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訊
風起于青萍之末,作為流行四百余年的江南民間藝術,蘇州評彈雖被視為“小道”,卻也能折射出一時的風教與文脈。清代思想家龔自珍說:“俗士耳食,徒見明中葉氣運不振,以為衰世無足留意,其實爾時優伶之見聞、商賈之氣習,有后世士大夫所必不能攀躋者。”①從長時段來看,“優伶之見聞”當然也包括評彈說書人的藝術活動。
過去的評彈藝人往往出身社會底層,“一部南詞半生衣食,三條弦線羈客四方”是他們生活的真實寫照。他們的演出活動廣泛而緊密地聯系著社會的末梢神經,從細微處見證了江南社會的轉型與變遷。今人回味那些經典書目時,往往能聽到前輩藝人叩擊時代命題的深遠回響,以及創作者的“孤憤”——“孤憤”是對現實的敏感,是對壓抑的反抗,凝結在藝術創作中,便帶來了諷刺與批判。這一點恰恰扣中了說唱藝術的本質,強化了評彈“興觀群怨”的藝術功能。看評彈史上那些流傳久長的作品,在兒女情長、市井煙火中,均能看到下層士子、無名文人、江湖藝人的“孤憤”。《玉蜻蜓》是一幅斑斕多彩的蘇州市井風俗畫,流淌著商品經濟漸趨繁盛之后蘇州人的生活情趣,在離奇曲折的故事之下又分明蘊含著新興的市民階層對封建婚姻制度、宗法制度的大膽質疑。《白蛇傳》所敷衍的人妖相戀故事早已融化在說書人所營造的市井煙火中,許仙與白娘子的形象趨向市民化,故事原型所具有的宗教和悲劇色彩逐漸沖淡,這一演進折射出明清以來江南文化中生活藝術化的重要變遷,中國南北文化的分野也與此密切相關。
1949年后,評彈界創作了《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白毛女》《苦菜花》《江南紅》等一系列緊扣時代主題的作品。這些作品講述革命故事,塑造英雄群像,為江南曲藝注入了一股陽剛堅勁之氣。新時期以來,蘇州評彈創作佳作如林,徐檬丹(1936—)創作的系列中篇作品緊隨時代風習變遷,觀照現代生活,立意新穎,影響深遠。中篇彈詞《真情假意》是對社會轉型時人性的拷問,曾被改編為話劇、歌劇、廣播劇等在全國各地演出,紅遍全國。《一往情深》是對這一題材的深度開掘,作品塑造的羅明華、林娟等人物形象富有時代氣息,深得陳云同志推崇。邱肖鵬(1926—2001)創作的中篇《白衣血冤》被譽為評彈中的“傷痕文學”,堪稱曲藝界新時期思想解放的先聲之一。《老子折子孝子》對人情冷暖、人性扭曲的刻畫,既有傳統評彈道德批判的余韻,更是對一段特殊歷史的辛辣諷刺。《九龍口》敏感捕捉到改革開放國門初開對傳統社會、人際關系的巨大沖擊,雖有概念化的痕跡,卻保持了清醒的批判精神。長篇武俠書《明珠案》分明有著與現實爭勝的氣魄,作者不滿于低劣的港臺武俠書充斥書壇,他要繼承傳統武俠書目的風骨,創作一部既符合江南審美心理又具有長遠藝術魅力的新書。他的創作選材和藝術風格,體現出他對評彈傳統深深的理解,他的書中埋藏著傳統的種子,他抓住了傳承發揚評彈藝術的命門。這位一輩子埋首寫書的沉默寡言者,恰恰是站在時代前沿的鞭撻者、批判者。進入新世紀以后,中篇彈詞《雷雨》以傳統曲藝致敬話劇經典,將評彈美學推向新層次。近年來,吳新伯、胡磊蕾、言禹墨等創作者不懈耕耘,創作的《野狼谷》《戰馬赤兔》《繡神》《江南第一燕》等新中篇,體現出對歷史和人性更為縱深的思索。
今天的評彈創作應具有更加開放多元的文化心態。從誕生至今,數百年間評彈藝術始終處于流變與創造之中,評彈的藝術傳統、藝術精神也在堅守與更新中汩汩向前。近百年來,尤其是20世紀中葉以來,江南社會的轉型發展使評彈置身于全新的社會生態系統中,其藝術生產機制也隨之發生了諸多變化——藝人由個體轉向集體,演出市場由自由流動轉向計劃安排,書目創作由藝人自編自演轉向職業編劇的深度介入,藝術形式則由長篇一統天下轉向短中長篇各展所長。評彈在舊傳統之中又衍生出新的創作范式,形成了新的美學風貌,主要體現為現實主義色彩更加強烈,具有現代氣息的說表語言和敘事方式,幽默諷刺中承載的宣教功能,融合了江南地域之外新的文化因素等。特別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出現的中篇,已經成為蘇州評彈的重要載體之一。它脫胎于長篇,又經歷近70年的探索積淀,已自成格局。《青春之歌》《蘆葦青青》《真情假意》《老子折子孝子》等就是中篇的杰出代表。這些作品從現實中取材,人物性格鮮明、語言清新流暢、核心唱段精練,都體現出不同于傳統評彈的美學風貌。即使是那些從傳統書中挖掘整理出來的作品,如《三約牡丹亭》《老地保》《廳堂奪子》《林沖》等中篇,也更重視戲劇沖突和氣氛烘托,演員表演更富個性化,與“母本”的美學風格也不盡相同。評彈數百年積淀的舊傳統與70年來所形成的新傳統之間既有差異與演變,又有延續與傳承,他們已經共同構成了我們時代的創作語境。面對今天的藝術市場和評彈觀眾,創作者所要致力的就是如何銜接新舊兩個傳統,進而豐富兩種格局,通過優秀作品來延續蘇州評彈文脈。
評彈創作者應是時代文化的弄潮兒與探索者。蘇州評彈向來不回避“俗”,評彈的本領在于從小俗中見大雅,以雅俗共賞吸引大眾。從藝術史看,評彈藝人始終保持著對通俗文學的吐故納新,與流行文化的交融互動,這已經成為蘇州評彈的生命密碼。只要我們對評彈傳統書目做一番溯源,就會發現《三國》《水滸》《岳傳》《七俠五義》《珍珠塔》《文武香球》《雙珠鳳》《麒麟帶》等,都與明清以來坊間盛行的通俗小說(話本體、彈詞體)有著難解難分的血脈姻緣,那正是那個時代的流行文化。“鴛鴦蝴蝶派”小說是20世紀初流行文化的重要色調,評彈藝人與“鴛鴦蝴蝶派”文人合作,及時改編《啼笑因緣》《秋海棠》等新書目,推動了評彈藝術的近代化轉型。今天市民大眾文學的鏈條并沒有中斷,“馮夢龍們”與“鴛鴦蝴蝶派”的后身正是當下呈現“裂變式”增長的網絡文學、網絡類型小說。“鴛蝴派”所開創的社會、言情、武俠、偵探、科幻、懸疑、神魔、宮闈等小說類型都為網絡小說所繼承,自然還有更加廣闊的發展。正如著名通俗文學史家范伯群先生所指出的,“馮夢龍們”——“鴛鴦蝴蝶派”——網絡類型小說,構成了一條綿延400余年的市民大眾文學鏈。②據《2017年中國網絡文學發展報告》統計,截止2017年底,各類網絡文學作品累計高達1647萬部(種),簽約作品132.7萬部(種),當年新增簽約作品22萬部(種)。截止2017年12月,中國網絡文學作品數量高達6942部,改編電影累計1195部,改編電視劇1232部,改編游戲605部,改編動漫712部。2017年網絡文學駐站創造者數量已達1400萬,簽約量達68萬,其中47%為全職寫作。③預計2018年全國的網絡文學讀者規模突破4億。2015年初熱播的電視劇《何以笙簫默》改編自顧漫同名網絡小說,在江蘇衛視、東方衛視首播后,各大視頻網站也同步跟播,網絡播放量連續7天單日破3億,32集總播放量突破78億,創造了現代劇之冠。去年在幾大衛視熱映的《扶搖》《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慶余年》《斗破蒼穹》等電視劇均改編自網絡小說。特別是《扶搖》,播出三天后騰訊視頻播放量就突破10億。
評彈創作與網絡文學,一個從歷史深處走來,滿面風塵,一個則是播弄風潮的時代寵兒,方興未艾,二者看似相隔如云壤,其實卻有血緣聯系。網絡文學在線寫作、在線更新、即時互動、持續連載的傳播方式與曲藝表演如出一轍,而其所具有的以“草根文化”為核心的大眾化審美范式,更是與評彈有天然契合之處。所以評彈工作者不應該漠視網絡文學的云蒸霞蔚,不應該有意無意地忽視迅捷敏感且富有文學性地正向流行文學。評彈工作者應該借鑒網絡文學及其運作機制,在始終堅定評彈藝術本體基礎上,嘗試重構當代評彈生產、消費機制甚至審美范式,這對于蘇州評彈等說書藝術而言,也許是一個可以期待的發展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