外線燈箱那實際操作,用取種針在培養基上劃些塔狀曲線,培養菌種,隔天再觀察細菌群落的繁衍變化。

早你五年進校,學校的開放氣氛遠不及你們,起碼你們進校后時興開周末交際舞會了。我們那時還很稀罕,只在新年才有篝火集體舞會,不是男女同學牽著手圍成一大圈跳,就是男生女生互相搭著肩“開火車”,跟現在幼兒園小朋友跳的差不多。

我和馬海雖然也是青春年少,但體內的荷爾蒙濃度遠小于那些年紀大的男女同學,他們喜歡跳舞唱歌,我和馬海喜歡看電影。電影不多,我們就溜到小街小巷子里的錄像廳看兩場港臺片,多是武打的那種。談情說愛的流傳進來的極少,還防著街道糾察隊的人突然出現。

馬海和我一起去電影院看過郭凱敏、張瑜演的《廬山戀》,那是改革開放后有接吻鏡頭的第一部愛情電影。電影散場后,馬海跟我一路上都沒好意思談論那對戀人深情擁吻的鏡頭。那夜,睡同一張雙臺木床上下鋪的我們都弄出些動靜來,但彼此都心照不宣。

唉!師妹,你是何時知道男女性行為的秘密的?

師兄忽然話題一拐,問我。

“讀初中二年級時,礦上一個軍人的婆娘跟一個剛參加工作不久的青工偷情,這事在周圍團轉那些婦女包括我媽的嘴巴里跳來跳去時,隱隱約約地猜測出一點兒什么來,只記得那個青工因犯破壞軍婚的通奸罪被斃了。公判大會借用了我們學校的操場。”

回答師兄時我走神了,忽然想起記憶深處那件阿爾巴尼亞針法織的絞花毛衣。一激,打了個冷噤。

馬海傻瓜一樣地跟我私下正兒八經地探討過受精卵的形成過程。他問,崔勁松,一個精子如何就、就跟一個卵子結合了呢?我含混地說生命力強的一個精子游進一個卵子里去了,遺傳基因就雜合在了一起,成為一個受精卵。馬海生氣地瞅我一眼,這個他當然知道。

馬海問這個不是佯裝不知,我從來不跟他私下議論男女之事。我關于男女之事的啟蒙來自班上那些年長同學的隱秘指教,另外,在家里我偷看過父母藏得緊緊的一本紅色塑料殼的《赤腳醫生手冊》。

師兄崔勁松帶著些許川音講上面這些事時,我基本不插話。我曉得師兄是在做鋪墊。他們做的那些實驗,學生物的都要做,是共同記憶,顯微鏡下細察自己的臭屎是不分專業都要做的一個實驗。實驗情形真如師兄講得一模一樣,我們班就有個來自大理洱海之畔的同學在自己的糞便里發現了血吸蟲蟲卵,他激動地請老師過去認定,然后每個同學都有幸被老師要求去觀瞻了一下大理同學那獨異的糞便樣本。

不打斷師兄的話,是不想給他壓力,每個人張嘴進入敘述狀態時都會不由自主地交代一下背景。師兄繞這個彎子其實是在找一條路徑,一個切入那段不堪回首往事的入口。那一條路徑不是坦途,幽暗陰郁。

9

她的脖頸被我的雙手卡緊了,我沒松手,一直沒松開一點兒。她先前那尖叫的怪聲音像硬粉筆忽然刮在黑板上發出的那種聲音,尖厲得像一把刀要劃開我的腦殼似的。

雙手松開她,是看見有液體從她的褲管下淌出。

她尿失禁了。

腦子一片空白,我用手去探了探她的鼻息,沒有。

她的眼睛是睜著的,瞳孔放大。

躺在水磨石地板上的她,不會喊不會叫不會唱也不會蹬踢打鬧了。

我坐在沙發上死盯著這個扎著兩個羊角鬏鬏,穿著一件水紅色襯衫的小姑娘,看了好長時間,有兩三個小時的樣子,腦殼是木的。直看到眼前的她花成無形的一團。

后來,我拉亮家里的電燈,屋里亮起一點兒,我大著膽子,伸出手去抹她的雙眼,抹了好幾下那雙眼睛才乖乖地合上了。

她身上那件水紅色襯衫的圓角領上繡著些小碎花,她蒼白的臉被襯衫映照上一層水粉色。我仔細瞧她的臉,她耳朵邊的細汗毛密茸茸的。我用嘴對著她的臉吹了一大口氣,她額前的劉海翻卷起來,動了動。我幻想她的臉也活動起來,有表情。可她一動不動。

她睡著了嗎?怎么就睡在我家客廳這地上了?我想不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

我希望我是在做夢。

那個下午,我在西斜的陽光漫射進來的光線里睜開眼來。我竟然倒在客廳的沙發上睡著了,足足睡了兩個小時。

考最后一門有機化學時,我就有感冒癥狀了,一考完便徹底病倒了,嗓子那吞咽口水都疼,清鼻涕眼淚揩擤個沒完,頭昏腦漲的,去校醫務室開了幾片感冒清吃了也沒見好轉。

頭一天晚上得知有機化學只考了78分后,我很難過,病情加重了。醫務室的醫生讓我吃了藥就睡,可我根本無法在擠了八個人的宿舍里好好睡一覺。考試前我跟最要好的同學發生了爭執,過后誰也不理誰。待在學校里太難受了,我不想讓別人看見我氣癟打盹的樣子。我決定回家休養兩天,我全身都在疼,頭像是腫了,發暈。

睜開眼發了一下愣,伸了個懶腰,我看見了地上的她。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心臟撲通撲通地跳。

我口渴,去廚房那擰開自來水龍頭,彎下腰,喝飽了涼水。就著掬了捧水洗了一把臉。

然后我走到她身邊,就那樣站著俯視地上的她。我用手掐自己的臉,疼,不是夢。

我哭了,眼淚止不住地流。我想死。

咋辦?咋辦?我恨自己考砸了,恨她在我鑰匙插在鎖孔里時突然間發出的那聲怪叫,那聲音像錐子一樣猛地戳進我腦殼里。

后來,我看了一下左手腕上的手表,那是我爸在我考上大學時獎勵我的一塊上海牌手表。時間是下午五點半鐘光景。

我想起來了,她是住頂層六樓一對老夫婦的孫女。

我爸平時用的那把小鋼鋸在哪里?我找了好久好久。

找到了。我爸用一塊塑料布包了它,把

它放在他屋里的大床下面,一個扁的紙箱里。

那是我爸的工具箱,里面有老虎鉗、扳手、電工刀、羊角錘,長長短短的生了銹的釘子、螺絲螺帽、舊的電線、開關閘、門窗上的插銷、折斷的鋸片、緊螺絲的起子。

我找了一塊很大的塑料布來鋪在客廳地上,那是我媽用來蓋在我床上遮灰擋塵的一塊印花的淡綠色塑料布。我把她抱了上去。

爸媽兩天前去縣上了,拖布卡大型水電站正在建設,他們是水電專家。他們去工地,一去至少是兩三個月不回來。姐姐在廣州醫學院讀書,假期里才會回來。

爸媽屋里三開門大衣柜上原本有個人造革的大皮箱的,不見了,可能是他們帶到工地上去了。

只有一個辦法了。

晚上十點半,我正忙活著,有人來敲門。想了想,我打開門,是住樓下的熊大爹。熊大爹說:小海,是你在家啊?我就想呢,你爸媽都去工地了,你家咋還動靜這么大呢?你在干啥子?“咚咚咚”的,樓板都震得要塌了。時間不早了,小點聲吧,隔壁鄰居都要睡覺了。

我說:熊大爹,對不起了,我在收拾家,挪了挪家具,明天我的同學們要來我家聚餐,趁我爸媽不在家方便。我這就歇火。對不起啊!

“嗷”的一聲長嘯,廚房里電灶上的高壓鍋汽笛忽然叫囂起來,我眼暈起來,手緊抓著門框,頭疼欲裂。

拄著拐杖的熊大爹離開時說:小海,你火上燉著牛肉?香啊!快去關火吧,早點休息,先前我還擔心你家來了賊呢!

熊大爹走后,我就歇火了。電爐的兩眼灶火力很足。在電力系統工作的人家有特權用電灶,別的市民家大多還在燒蜂窩煤。

我估量了一下,到熊大爹來敲門時,處理了一半多,第二天再接著處理吧。

第二天,天剛亮我就起床了。夜里我睡得很好,頭一挨枕就睡著了。起床后我發現感冒徹底好了。大腦清醒百倍,上衛生間看見那半盆東西,我吸了吸鼻子,還沒有味道。

萬念俱灰地哀傷了兩三分鐘發了會兒呆,我開始進入一種專心致志的高效工作狀態,像在實驗室里做實驗一樣,按著設想好的程序一步一步來,有條不紊。

早上八點來鐘我出門到菜街子上買了一把芫荽、一把大蔥,兩餅姜塊,還就著買了些剛上市的寶珠梨,想了想又買了白菜、茄子、香芹什么的。然后我站在街邊的燒餌塊攤上一口氣甩下五個。頭一天,我什么都沒吃,也沒覺得餓。

拎著兩大袋蔬菜、水果回家,看門的老倌搭了句腔:買這么多,家里請客?我感激他注意到我拎著的那些菜,立馬應道:是啊是啊。

這個看門人是頭一次跟我打招呼。

我們院子里有一大株樹冠寬闊的印度橡皮樹,樹居于院子的中心,周邊砌了圓形的水泥花臺。樹蔭下水泥花臺上一坐,老頭兒老太太們愛坐在那扯閑話。

那天,橡皮樹下站了一群人。聽見有人說:莫急莫急,秦奶奶,小梅會不會是貪玩去同學家了?這事先去找班主任老師打聽一下。

哭聲夾著話音:兒子昨夜就去找老師了,媳婦今天一大早騎著車去她的小伙伴們家找小梅了,大禮拜天的,學校沒人啊。梅梅呀梅梅,不要躲著奶奶了,奶奶的心臟不好,受不了的......

第三天起床又忙活了一上午,到下午四五點鐘終于一切都處理完了。我拖了地,洗凈了廚房和衛生間,累得倒在客廳沙發上又睡著了。

半夜,睡醒來,我腦子更清醒了。我把事情前后想了一遍又一遍。后來我去到自己屋里,倒在床上又哭了,這次是失聲痛哭,用被子捂住哭聲。我真想自己把自己捂死。

第二天是周一,我沒回學校,我騎著車上了光明鄉的大尖山,騎了三十公里盤山路。那里是我們上課實習時經常去的中科院的一個實驗動物繁殖基地,那里是我理想的進行科研工作的所在地,我想讀研后到那里工作,做動物生理學研究。我在那附近的林子里走了很久很久。

10

以上細節是馬海在法庭上交代的。

他死后,我變得形單影只,待在學校很難受。讀大四這一年,我幾乎變成一個啞巴了,我只在有課時出現在學校里,也不跟誰打招呼說話兒。從前宿舍床位緊張,我和馬海走讀了大半年系里才給我們分了床位。為了回避學校的人和事,我又回復走讀狀態。我的睡眠變得很糟糕,幾乎天天做噩夢,夢里老是被人用槍比畫著后心窩,還有人對我說,馬海的事你參與了!有一次最惡劣,夢見馬海臨行刑前回頭對槍手大叫,我有重大檢舉揭發:是他!是崔勁松把她掐死的,我只是實施了后半部分!

噩夢里醒來,枕巾常常被汗濡濕。一段時間里我沒有任何胃口,吃什么都會惡心干嘔。

大四下學期,全班同學人心惶惶的,縣上考來的同學都千方百計地想留在城里不回去,四處忙著聯系工作單位。那時大學畢業生還算稀奇吧,首先是待在省城,其次是進個好單位。班上恐怕只有我不張羅這個事。幾乎沒有什么課要上了,大家都在忙所謂的畢業論文,我更少去學校了。我既想快快畢業離開學校,又特別難受地想我的大學時光不是四年而只是殘缺的三年。

很難受的時候馬海就在我眼前晃,奇怪的是我不怪他,而是怨怪自己,那事可以不發生的,不發生的。

我的生活混亂不堪,它有時就是偶然控制裹挾下的一個巨大謎團,永遠猜不出它的謎底。

11

太陽偏西,西北面那扇開朝外的窗玻璃折射進來的光影在茶室里變幻著,一束漫射光照在師兄的臉上眼鏡上,隱約的光斑讓師兄的臉孔成了司芬克斯謎面,我感覺他的思緒飄忽不定。

師兄忽然焦慮地說,要抽根煙。我說,不能抽,純木頭結構的這亭子是個文物。他說那他去外面解個急就著抽根煙。我便說下了樓出門朝前走百把米有個收費廁所,得交兩毛錢才能方便。

師兄從手包里掏出煙和火機便下樓去了。我大聲地問,師兄有零錢嗎?他沒回答。對他,我還有疑惑,他對我倒是信任的。

師兄折回來時喝了一杯茶又講,但沒接著前面的話說。

1988年,我參與的事情涉及五千萬元的巨資砸在水中而不見效益。我被告發,說我涉嫌經濟詐騙。

我開始亡命天涯。一個叫崔勁松的人從地球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跨度太大了,師兄,我的腦子跟不上你。畢業五年后你逃命去,這與馬海有啥子關系?”

當然有關系!師妹,服你了,你還真是打破砂鍋問到底了?我最不想講的就是那段日子,那是我努力摘除的一個人生的囊腫,先給你講點別的。

大學畢業,學校分我去城北郊外的老青潭啤酒廠工作,小麥發酵出酒的過程用得上我的專業。我拿著學校給我的報到證轉了幾趟遠郊班車去到那個破廠,五分鐘后我轉身回城。我跟家里扯了個謊,說我到工作單位辦完報到手續了,大學讀完還沒出過省呢,工作前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擠上開往廣州的火車就沒想著再回來,廣東是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我在火車上就開始學說粵語了,跟著飯盒式收錄機里的磁帶學。我省吃儉用地把我媽悄悄塞給我的八百塊錢藏在貼身貼肉的底褲里,平均一天用十塊錢。沖涼時用個塑料袋包裹著用剩的錢,緊緊地捏在手里,怕丟。

一個月后我的專業,令我沒費什么勁就受聘于一家當年名聲很大的合資飲料公司。我賣命地工作,半年后升職為那家公司的中層管理人員,旋即又被派駐回滇。

改革開放東風吹,吹得崔勁松人生得意馬蹄疾,真不是跟師妹在這瞎吹!那時敢砸掉鐵飯碗進合資企業的人都牛×。

做了那家公司的駐滇代表意味著放棄專業,我轉行成為營銷拓展事業部的經理。那時我可真轉啊,穿全套的金利來西裝打金利來領帶,上下一套衣服武裝下來,半個萬元戶就沒得做了。沒事,我的拓展經費是實報實銷的,公司對我很信任。

公司看中了滇地豐富的生物資源,他們想投資一條純天然果品的飲料生產線。在廣東的生產線所產飲料仍然是碳酸飲料性質,再怎么投入地開發市場打廣告,也干不過可口可樂、百事可樂、雪碧,只占據很可憐的市場份額,長不大。公司高層認為滇地純天然的野生果品若能生產成飲料是符合世界的發展潮流的,喝了幾十年碳酸飲料的人發現了它的短處及對健康的不利影響。世界飲食界早已倡導綠色生態食品,而國人正很老土地習慣著美國炸雞的肥嫩濃香,手拿一聽可樂邊走邊吸的酷勁。

所學專業荒廢了,但我在另一種欣欣向榮的場景里開始了人生奮斗。我的收入比我那些進了農科所、食用菌研究所、微生物研究所、穿著白大褂的科研人員以及留校或者去當中學生物老師的同學不知高出多少倍。

社會開放,我身上的一身皮,我的出手闊氣讓我一下子成了香餑餑。原來,錢財并非糞土,國人對錢財的感覺醒轉過來了。我在一把輾轉傳到我媽手里的女青年的照片里,挑了一個眉眼生得漂亮的女醫生,把戀愛談了把婚結了把女兒生下來了。完成這人生的關鍵幾步我用了兩年時間。我女兒生下來時我二十七歲,大學畢業四年。

作為合資企業派駐本地的全權代表,我的名片遞出去,名字后面括號里“總經理”三個字讓人羨慕。我手下有公關部、經營部、項目拓展部,手下人都叫我老板,那時真的風光啊,成天吆五喝六的。

公司在廣東的總部希望我的主要工作方向是拓展在滇的市場份額外,建起一個廠來,弄起幾條生產線來。

一種滇西南密林中的果品余甘子進入我的視線。師妹是學植物的,比我懂。

“余甘子?滇橄欖嘛。”

當地少數民族同胞嗓子發炎從來不吃抗生素,嚼一顆余甘子,嗓子的發炎癥狀便消除。這種果子入口苦澀,咀嚼時,口味變得越來越甘甜。它的浸出物在實驗室里制成飲品送到廣東試品嘗后,得到公司高層的一致好評。

學著國外照搬進來的模式我們如法炮制了一套詳盡細化的包裝文案。在生產線沒投產的時候,我便開始在本地的電視、報刊、廣播電臺全方位投放廣告。狂轟濫炸三個月后,一句廣告語叫響了:余甘子,回味一萬年的愛!——師妹,這句廣告語是我原創,還行吧?

“哦,有印象!原來這句話源自師兄,了不起!”

合同是與余甘子產地的縣政府簽訂的,就地蓋廠建設,公司全額投資。大量投放廣告后,我在省級各新聞媒體有了一眾跟屁蟲朋友,一呼百應,他們竟然幫我請到了一位副省級領導,參加了我們的開工典禮。那時省里對生物天然產品的開發利用非常重視。

建成新的生產線,助公司夢想實現,我成了公司的功臣。

唉,誰知道呢?好景不長,我人生向上的臺階忽然一步踏空。第一條高標準的生產線建成了,生產工人也從廣東培訓回來了,問題出現了。余甘子的產量遠遠跟不上,它就是山林里的一種野生果品。若大面積規模化種植運作,進入結果期得花去至少三年的時間,天然野生余甘子的產量遠遠滿足不了生產線的吞吐量。

師兄眼里的光芒剛放射出來卻又瞬間暗淡。

開放之初,欠缺經驗,地方上負責原材料收購的管理人員綜合素質還很差,當地人林子里采摘到的野生果子一背簍一背簍地送到廠里來,而這種果子也只一個月的結果期。周圍附近縣市也有少量野生余甘子的供給量,但是,等花錢收購了集中到已建成的生產線上,那收購運輸成本也無形中高得離譜了,原料的供給成了大問題。

有人說手握一聽余甘子飲料無論如何像是在飲一聽中藥湯呢。一般人的心理是喝三塊錢一聽余甘子飲料不如街頭巷尾花兩毛錢買一碗小腳老太太的泡橄欖汁來得爽呢,再說哪有喝可樂那樣炫酷?

頭腦發熱,我力主投資的余甘子生產線勉強維持了半個月,大約生產出一千件成品,一件成品二十四聽,那條生產線開始閑著生銹,終至徹底報廢。

這前前后后的投入,令公司損失五千多萬元,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五千萬元錢啊。公司派人來查我的賬,查來查去一筆糊涂賬,廣告投入大約就花去了一半,這個時候我也感覺到了我的管理混亂。

當初公司力促我拿項目建成生產線,到這時我成了投資失敗的替罪羊。聽到公司即將起訴我的風聲,我便打定主意,走為上策!

我不辭而別。我就是頭拿棕衣包著也躲不開那種種壓力和威脅,那些威脅像是一窩惹怒了的馬蜂,它們沖著我直刺而來。

我開始逃命。沒跟父母沒跟老婆說一聲,隨身揣著僅有的三千多元現金,我人間蒸發。

崔勁松斷了人間消息。我老婆,現在是前妻了,在二十年后看著出現在她面前的我說:崔勁松,你沒死?你心好狠哪!不聞不問我就算了,你爹你媽你囡都不問問?你怎么好意思還活在這世上?

前妻早就嫁作他人婦。她說她自己做了個判斷,崔勁松偷渡國外然后死于途中,兩年后她去派出所把我的戶口注銷了。

我曾試圖往中緬邊境那邊逃,后來放棄了。我若那時候逃那邊去不會有好果子吃,只可能陷進大毒梟統治著的海洛因產區緬甸金三角,當時金三角很亂,大毒梟都泥菩薩過河自身不保的。真那樣,那恐怕我只有被脅迫著當毒販了,當了那也一準步馬海后塵為了吃兩顆花生米搭上小命一條,下地獄找馬海去了。不當毒販只有干苦力,我能干啥子?成了累贅,像條老狗終是累餓而死。馬海起碼還是個有名有姓的鬼,我只能是一無名小鬼,被毒梟那些手下隨便挖個坑埋在罌粟地里,肥壯了幾株罌粟花吧?

12

“1983年初下過一場好大的雪,師兄有印象嗎?我那時在石城一中讀高二,住校。我的腳、手、耳朵都生了凍瘡。”

我忽然岔開話題又把師兄從他的語境里往回拖了幾年。

那場雪太大了,怎么不記得?積雪都有一尺深了,沒過了小腿肚,穿個長筒膠鞋也會灌進雪去。當年我曾幻想那一場雪把一切埋葬,雪化后的春天有足夠的陽氣暖烘烘地焐熱我的心。馬海是頭一年年末踏上黃泉路的,那場雪是即將放寒假時下的。

城里發生了銀樺樹被大雪壓倒壓死行人的事件,一家七口為取暖燒火煤氣中毒全家死亡事件。

“我記得那一年有兩個家在滇東北的大學生在返鄉過年途中凍死在路上。縣城往鄉上去的班車都停開了,車輪全綁上鐵鏈子司機也不敢走,雪太大了,鄉村公路上凍起厚厚一層冰殼子。那兩個回家心切的大學生在縣城下了車決定徒步回家,又饑又寒,竟然就白白地死在回家的路上。那年頭,胸前別著個校徽的大學生令人羨慕,天之驕子啊!”

師妹說的是,去馬海家回來后,我再也沒戴過校徽,我發現同學們也不約而同地摘掉了。

“師兄,我是從滇東北的老咀山礦考到石城一中的。重點高中的學風非常好,大家都舍不得浪費寶貴的時間,只在星期天偶爾會約了同學去街上買點生活用品,買本課外書買點小零食什么的。”

饞學生嘛,是學生誰不嘴饞?燒豆腐一塊錢十個,我和馬海周六從錄像廳出來,路邊燒烤攤上坐下,也只舍得甩十個,其實肚子空得甩五十個也沒問題的,嘿嘿。

“那天,我和同學路過石城中級人民法院門口,看見櫥窗前圍了很多人,有人在‘呸呸地吐唾沫,在罵。我和同學好奇,拼命擠了進去......一眼撞見他跪在地上的樣子。”

師兄兩眼忽地射出光來,焦點直向我的兩個瞳仁。

手心一下子出了汗,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深吸一口氣,接著說。

“我的心臟突突地狂跳,脖子都硬了,仿佛那個臉上戴著口罩和墨鏡的人用手里的槍抵著的是我的背。旁邊的文字只敢讀一遍,貼著的兩張照片速速掃了一眼就再不敢看,然后急慌著鉆出人群。”

師妹,我就在現場,離他二十米遠!

“他戴著一副深色邊框眼鏡,穿了一件拉鏈夾克,因為繩子把他的雙手反綁在后心窩,外衣里面的毛衣翻突出來。毛衣的花紋是一種叫阿爾巴尼亞花的針法,這種針法彎彎扭扭的,織起來費毛線費時間,但那絞扭的花顯得手感厚實,我看得清清楚楚。他跪著的地方,背景里有幾棵大樹,是一處雜木林的林間空地。”

不要講了!師妹!

我被師兄的一聲斷喝嚇得手一抖,握著的茶杯差點歪倒。看向師兄,他臉色鐵青,眼鏡后面的眼睛里淚光一閃。

他的手哆嗦著到手包里摸。

摸出一個黃釉色的小瓷瓶,他拔開瓶蓋抖出幾粒藥丸在手心上,然后往嘴里送。

師兄的手顫巍巍地端了茶水送那藥丸。他仰起脖子一甩頭,藥丸吞了下去。

我有些驚愕,從拎包里抽出一包紙巾來遞給對面的師兄,連著說了一串對不起。

師兄閉了眼,摘掉眼鏡,兩手肘拄在桌面上,手指揉起兩邊的太陽穴來。

好一會兒后他戴上眼鏡從椅子上慢慢站起,緩緩走到窗邊,身子倚靠在窗框那看綠樹看湖水,深呼吸。

全班同學里就我和團支書在場,學院辦公室去了個男老師。馬海帶話出來要我去的。

師兄站在海心亭二樓的窗前,側對著我說。

他父母沒到場,他姐姐沒回來。后來,我才知道,他的家人都被他連累了。他姐姐畢業后主動要求到廣東最偏遠的縣上工作,不愿意回來。他父母從拖布卡水電站建設工地上撤回,他媽病退處理,他爸被安排在局里一個無所事事的部門上班,幾乎可以不去點卯報到。他爸媽可是新中國自己培養的第一代水電工程的知名專家,有過大貢獻。

“我后來在姨媽家見到他媽時,只敢瞟了她兩眼,匆匆離開后,我想到他身上那件毛衣,那是她織的,一定是。那是一件中粗線的手織毛衣,阿爾巴尼亞花。”

師兄平靜了一會兒,回到我對面坐下。

那天早上,法院的人問馬海還有什么話要說。他說有話要當面對同學崔勁松交代。

學院領導頭一天專門通知我第二天一早到學校乘車前往第一監獄。說是他要求見我,學校保衛部門及學校學院領導開會研究后批準我去。

他不見團支書肖本林,肖本林還生了氣。

見到他我眼淚就下來了,在場的那些人鄙視地看著我,我也知道我當時的立場不對頭。我講不出話來。

馬海先開口,語氣鎮定:“崔勁松,謝謝你,謝謝你今天來了!我們是知根知底的老同學,請你幫我做以下三件事:第一,你一定去我家對我爸媽說,我對不起他們,但來世我還想做他們的兒子。第二,我在法庭上的自辯和陳述就是全部真相,我見你一直在場旁聽,我還看見你揩眼淚了。謝謝你,崔勁松。我沒有對那個女孩有過任何他人想象的行為,我沒褻瀆她,當時我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這是不可挽回的錯,崔勁松,這個你要相信我!有機化學那門課考砸了,任何一門課我都想考第一!頭天晚上我還譏笑別人,最后人家比我分高,窩著這股火加上病重頭暈,她又突然對著我鬼吼吶叫!我反正該死!我對不起她,對不起她的家人,肢解她很殘忍,因為我不知道如何處理她,我認罪伏法。第三,我家有一盆養得很好的文竹,我很喜歡,讓我跟那盆文竹在一起吧。要是我父母不愿意,就麻煩你把我的骨灰拎出去扔垃圾堆里。崔勁松,謝謝你,沒話了。”

我看著他淚眼婆娑地一個勁兒點頭。“哦,對了,你若愿意,我送你我戴的這副眼鏡,這是我考上大學時,我爸特地送我的。是我爺爺傳下來的,真玳瑁,不是有機玻璃。我去大光明眼鏡店配的,給你!”

我哭得更厲害了,馬海的這副眼鏡我戴過。我的眼鏡跑步時掉地上碎了,那時都是玻璃鏡片,容易壞,新配的眼鏡要一星期后才取。我們去看電影,看一段就求馬海把他的眼鏡給我戴一下。我是250度近視,跟馬海的度數差不多。

潛意識里我想去拉他那雙被銬著的手,碰著他的指尖了,又害怕地縮了回來。法警要帶走他時,我終于急慌慌地擠出憋在嗓子眼的一句話:馬海,你考砸有機化學全怪我,怪我!我不該跟你打那一架。其實,你考得已經夠好了,全班只有兩個同學成績超過80分,你有78分呢,我的分比你低了好多......

我的話沒有任何邏輯秩序。

“崔勁松,沒有后悔藥,是我該死。我沒怪你!是我感冒了頭暈呼呼的,考砸了。同志,麻煩你幫我取下眼鏡來,我要送給我同學。崔勁松,拜托了,謝謝你!”

我提起袖口抹掉淚看向他,咬緊牙關對他狠勁點了點頭,再也說不出話來。

他被帶走時,我手里已經握著那副眼鏡。當時我手抖得厲害,好像那副眼鏡重得拿不動。

“師兄,當年槍斃馬海時你在場,可你的表現好差,沒一點兒立場,只顧掉眼淚,難道你覺得他不該死?”

師兄斜瞅我一眼。皺著眉說:他當然該死!在當年他的罪就是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我掉眼淚是因為我覺得對不起他,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可我當著他討厭的那些人,為了自己的面子,在考試前幾分鐘跟他打了一架,我掙回面子,卻傷了他的心,他情緒受影響,考分沒拿第一!師妹,我跟你說,馬海沒出事的話,還保持著高考前那種勤奮學習的樣子,到畢業時,總成績絕對全班NO.1,免試推薦讀研便是理所當然的!而那次考分比他高的那些人又都是投機取巧,他非常不屑的。在我們讀大學的那年頭,出身知識分子家庭的馬海那種單純那種較真不是現在的人能理解的!馬海犯下死罪與我有關,這塊壓在我心頭的鉛巴直到今天都沒有拿走!師妹,這是我心里永遠的痛!

師兄幾乎是對著我咆哮了,我立馬把話頭扯開了。

“馬海把他的玳瑁眼鏡給了你?不可能,師兄!法院櫥窗里那照片上他戴著一副深色框眼鏡的!真的,我那時候記憶力好得像掃描儀,不會記錯的。”

記憶不可靠,我外出都帶著它。想當年出逃時太匆忙,我摘下自己的金絲邊眼鏡,戴上馬海送我的這副眼鏡,鏡子里的我就完全變了個樣貌。這幾年我眼睛老花了才沒再戴它。

師兄從手包里拿出一個老式絨面硬殼眼鏡盒,“叭”的一聲打開來。

這是貨真價實的玳瑁,它后來一直架在“宋金璀”的鼻梁上。師妹,有人花一萬元錢要買這副玳瑁鏡框,我咋會賣?外出我都帶著它,就像戴個護身符。你瞧它這顏色!后來我去海南旅游,導游說玳瑁龜取甲殼時很關鍵,要龜殼的色澤好就得現殺現剝取,烏龜會疼得血液往龜殼那灌注析出,龜殼里面的色塊就會鮮亮紅潤不濁。

“師兄,莫講了,快收起來!我不看,管它是真玳瑁假玳瑁!”

輪到我從椅上忽地站起來,走到窗邊,手撫心口,深呼吸。

與師兄一樣,我們都是又哀傷又矛盾重重的生物,生命,人。

13

直到現在,我都在后悔跟馬海打那一架,腸子悔青也于事無補。

那天在至公院大教室上晚自習,學習委員站起來宣布她把教有機化學的王老師請了來,給大家勾畫第二天的考試重點。王老師剛走進教室,馬海忽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動作夸張地把他的書和文具扒拉進他的書包,然后往肩上一搭,嘴里迸出一句話來:這種行徑跟作弊也差不多了,哼,有本事來真格的!

我們大班三個專業平均一個專業二十位同學,六十位同學里三十多歲的老同學多的是,大齡同學玩這花招,竟然就觸怒了馬海。馬海是我們班的尖子生。

考試在第二天上午十點十分開始,用的是三、四節課的時間。一、二節課下了有二十分鐘的休息時間。

課間休息時,我與兩位抽煙的同學站在教室外走廊上瞎聊,聊的是剛從我們身邊走過去的物理系系花。我悄聲說那女生長得太像電影《海霞》里的那個演員吳海燕了。一個男同學接過話說,嘿,她比海霞漂亮十倍!我傻傻地看著那個有兩個娃的同學。他點撥我:小崔啊,這你就不懂了吧?你看人家那腿是腿,屁股是屁股,還有胸前那對大奶子,可像上學期我們解剖過的大白兔,跳得歡?

另一個男同學就嘿嘿地笑。

我臉一下子就紅了。這時,我的左胳膊被人拽住狠勁一拖,疼得我側臉一看,是馬海。不知他何時站在我旁邊的。他鼻子一哼:崔勁松,走!我平生最討厭一臉道貌岸然,其實一肚子男盜女娼的人。

馬海那一用勁,弄得我生疼,我一犟,胳膊肘兒使勁一拐,馬海差點被我閃倒在地。他惱羞成怒,站穩后就又撲向我。他比我個兒高,這次他更用勁,鉗住我的左手腕又來拖我,我一掙,右手的拳頭就打了出去。

我與馬海當即就揪扯推搡起來,平時我們可是好得天天黏在一起的啊。旁邊那兩個年長的同學上來把我們拉勸開。

上課的鐘聲這時響了,大家就往教室走,馬上要考試。我在教室坐定后,馬海臉色蒼白地最后一個走進來,平時我倆都坐一張桌的,這次考試他沒在我旁邊的空位上坐下,而是噼里啪啦扯起桌上的課本往教室后面走去,后面有空桌子。

那天我很難過,把卷子胡亂填滿就交了。坐在教室最后面的馬海又擤鼻子又咳個不停的,動靜很大。

那之后,有兩天我們互不理睬,回避著。

他病了,重感冒。晚上他咳得厲害,弄得宿舍里的所有人都難以入眠。一個老大哥睡不著,起來找了一顆克感敏讓他吃,他不理人家,但也盡量收斂著,咳嗽聲盡量控制著小了。

我睡他上鋪,那咳嗽聲不是故意的,是止不住,像是要把胸和背都咳通了。我心一軟便想著第二天起來主動跟他和好。有一次我吃壞了肚子,拉得脫水,在衛生科打吊針,他陪我,還去校外給我買了一缸白粥回來。他那樣咳,不打吊針會拖成肺炎的。

第二天,我起晚了,夜里沒睡好。起來后,沒見馬海,他的床鋪折疊整齊。那天是周六,上午一節課都沒有,只有下午有實驗課。我照例去鍛煉了,運動場那沒見他。中午回宿舍午休也沒見他回來。我便猜他可能看病去了,他病得不輕。下午的實驗課,動物專業的同學也有課的,但我在實驗樓還是沒見到他。只記得那天他的實驗搭檔來微生物實驗室問我馬海去哪了。那個同學急找他,是因為馬海不在的話,老師就不給他發放等候解剖的標本了,他就只能觀摩別的同學做實驗。

“師兄,這個我曉得,即便是解剖一條蛔蟲,也只給一份標本。一條泡在福爾馬林溶液里的蛔蟲標本比一只活蹦亂跳的兔子成本還高。這類基礎實驗我們學植物的也做過一些,大一課程《普通動物學》的實驗就有。”

師妹,想想我們當年上大學,國家投入好大的,每學期就交一點點學費教材費,你瞧,我倆現在都改了行,怪愧疚的。

在傾聽,就不大接師兄的話,只顧給他一再沏滿茶水,由著他講。

隔周的星期二一大早,我背起書包正要去上專業課,馬海忽然回來了。我沒想什么就問他去哪了?他臉色很差,沒看我,吸了吸還有點甕聲甕氣的鼻子說,病了,回家睡了兩天。我說周六就沒見你了。他說他一大早去衛生科看了病開了點藥就直接回家了。我說今天你們好像沒什么課啊,你要不去打打吊針,好得快些。

為修舊好,我討好地對他說,今天的課我可以不去聽,陪你去衛生科打吊針吧?

我看向他,他也正看向我,他眼鏡背后的眼睛紅紅的,有一絲感動的樣子。后來他背過身去,坐在床沿上理起床內側的書來,然后啞著嗓子說了一句,已經快好了,謝謝。我沒吱聲,他又說,唉,對了,那天的有機化學你考得如何?我就想起那天與他打架的情形,沒好氣地說,那天跟你干架哪還有心腸考?剛及格。他自嘲地說,唉,對不起,我也考得很糟,之前我還笑話人家。

我知道他這話的意思,照著勾畫重點復習的人都考得不錯。我知道他考了78分的,上周成績就出來了,最高分是大班的學習委員,考了81分,還有個同學考了80分,考80分的是你們后來的輔導員陳安毅。陳安毅學習一向刻苦,但總成績一直沒超過馬海。

我越來越不喜歡馬海為保持全班第一名死鉆牛角尖的樣子,都大學生了,成天還糾結于分數這類事,真不愛聽他說這些。我話音一淡,那隨你便吧,我上小課去了。走到門口,馬海忽然在背后叫我:崔勁松!我回過頭,以為他改主意又要去打針了,他卻表情怪異地盯著我。我不吭氣,等他吱聲。他聲音很小卻很果決地說,你上課去吧!

后來,又好幾天沒見著馬海。那些天,我悶悶不樂的,心情很不爽。

周五那天中午,大班團支書肖本林來我們寢室通知大家第二天開團小組會。馬海是他們專業的團小組長。他問我,崔勁松,馬海呢?好些天沒見他了,也不興請個假。我為馬海圓了個場,他病了,病得很厲害,周二那天好像還到衛生科掛吊針呢!團支書說,你們好得穿連襠褲的,他去哪你也不知道?我沒好氣地說,我又不是他的跟屁蟲。

團支書肖本林一走,我心里便有點毛。馬海做事一向非常認真,不請假還曠課這種事從來沒發生過,生病也要交病假條的,那年頭上大學不像現在玩學分制,修不夠學分就不畢業唄,我們那時候學習紀律非常嚴格。我決定下午實驗課一結束就騎車去他家看看。我曉得他們家平時沒人,父母常年在水電站工地上,他姐又在省外讀大學。

那天下午三點左右,我們剛走進實驗室做著準備,楊書記、辦公室張主任、我們的輔導員許老師忽然來到實驗樓,分別通知各專業的同學結束手頭的活,并請各專業小班的班長現場點名。我們全體被要求在一刻鐘之內到至公院104號大教室開會,任何人不得缺席。

師兄講到這里聲音越來越小,話音哽咽,最后干脆閉了嘴不說話。

他臉色又變得很難瞧,他喝了兩口茶,兩手肘一緊,胳臂交叉,自個兒把自己的身子一夾,仿佛自己抱緊了自己。

藏族小伙阿魯敲門進來,上了兩碟點心,一碟綠豆糕,一碟無籽的黑加侖葡萄干。

我抬起綠豆糕示意師兄吃一塊。他卻拿起茶臺上的茶寵,一只陶質笑臉豬,慢慢地轉動著說,師妹,你不曉得當時的現場氣氛多么駭人。才走進至公院104號大教室,同學們便見靠門第一排坐著兩個穿白色制服戴大蓋帽的公安,公安的眼睛不動聲色地掃描著我們每一個人。那間大教室,師妹應該在里面上過課的,是專屬于我們系的大課教室。

歐式建筑的高大空間里,空氣像死魚鰾一樣脹得要炸裂了,我直覺憋悶得要窒息。四列雙位桌椅,第一排全坐了陌生人。兩位好像是學校的領導,坐在教室的最后面。每個人的表情都嚴峻僵硬。

我的心忽地往下掉,直覺是出事了,與馬海有關。我第一直覺是馬海他死了。

我的后背開始冒冷汗,同學們面面相覷,全都不敢吭聲。教室安靜得讓每個人的心都狂跳緊張起來。

團支書肖本林接過輔導員許老師手里的名單點起名來。我們一個一個報著“到”。

最后一個名點的馬海。

沒人應。

停頓了足足有十秒鐘的樣子,學院的楊書記忽然眼光看向縮在窗邊第四排里坐著的我,大聲叫道:崔勁松!

我一個激靈,慌亂地從座位上站起來,身子打著抖,所有的眼睛都盯著我。

我頭發窠窠里也開始滲出汗來。

14

師兄用手撮起葡萄干,一把一把地嚼吃,牙床腮幫配合動作的樣子像頭老牛在反芻。

茶喝得腸胃都寡淡了,葡萄干的糖分補充了一點兒能量后,師兄才接著往下講。

星期二那天早上我去上課后,馬海在空無一人的寢室里寫了兩封信。一封給他父母,一封給他姐。

那兩封信都在法庭上出示了。兩封信他都寫到做了“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請父母和姐姐忘記他,具體內容幾乎一致。只是給他姐姐馬溪的信,信尾多出一大段來,是他托請姐姐代他照顧雙親的話。給馬溪的信是后寫的,字跡潦草。信是從學校附近那家郵局寄出的。

那兩封信還沒到他父母和姐姐的手上,就被截留了。信里被公開展示的部分對他很不利,他敘述了做那事時頭腦是眩暈的,他考試考砸了,重感冒又令他頭疼欲裂......那些話后來被狂批為他要為自己的血腥罪行開脫。信里的文字被報刊引用后更引起全國上下一片嘩然。要求人民法院把兇手立即判處死刑,不殺馬海不足以平民憤的人民來信也部分摘發于報刊。

馬海在信里對他父母及姐姐說,信寄走后他就去他該去的地方了。

馬海交代,那天寄走兩封掛號信后,他騎車上了西山。西山陡峭的懸崖壁上有古人開鑿的石窟,他打算從那縱身一躍了此一生。一個警惕性很高的糾察隊員看出了他的異樣,他正欲翻越石窟的觀景口時,人家從后面把他攔腰抱住。

自殺未遂的馬海被人送到西山腳下的風景區派出所。派出所的人對他進行了問詢。好說歹說,人家就是撬不開他的嘴。派出所要對他的生命負責,端給他飯菜,他死閉雙眼不吃不喝。

派出所的人后來強行對他搜身,從他隨身背著的軍用帆布挎包里搜出兩本書來,一本是《動物生理學》,一本是《動物解剖學基礎》。兩本書都用那種藍紫色的廢舊曬圖紙包了書殼。書殼中部是鋼筆寫的書名,字很工整,下半部標有一行小字——“79級動專馬海”。那本叫《動物生理學》的扉頁上工工整整密密麻麻地抄錄著蘇聯科學家巴甫洛夫的兩句名言及有關條件反射的最新研究成果:

天才就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所研究的那門學問上的最高能力。

在人類機體活動中,沒有任何東西比節奏更有力量。

華生的行為主義心理學與巴甫洛夫的理論不沖突,研究對象就是行為,研究路線就是刺激——反應。條件反射是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大腦活動方式,是高等動物和人類對環境刺激的一種適應性反應。巴甫洛夫不僅研究了動物的條件反射,而且還探討了人類的高級神經活動。

馬海在摘錄文字后加了他自己的點評:心理學不應該只研究意識,也應該研究行為。

唉,他摘錄的這幾段話就像他自己給自己人生加的注腳,是不是,師妹?

派出所的民警認真研究了手寫體的幾段小字,還是看不懂。只有一個民警說看見一個熟悉的名字“華生”,英國神探福爾摩斯的得力助手不就是叫這名嗎?

師妹,馬海這兩本尋死時背著的書原先落在我手上,后來遺失了。那本《動物生理學》扉頁上的摘錄文字最后成為我自學心理學教程的動因,那幾段高深的語錄我背得滾瓜爛熟。

到現在,我還會夢見馬海。說來好笑,我忌諱幾樣東西,馬海毛織的毛衣我不穿,看見海洋里那種叫海馬的小怪魚我會心慌鹿跳的不舒服,就連世界最深的馬里亞納海溝這個詞組都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你在博客紙條里問起我馬海的事來,我簡直想把你拖入黑名單,再也不跟你聯系交流。“馬”字與“海”字連在一起我就條件反射,神經過敏!

15

“師兄,沒往緬甸那邊跑,你還能學白毛女不成?”

我決定讓可憐的師兄跳出來說點別的。不知不覺,時間滑過去三小時。

從地到天兄在這人世間遇上我后,被我層出不窮的好奇心拽入了另一個異度時空。我怕他又去包里摸那個小藥瓶,那可不是開玩笑的,那是速效救心丸!他現在是我手里的牽線木偶,我來擺布他。

“就在川滇兩地來來去去,去過西昌,去過水富,去過宜賓,去過鹽津。我從來不跟家里人聯系,跟他們聯系那是在害他們。我暗地里希望他們當我死了。確實,那個叫崔勁松的人死了,宋金璀橫空出世!我走時身上有三千多塊錢,我用五百塊錢做了個逼真的假身份證。”

果然,師兄的臉色就好看一點兒了,他似乎得意于他給自己取的新名。

“師兄有才!這位宋金璀先生總不能只靠那三千元錢混活口吧?”

我順師兄心意換了一種玩笑的口氣跟他說話。我讓他往我的竿尖上爬,他呢就不會順著我給他的竿兒朝下梭。

“宋先生憑本事吃飯啊,指導農民種人工蘑菇,這可是他的看家本事。那些農民不懂種菇原理,跟他們講科學道理沒用,只好手把手教他們技術。買來的菌種如何種植到菇床上,如何管理都是要技術的。蘑菇培養料牛糞與稻草要用清水隔夜浸濕堆儲,堆料時間不宜過短,還要及時翻堆,補充新鮮空氣,防止無氧發酵。大學四年所學專業為我討得了活口。”

“好復雜啊,我都聽得云里霧里的。人家敢雇用你?一個來路不明的陌生人?”

“賺錢了,還愁沒人給我飯吃給我技術指導費?我的名氣悄悄傳開,之后我的貴人出現了。”

我聽得興致勃勃。

“遇見貴人,我的命運開始逆轉。他是那個縣的縣長,北方人。縣長與當地人沒有根子上的關系和牽絆,他來到那地方做官,像現在的干部流動,空降的。當地人吃不準他的背景,所以不敢籠絡他,他本人又清高,當地人恭敬地跟他保持距離。他下鄉走進一戶農民的菇棚時見到我,跟我說了幾句話。他以為我是農科站的工作人員,我說不是,他有些奇怪。他聽我講普通話沒當地口音,談吐氣質不俗,臨走時他避開跟班的,叫我到他家找他,還隨手寫了個地址塞我手里。”

“縣長大人這么不嚴謹?竟然敢跟一個身份不明的人交朋友?哄鬼呀?崔勁松敢把自己弄成宋金璀,他后來的人生繼續順著這思路一出一出地演,似無必要編出一個貴人的托詞來!師兄此處可省略不講,呵呵。”

跟師兄聊開來,話說得投機,我口氣隨便起來。

“嘿嘿,紫蘇師妹,你不就是想聽我說傳奇嘛,我還真要抖一抖我人生的不平凡處。當年熱播的電視連續劇《新星》看過吧?這樣說吧,他相當于‘李向南!”

“周里京演的那個縣長?!師兄,說,你的貴人可像周里京?當年周里京可是迷死一代人的!《新星》熱播時,學生宿舍管理科的小黑白電視機是搬到樓外空地上給廣大同學集體收看的,只《射雕英雄傳》有過那待遇。”

“沒周里京帥,但他可真是一個高人哪。左思右想半個月,我決定去找他。去了,他一個人住。他有家室,老婆娃娃在北方。這個孤家寡人的生活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到他那里時,他正大口吃肉包子,進門后,他遞我一個,我沒客氣,接過就吃,之前在小館子里我已滑下一碗面條了。去拜訪他的時間是我精心算過的,星期天上午的十點半左右,走進退出都不為難人家。我連聲夸那肉包子好吃。他說,他教縣委招待所的師傅做的餡。”

師兄的眼睛開始放出光來,感覺他還沉浸在從前那位貴人的光芒里、那肉包子的鮮香里。

“窗邊一張方桌上有塊人造板做的圍棋盤,上面有棋子,我瞟了一眼,棋局走到半場,他像是剛還跟人下著棋。我的貴人姓孟,我叫他孟縣長,他擺手,讓我叫他老孟,那一年我三十歲出頭,他長我五六歲。第一次拜訪,他問我的第一個問題是會不會下圍棋,他說一個人到了星期天就很孤單,秘書陪他釣魚爬山什么的,他又不好,就喜歡在屋里待著讀點史書,自己跟自己下盤棋,看著古人的棋譜打打譜什么的。他說第一次見到我便直覺我能成為他的私交。我看出來了,孟縣長井然有序地孤獨著。”

“孤獨還有你講得井然有序?不懂。”

“師妹,你我現在的狀況就是井然有序地孤獨著的,這個你以后會懂的。圍棋我太喜歡了,我老爸打小就教我下棋,還送我到少年宮去跟省棋院的老師學。讀中學時中國圍棋院的大師叫什么祖德的來,反正不是那個宋祖德,哦,叫陳、陳祖德!我作為少年宮挑出的二十名小棋手跟他來了一把輪盤戰。我可是親得陳大師指點過的!”

“嘿嘿,喜歡下圍棋的人性格都偏內向,一般都三緘其口,莫測高深,性情孤傲。喜歡冥思苦想,愛探索人的精神世界,欣賞柏拉圖式的愛情。”

“呵呵,師妹,后兩點說得較準,但也不盡然。師妹看來會下圍棋?”

“略知一二,曉得個金邊銀角草肚皮。我前夫喜歡下。我五子棋水平不錯!師兄以后教我圍棋?網上可以邀約下的!”

“讀大學時我帶了一副圍棋到學校,同學里只有一個老大哥會下,可人家是有家有室的沒空跟我玩,我想把馬海教會,讓他陪我下棋。可他學了幾次就不耐煩了,說浪費時間,下上一盤那時間就像打水漂一樣沒了,不好玩。馬海止步于下五子棋的水平,還死鉆研過一下,后來我這個圍棋二段水平的人在五子棋上都輸給他,他成天悠著我跟他下五子棋,我懶得。”

“估計我的五子棋也能贏你!圍棋不就玩個定式?講究個死活之勢?反正死活我都悠著你教了!”

“忽然遇上個會打譜的,打的還是清代施定庵、范西屏的《海昌二妙集》,真是棋逢對手。我跟老孟從此過從甚密,星期天一早我就到他那吃肉包子下棋,混過晚飯天黑了才出來。這節奏除非他回家探親或春耕農忙時節下鄉考察,或有上級領導來調研他得陪同外,沒變動過。我的人生老底也在幾次手談的交情里擠牙膏一樣,一點一點擠給了他。”

“喲,兩個單身男人的快樂時光!那年頭可沒什么夜場沒什么高檔會所沒什么溫泉SPA水療,要不,李向南和宋金璀不這樣玩,對不,師兄?”

“誰說的?我與老孟骨子里默契,清者自清,老宋和老孟都不好師妹說的那一口。他把我安排進了縣農科站,從一名普通工作人員干起,一年半后提拔我當了農科站站長,有人不服氣,但沒辦法。我是孟縣長罩著的人才,我在農村開展的幾項工作全縣推廣,我指導栽種的食用蘑菇從平菇一個品種發展出木耳、香菇、金針菇、雞腿菇、茶樹菇等幾個品種,眾多農戶因此致富。作為引進人才,我很快成了致力于改革開放的孟縣長最引以為自豪的一顆好棋子。誰想得到呢?我的人生棋局真正應驗了棋從斷處生這句話了。”

“呵呵,棋從斷處生!棋從斷處生!無所不在的大道理啊,也可以說愛從無愛處始?!這不是那、那《牡丹亭》里唱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同樣的道理啊!”

“嘿嘿,師妹,你是聰明人,但也太發岔了!不過嘛,你是作家,呵呵。”

“師兄,抱歉!書歸正傳!請講老宋遇見老孟后的千古傳奇吧!”

我臉忽然發燙,微閉了眼,暗自生起自己的氣。在師兄面前拼命賣弄,啥心態?

“宋金璀的人事檔案開始豐富了,成了正式的國家工作人員。孟縣長仕途一路升遷時我成為他的影子緊緊跟隨。直到有一天我自學法律專業取得另一個本科文憑。我專研的方向放在犯罪心理學上了,在專業期刊上發表了幾篇有點影響的論文后,我正式從老孟主管的農業廳調到了一所公安專科學校做心理學講師。”

“老孟舍得你這個人才離開他?”

“我與老孟那是君子之交,他理解我也支持我。”

“你跟老孟說過馬海的事?”

“簡單地提起過,沒講細節。他了解得最詳細的是我的‘詐騙行徑。他說改革開放得研究這些新冒出來的問題。”

“現在各種社會矛盾激化,犯罪心理學研究得到司法界空前的重視。我的研究興趣不再是顯微鏡下那些蠕動著的小生物了,而是復雜的人心人性。我力求回到人本身,回到個人的內心,因為我身處這亂麻麻的人世間。”

看著情緒又有點激動起來的師兄,我嘴皮子嚅了嚅,卻沒說出什么來。師兄心有靈犀地看著我,回答了我欲問而沒問出口的問題。

“師妹,你想問,這個跟馬海有關嗎?對不?有,扯不清!馬海出事后,我性情大變。畢業時孤注一擲去廣東混,然后回來,腦袋一腫不管后果忽悠來一個大工程,讓人家的錢砸在水里,惹禍逃命茍且偷生,不管老人不顧老婆娃娃。我活過的這前半生罪孽深重啊,家庭破裂了,老父老母一對老知識分子臉上蒙辱,那些崔勁松失蹤死去的日子里他們是咋個熬過來的?我真是不敢細究。師妹,你說我跟馬海有什么區別?”

“師兄,你研究犯罪心理學研究人犯罪時的潛意識、心理、行為,你不會是要為馬海翻案吧?能翻嗎?現在死刑判得是少多了,他當年是行為失控?即興犯罪?那又怎樣?!他把她肢解了!這案子放在當下,能不判死刑嗎?我糾結于這個,無法釋然!”

我語速很快地拋出一串問號,不待師兄接話,又搶著說:“我永遠記得那張戴著銀鏡的清瘦面孔,多么年輕!我沒法忘記——青春年華的一個大學生被五花大綁著跪在地上,行刑者的槍指著他后心窩的樣子!這遠不同于一年后我在法院的櫥窗里看見東北悍匪‘二王被擊斃后大快人心的樣子。我永遠記得他那件阿爾巴尼亞花紋的絞花毛衣,記得他媽媽,那個打麻將贏了錢也沒一丁點兒笑容的老太太,以及我想象出來的那個小姑娘的模樣。”

我一口氣說完,全身發熱,出大汗,血液好像要從胸口那往外泵。

“為馬海翻案?怎么可能?師妹,我不曉得怎么跟你解釋!我想,我們需要在混亂里建立起秩序來,我們這個社會需要預防犯罪減少犯罪!師妹,你不會因此嘲笑我的義正詞嚴吧?人不能由著性子去扯斷某些人繃緊的脆弱神經!人不能沒有分寸地去引爆行將失控的心!現在的人神經經常像彈簧一樣快超出彈性限度了!彈性限度!物理學的彈性限度是個什么概念,師妹,你懂的吧?!”

師兄激動得渾身顫抖,朝我扔來一個個話語炸彈。

“師兄!告訴我!現在就告訴我!馬海那天為什么,為什么弄死那個小姑娘?我想不通啊!”

我不管不顧不示弱,準備直接被師兄的話語炸個稀巴爛。

“前面我說過馬海的最高理想是永遠的全班第一名,畢業時免試直讀研究生。讀研也是他那水電專家的父母對他的期望!

“文革”結束,特別是改革開放后,國家走上正軌,他父母那樣的專家得到重視。馬海讀中學時父母常年不著家,他姐姐考上大學后,家里常常就他一個人。研究心理學后,我從他的家庭環境及個人性格分析過他的行為舉止。馬海的父母出身不好,“文革”前畢業的老大學生,在“文革”時他的父母就是那種常常要去“五七農場”勞動改造的人。家庭氛圍沉悶,馬海姐弟倆放了學回家就不能出去玩,關在家里就是學習看書,打小馬海的性格孤僻內向,他有社交恐懼,比如他不喜歡班上那些世故的同學,他就固執地一句話都不跟人家說,他還有焦慮引起的強迫癥,他對自己的期許是全班第一,沒考第一他便不原諒自己,情緒變得很差,夜里睡不著,感冒拖重了,決定回家好好睡一覺。家里安靜,宿舍里四張雙臺床住著八個人,出出進進的沒法好好休息。他去衛生科開了幾顆克感敏騎上車就回家了。”

師兄咕嘟下一口茶,杯子重重地拍在茶臺上,倒出了一直憋在心里的話。

“走進他家那單元樓的樓道時,后面跟進來一個小姑娘。小姑娘高聲地唱著歡快的歌,她的歌聲不好聽,馬海頭疼欲裂,沒好氣地呵斥她:莫唱了!難聽死了,癩蛤蟆叫一樣!那個小姑娘便住了嘴悄默默地上樓。馬海家住二樓,他掏出鑰匙插進鎖孔開鎖時,那個小姑娘從他身后緊跑上來兩步,突然尖著嗓子沖著他怪叫一聲——你才是癩蛤蟆!門鎖剛扭開來的馬海嚇一大跳,回過身,一手抓住她就去捂她的嘴。她本能地掙扎踢打拼命地喊叫。馬海一用勁把她順勢拖進屋,反手關了門。”

一口喝光續滿的茶水,師兄眼睛呆直地避開我直逼的視線,嗓音哽咽地說:“之后,他看見她褲管里流出一股液體,順著水磨石的地板洇開。”

話音漸弱,師兄似乎要把自己吐出的話又吞咽回去。

茶室里的空氣仿佛被蠟封嚴了,我不敢吭聲。

師兄陰沉著臉忽然質問我:“師妹,你是不是覺得事情沒那么簡單?是不是?!我告訴你,這就是事情的全部!全部!一件事誘發另一件事,像根鏈條,環環相扣。從現代犯罪心理學原理分析,老師來晚自習課堂勾考試重點時馬海動作夸張地甩門而去及第二天他聽不慣別的同學議論美女的言辭來拉我,馬海的這些行為表明馬海有遇事過分較真、拘泥形式、敏感多疑、易沖動的人格特征,那小姑娘突然的尖叫令不良情緒郁積的馬海自控力瞬間喪失,理智徹底削弱,思考問題的能力受到極大限制,當即不顧一切地阻止那小姑娘的行為舉止,引起他一系列犯罪行為,順手把她扼住,小姑娘的反抗更加刺激他,他干脆把她拖進他家里。”

“嗯嗯,嗯,嗯嗯......”

師兄喉嚨那狠勁地哽咽,表情孤獨哀傷。

我看見師兄眼眶里蓄起了一層淚水。

他的下巴抽搐著,喉嚨才擠出幾個字:“馬海該死!該死!”

師兄狠勁一拍茶桌,站起身來,他說我出去抽支煙。

電磁爐上燒的水開了,壺嘴“卟卟卟”地噴濺著水和蒸汽,我呆頭呆腦眼睛發直地看著,想不起該去按一下開關鍵。

16

云芬!吳云芬!你瘋了?!

吳阿姨忽地把那個紙盒一把提起,一屁股坐到沙發上。紙盒在她膝蓋上,她細瘦的手指開始解捆扎紙盒的結。

結解開了,不敢揭開盒蓋,吳阿姨把那盒子忽地又擱到地上,并用腳尖輕輕地把它踢開一點兒。

光潔的水磨石地板。這屋里處處是馬海剁碎那小姑娘的地方。

法庭上他交代,為了遮掩屋里不正常的響動,她的身子在客廳里被卸成六塊,拖了一部分去父母的臥室剁小,又拖了一部分去自己的臥室剁小。

我幻覺眼前的地上橫七豎八地擱著小姑娘的手臂、腿腳、軀干和腦殼。掩飾著干嘔了兩下,我想馬上離開。

沒待我開口,馬叔說,勁松,你幫忙幫到底,好不?幫我個忙,我們照他說的把后事了了。

馬叔走過去,蹲在地上打開了那個盒子。盒子里有個塑料提袋,提袋里是報紙。報紙打開來便是灰白色的骨塊和細碎的骨灰。

吳阿姨瑟縮著瞟了一眼,便把臉埋在沙發上又哭起來,她的哭聲被那布藝沙發里的海綿吸走了,只瞧得見她身子的起伏。

淚在馬叔眼眶里打著轉,他說,勁松,你幫我把那盆文竹抬過來,好嗎?

我去陽臺那,把單人沙發中間小茶幾上的那盆文竹抬到了客廳。

馬叔找來些報紙鋪開在地,手里握著一把最大號的起子。他把那盆里的土撬松,然后把文竹的枝葉根須完整地拔出來,放報紙上。陶盆里的土倒出一大半的樣子,馬叔便把那報紙包著的骨灰及碎骨塊慢慢地倒進去。大一點兒的骨塊,馬叔直接用手掰開捻碎。

那叢文竹被重新拎起壓在骨灰上,接著馬叔捧起先前倒出來的土,指縫篩下細土,掩埋那叢文竹的根須。

我伸出手幫忙護著那叢文竹的枝葉在陶盆里不偏不斜。

馬叔的眼淚一大滴一大滴地落在兒子的骨灰上、泥土上、文竹的枝葉上。

吳阿姨歇了哭聲表情怔忡地看著馬叔做這一切。

我在一旁也掉眼淚。腦子里像幻燈機換卡片一樣,一幀一幀地放,一會兒是跟他打架,一會兒是上午他交代我的那幾件事情,最后切換到他跪著的身子忽地一彈朝前撲倒在地的一剎那。

包骨灰的幾張報紙是《參考消息》,最上面的一張寫著的日子是馬海死前一天,標著“1982年×月×日星期三”的字樣。

重新栽好的文竹馬叔叫我和他一起抬回原處。花盆一下子重了好多。

我再次告別,馬叔堅決留我吃飯。吳阿姨哀求的淚眼看著我,好像是只要我在,馬海的氣息就也在。我走不脫。

廚房里馬叔油煎荷包蛋的香味飄起來時,吳阿姨提起一個噴霧花灑對著那盆文竹小心翼翼地噴淋。

17

師兄不知何時又拿出那個絨面的眼鏡盒,取出那副玳瑁框眼鏡。鏡腿在他手里彎來彎去。然后他摘下鼻梁上的無框眼鏡,戴上了玳瑁眼鏡。

師妹,同學們說我長得很像馬海。當年,我們天天黏在一起,一些同學長時間叫混我們的名字,戴上這副眼鏡更像!

“一點兒不像!那、那絕對不是馬海的眼鏡,法院門口櫥窗里的黑白照片上他是戴著一副眼鏡的,你說這是他被押走時讓人家摘下送你的?不可能。他臨刑時戴著的眼鏡是方框的,這玳瑁框架是圓角的,我對那張照片的記憶太深刻了。連他穿著的毛衣是阿爾巴尼亞花的我都記得一清二楚。那彎彎扭扭的針法密實均勻,一直在我腦海里擱著。師兄,難道,我們說的不是同一個人?”

我瞅了一眼師兄說。

面前師兄的臉孔哪有黑白照片上的那張臉輪廓清晰?

師兄對我再次表示不相信他那副眼鏡的來歷計較了,臉上露出一絲不快來。他沉默不語,只悶頭喝茶。

“師兄,當年人們有鼻子有眼地傳,馬海學習太勤奮了,趁他父母不在家時,弄死那小姑娘是為了了解人體的構造,說他熱愛解剖。”

我的直白出于本色的自我,愚蠢而又不留情面。

“胡扯!這個你也信?!”師兄的臉色從不快變為慍怒了。我故

意不看他,把眼睛轉向窗外,眼睛微瞇,視線投向虛空處。

一晃,三十年過去了,馬海與師兄當年友情的確深厚。聽師兄講故事的我終于解開了那樁舊案的謎底。我想,是馬海的殘忍導致了他肉身的毀滅。講完這個故事,師兄的內心會松一些了吧?

“當,當,當......”

母校傳來的鐘聲。海心亭離母校鐘樓的直線距離最多兩百米,鐘樓在高處。

“師兄,你聽!鐘聲!”

師兄摘下那玳瑁眼鏡,微蹙了眉,右手拇指食指捻揉著鼻根,凝神辨聽。

我心底忽然漾起一絲溫柔的漣漪,心神不寧起來,有什么在我心里溜達,我想抓住卻不曉得要確切抓住的是什么。

我不想與師兄自此便無話可說了。

“唉,師妹,從前的鐘聲悠揚、從容,現在,倉促了。”

師兄的聲音疲憊、蒼老、喑啞。

我把師兄面前茶杯里的茶水倒了。提起電茶壺,燒漲的水澆了茶臺上一把紫砂井欄壺。然后用竹鉗從茶海里輕巧地夾起天青釉的小盞一對,也漲水燙過后,一一擺好。

茶荷里先前就醒著的茶我拿起來嗅聞了一下,然后遞給對面的師兄,讓他也聞。

茶葉全部投進了那把紫砂壺里。

等待水再開的當頭,我看著師兄,溫婉地說:“師兄,先前那茶早淡了,你先吃兩塊豆沙糕,甜甜的,墊墊肚子,接下來我好好給你演示一番茶道藝術,然后,我們去吃地道的家鄉風味,好嗎?哎,師兄,我知道你喜歡品茶,你有一篇博文里引過白居易的兩句茶詩,嗯,我也很喜歡那兩句。”

師兄與我一同吟誦出來——

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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