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鉤
寵物貓與寵物狗的出現,是比較晚近的事了,而且首先得出現有閑有錢階級。不妨說,當一個社會有越來越多的人飼養寵物的時候,這個社會就開始走向現代化了。而今天的人們將蟒蛇、蜥蜴、毒蜘蛛也當成了寵物來養,則多少透露出“后現代”的味道。
在中國,寵物狗是什么時候出現的呢?至遲在唐代,小型觀賞犬已經成了貴婦圈的寵物。描繪唐朝貴婦生活的周昉《簪花仕女圖》,便畫了兩只小巧玲瓏的寵物犬。這種小型觀賞犬叫作“拂菻狗”,唐初從高昌傳入,史載“高六寸,長尺余,性甚慧,能曳馬銜燭,云本出拂菻國。中國有拂菻狗,自此始也”,又稱“猧兒”,極其名貴,只有宮廷貴婦才養得起。

到了宋代,民間養狗已極為常見,城市中出現了專門的寵物市場。宋人孟元老在《東京夢華錄》中說,開封府的大相國寺,“每月五次開放萬姓交易,大三門上皆是飛禽貓犬之類,珍禽奇獸,無所不有”。市場上還有貓糧、狗糧出售:“凡宅舍養馬,則每日有人供草料;養犬,則供餳糠;養貓,則供魚鰍;養魚,則供蟣蝦兒。”
南宋周密《武林舊事》的記錄更有意思了,“小經紀”條目下羅列了杭州城的各種小商品與寵物服務,其中有“貓窩、貓魚、賣貓兒、改貓犬”,貓窩、貓魚、貓兒的含義好理解,“改貓犬”很可能是給寵物貓、寵物犬做美容。
周密的《癸辛雜識》記載的一則信息,更是確鑿無誤地顯示了宋朝人有給寵物狗、寵物貓美容的做法。周密說,女孩子們喜歡將鳳仙花搗碎,取其液汁染指甲,而定居于宋朝的阿拉伯女性,甚至用鳳仙花液汁給貓狗染色:“今回回婦人多喜此,或以染手并貓狗為戲。”
不過,宋人養狗,主要還是“畜以警盜”,或者用于狩獵。南宋畫家李迪的《犬圖》,畫的應該是一條獵狗。狗的脖子還套著一個精美的項圈,顯示主人對它的珍惜。很可能主人是將它當寵物犬飼養的。
實際上,宋朝時候,人們飼養寵物犬的習慣,已經從唐朝時的宮廷貴族擴大到富有的平民家庭。《宋史·孝義傳》記載,“江州德安陳昉”之家,“有犬百余,共食一槽,一犬不至,群犬不食”。養了一百多條狗,恐怕就不單純是出于實用目的,而應該對狗有特別的感情。
又據洪邁《夷堅志》,宋人員琦,“養狗黑身而白足,名為‘銀蹄,隨呼拜跪,甚可愛。忽失之,揭榜募贖”。這條“甚可愛”的小狗,有名字,有一日丟失了,主人還貼出啟事,懸賞尋狗,顯然員家已將“銀蹄”當成寵物來飼養了。
文獻資料關于宋人飼養寵物狗的記載甚少,好在還有圖像史料。從傳世的宋畫中,我們可以找尋到一些宋代寵物狗的可愛形象,如日本大和文華館藏的毛益《萱草戲狗圖》、上海博物館藏的《秋庭乳犬圖》、遼寧省博物館藏的《秋葵犬蝶圖》,畫的都是漂亮、可愛的小型長毛觀賞犬。
寵物貓在宋人生活中就更為常見了。吳自牧《夢粱錄》記載:“貓,都人畜之捕鼠。有長毛,白黃色者稱曰‘獅貓,不能捕鼠,以為美觀,多府第貴官諸司人畜之,特見貴愛。”宋人將家貓分為兩大類:捕鼠之貓、不捕之貓。貓不捕鼠而受主人“貴愛”,當然是將貓當成寵物養了。
宋代最名貴的寵物貓當是“獅貓”吧。相傳秦檜的孫女就養了一只“獅貓”,極寵愛。明人思汝成《西湖游覽志》記述說:“檜女孫崇國夫人者,方六七歲,愛一獅貓。亡之,限令臨安府訪索。逮捕數百人,致貓百計,皆非也。乃圖形百本,張茶坊、酒肆,竟不可得。”
秦家丟了一只寵物貓,竟然出動臨安府協助尋找,固然可以看出秦家權焰熏天、以權謀私,但一下子能找到百余只獅貓,倒也說明了在宋朝臨安城,養寵物貓的市民為數不少。
另一種名貴寵物貓是傳說中的“乾紅貓”。因為太名貴了,以致有奸詐之徒將普通的家貓染色,冒充“乾紅貓”搞銷售欺詐。
從文獻記錄來看,南宋的尋常士庶之家確實也以養貓為樂。《夷堅志》記述了兩則養寵物貓的故事,一則說,從政郎陳樸的母親高氏,“畜一貓甚大,極愛之,常置于旁。貓嬌呼,則取魚肉和飯以飼”。另一則故事說:“桐江民豢二貓,愛之甚。一日,鼠竊甕中粟,不能出,乃攜一貓投于甕,鼠跳躑上下,呼聲甚厲,貓熟視不動,久之乃躍而出。又取其次,方投甕,亦躍而出。”養“不捕之貓”,且“極愛之”“愛之甚”,不是寵物是什么?
南宋詩人胡仲弓有一首《睡貓》詩寫道:“瓶呂斗粟鼠竊盡,床上貍奴睡不知。無奈家人猶愛護,買魚和飯養如兒。”正是宋人飼養寵物貓的生動寫照。今天不少城市白領將貓當成“兒子”養,看來這種事兒宋朝時已經出現了。
還有一個細節,也可以見出宋人對貓的非同尋常的喜愛之情—給家中所養之貓起個名字。大詩人陸游晚年以貓為伴,他養的貓似乎都有名字,什么“粉鼻”“雪兒”“小於菟”(小虎)之類,他還寫了好幾首詩“贈貓”。給貓起名字,大概就是將貓視為家中成員了。
宋人養貓,要用“聘”:親戚、朋友、鄰居哪家的母貓生了小貓,你想養一只,就要準備一份“聘禮”,上門“禮聘”回來。“聘禮”通常是一包紅糖,或者一袋子鹽,或者一尾魚,用柳條穿著。
這一“聘貓兒”的習俗,直到20世紀80年代,我老家一帶還保留著。一個“聘”字,讓我覺得,在宋朝人的觀念中,貓就如一名新過門的家庭成員,而不是一只畜牲。
在傳世的宋人繪畫中,也多見寵物貓的蹤跡。你看毛益《蜀葵戲貓圖》中的白黃色貓兒,短臉,長毛,很可能就是“不能捕鼠,以為美觀”的獅貓;宋代的《富貴花貍圖》上的貓兒,脖子系著一根長繩,還打著蝴蝶結,顯然主人擔心它走失,并不需要它捕鼠;蘇漢臣《冬日嬰戲圖》中的那只小貓,與小姐弟相嬉戲,生活閑適,體態可愛,肯定不是“苦命”的捕鼠之貓。
城市中出現了專門的寵物市場,商店里有貓糧、狗糧出售,連寵物房、寵物美容都有了,人們還給自己飼養的貓兒、狗兒起了名字,這跟今天我們養寵物又有什么不同呢?宋人的生活,確實透出一種親切的現代氣息。
(本文經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授權,標題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