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礴 齊鑫
高考結束后,已默認女兒服藥的田靜媽媽將孩子帶到醫院。醫生檢測后發現,田靜行李箱中的粉紅色藥片有七成左右苯丙胺類物質。也就是說,那根本不是“聰明藥”,而是亞甲雙氧甲基安非他命,俗稱搖頭丸。
高三女生田靜接過媽媽遞來的一片指甲蓋大小的白色藥片。
媽媽說這是“聰明藥”,能提升她的學習狀態。她想想不斷下滑的成績,又想想那些無論如何都沒法靜下心來完成的物理題,混著水把藥片吞了下去。
藥片的主要成分是哌醋甲酯,常見商品名包括利他林、專注達等,俗稱“聰明藥”。
首都醫科大學三博腦科醫院神經內科主任王夢陽說,哌醋甲酯是一種中樞神經系統興奮劑,在藥效內,服用者的注意力提升、疲勞感下降。
但這并非全部事實。在中國,哌醋甲酯被衛生行政部門列入第一類精神藥品名單,是嚴格的處方藥。北京高新醫院主任醫師徐杰說,哌醋甲酯的作用機制與冰毒的主要成分苯丙胺(又名安非他命)類似,在大劑量服用時可能成癮,但藥效較弱。“到我們這戒毒的,有一成左右是利他林服用者。超過一半都是從‘聰明藥開始,最后變成麻古、冰毒等毒品的成癮者。”
徐杰接觸過大量利他林成癮者,他發現,“聰明藥”已越來越多地被普通人用于非臨床治療。服藥者有14歲的學生,也有三四十歲的青年,他們抱著提升學習、工作效率的初衷,最終卻成為了癮君子。
田靜第一次吞下那片“聰明藥”時,沒什么特殊感受。
當時,她在北方某省的一所市級重點中學上高三,班級排名已經跌出了前十。而在高一、高二時,她一直是班級前五。那片指甲蓋大小的白色藥片是她的全部希望。
藥是媽媽給的。田靜對這種藥并不了解,也不清楚媽媽知道多少,只記得媽媽說:“有人吃了成績就變好了,你試試。”
吃了藥,攤開書,田靜的心思還是扎不到課本里。尤其是最難學的物理,做題時還是沒思路。最初,她每天早晨上學前吃一片,覺得變化不大。兩三個月后,服藥量變成了每天兩片、三片,早上出門前、晚上回家后各吃一次。田靜感覺自己的課堂專注度提高了,聽完物理課,做做練習,很容易就學會了。
服藥兩個多月后的那次月考,田靜考進了班級前十,還在班會上分享了進步經驗:好好看書,多做題。但真正的秘訣,她沒有說。
35歲的王波是2017年5月開始服用利他林的。當時,他剛從父親那里接手了家里的裝修公司。此前數年,家人從未對他有什么苛求,買車、旅行,手頭從來不缺錢,等到自己經營公司時,才知道做生意并不容易。
那段時間里,王波做什么都覺得力不從心。跟客戶談合同,聊一個多小時就不想說話了;好不容易談下來的單子,加工地磚的時候又總是出錯。
一次飯局上,一個朋友提到了利他林,“說是中學生學習、考試的時候吃的”。既然學生們也吃,那應該沒什么問題。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下子從朋友手中買了六片。
以往談合同時,他幾十分鐘就會感到疲倦,而藥物帶來的注意力集中讓他可以連續不停地說上三四個小時。他自認為把廠子打理得越來越好,在那些“買賣干得如日中天的老同學”面前,終于抬起了頭。
“服用利他林的人,基本都承受著很大的生活壓力,許多還有嚴重的家庭矛盾,所以才把學習、工作的高效當做出口。”徐杰說,他接觸的眾多利他林成癮患者中,二十歲左右的居多,性格大多內向,男性占到70%。他們當中有的來自單親家庭;有的父母過分溺愛,給孩子很多零花錢,卻缺乏情感上的關愛和引導;有的父母非常嚴厲,抱著強烈的望子成龍心態。
“利他林確實能讓人的專注度有所提升。”徐杰說,因為其中的哌醋甲酯可以加快多巴胺和去甲腎上腺素釋放,而這些物質決定了大腦能否自我約束,注意力、控制力、執行能力等都與此有關。在臨床醫學中,正是利用這種原理,醫生會用利他林治療兒童注意力缺陷多動障礙和嗜睡癥(即發作性睡病)。
1996年,原衛生部頒布了《精神藥品品種目錄》,依據不同的藥物依賴性和人體危害程度將精神藥品劃分為第一類、第二類,對第一類的管制更加嚴格。哌醋甲酯被列為第一類精神藥品。
“之所以被列為第一類精神藥品,是因為利他林具有成癮性。”北京華佑醫院主任醫師張銳敏從事成癮臨床及干預研究多年。他表示,作為精神興奮劑,利他林的作用原理與冰毒的主要成分苯丙胺相似,但藥效比冰毒弱,長時間、大劑量服用會產生成癮性。“人體自身會分泌多巴胺等主導興奮的神經遞質。如果分泌長時間依賴興奮劑,自身的分泌能力就會下降。一旦停藥,就會產生不適。”
更可怕的是,利他林服用者很可能接觸到成癮性更高、對人體危害更大的藥品,如苯丙胺類藥物、麻古等。
田靜媽媽禁止田靜服藥后,田靜忍不住,自己到網上找藥、買藥。她輸入關鍵詞利他林,在某個百度貼吧一連串的帖子中看到一個QQ號,加了好友。藥房里平均20元左右一片的“利他林”,賣家開價每片100元。第一次,田靜只買了三片,沒敢留家里的地址,讓賣家寄到了放學路上常去的文具店。和以往的白色藥片不同,袋子里的藥是粉紅色的。回家吞下后,田靜有了頭疼、惡心等第一次服藥時沒有過的癥狀。詢問賣家時,對方說這些都是“不同生產廠家”引起的差異。
3天后,她吃完了粉色藥片,再次找到這位賣家,轉賬、購藥。漸漸地,她徹底離不開這種粉紅色的小藥片了,服藥量從每天一片變成了兩片、三片,高考前一個月左右穩定在每天四片,高考當天一下吃了五片。
幾年攢下的近萬元積蓄全被她砸了進去,還是不夠。她開始向父母要錢買藥,編造了學校交費、外出游玩等各種理由,有時要500元,有時要1000元。但沒過幾天,錢又沒了。高三下學期,田靜的失眠和脫發越來越嚴重。她總覺得同學在背后議論她,瞧不起她,漸漸疏遠了所有人。她總感覺有人跟蹤自己,要害她、要殺她,每天放學要媽媽來接才敢走。高考結束后,已默認女兒服藥的田靜媽媽將孩子帶到醫院。醫生檢測后發現,田靜行李箱中的粉紅色藥片有七成左右苯丙胺類物質。也就是說,那根本不是“聰明藥”,而是亞甲雙氧甲基安非他命,俗稱搖頭丸。
“在我們這里住院治療的,70%左右都是濫用苯丙胺類毒品的。在這70%里面,通過利他林、專注達等聰明藥接觸到苯丙胺類的,大概占一半。”徐杰說。其中年齡最小的一個孩子才14歲,在網上購買利他林時買到了搖頭丸。
在世界范圍內,哌醋甲酯受到不同程度的管控,控制苯丙胺、LSD等精神藥物的聯合國公約《精神藥物公約》中,利他林在四級分類中被列為第二類藥物,與安非他命、四氫大麻酚(大麻中的主要精神活性物質)并列。
在中國,依據原國家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于2005年頒布的《麻醉藥品和精神藥品生產管理辦法(試行)》,第一類精神藥品及原料藥生產需要向所在地的省級藥品監督管理部門提出申請,由國家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決定是否批準。醫院藥劑科根據臨床需要申請,經所在地設區的市級人民政府衛生主管部門批準后,才能向本省內的企業購買。
正常情況下,只有注意力缺陷多動癥患者、嗜睡癥患者才能從醫生那里獲得這種處方藥,且醫生開藥前須對患者進行嚴格檢查。首都醫科大學三博腦科醫院神經內科主任王夢陽說,醫生會給前來就診的孩子一份量表,測試他的多動、注意力水平、學習狀態等等,如果癥狀輕微、發病時間短,就不會開藥。
“國內生產的利他林(商品名專注達,通用名鹽酸哌醋甲酯緩釋片),適應人群一欄寫的是6-12歲患注意力缺陷多動障礙兒童。”王夢陽說,也就是說,如果是注意力缺陷的患者,超過12歲就無法開出利他林,“國內現在沒有針對成年人注意力缺陷患者的治療方式,藥物說明書也沒有標出相應的適應癥。”
利他林的另一項適應癥是發作性睡病,也就是嗜睡癥。“但也不會輕易開。如果癥狀不嚴重,通常會建議病人喝濃咖啡、茶之類的解決問題。”王夢陽說。
即便開出藥來,量也不會太多。“按照2007年開始實施的原衛生部《處方管理辦法》,哌醋甲酯用于治療兒童多動癥時,每張處方不得超過15日常用量,后來上限改為一個月。”北京宣武醫院藥師沈江華說,每個患者的取藥量基本固定,如果上一次的藥還沒用完,醫院不會發出下一次的藥;如果藥量突增,藥師也會跟醫生確認處方。按照規定,家長以每月一次的頻率到醫院取藥,每次一到兩盒,每盒二十片。“此外,醫院每次開藥都會留下記錄,患者拿走的是哪一批次的藥品是可追溯的。”沈江華說。
嚴格監管之下,并非全無漏洞。
徐杰也說,理論上講,醫生寫病歷、開處方的過程可以造假。“盡管衛生行政部門會對處方進行監督檢查,但通常只是以處方比對病歷,但病癥是否有問題,很少能發現。”
沈江華認為,利他林的流出,或許因為國家對精神藥品的管控不如麻醉藥品嚴格。比如杜冷丁、芬太尼貼劑等麻醉藥品,患者使用后,醫院必須回收針劑,之后才能開具下一次的用藥,但利他林沒有相關要求。此外,一些多動癥患兒癥狀穩定后,家長可以直接前往醫院代領藥物,醫生不需要每次都對患兒面診。“可能會有家長在孩子病情減輕后依然開藥,然后轉賣。不過因為醫生仍然會定期面診,所以通過這種渠道流出的藥規模不大。”沈江華說。
網絡上,更多賣家售賣的是“瑞版”或“巴版”的利他林。前者由瑞士諾華集團生產,后者是巴基斯坦諾華制藥集團的仿制藥——二者均為《我不是藥神》中的抗癌藥物生產商。
與西安楊森生產的“專注達”不同,沈江華說,這種從國外流進國內的利他林成癮性更高。“國內的專注達是緩釋片,上午服用后會在一天中緩慢釋放藥性,藥物起效后也比較緩和。國外的利他林不是緩釋片,半衰期短,容易一天內反復多次用藥,更易成癮。”
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偵查與反恐怖學院副教授包涵說,盡管利他林和苯丙胺都屬于第一類精神藥品,但后者被劃歸為毒品,一旦入境則涉嫌走私毒品罪。前者屬于藥品,涉嫌的是走私普通貨物、物品罪。“而且不同的走私數量,會有不同的處理方式。涉及的金額較小時往往屬于違法但不犯罪的情況,可能面臨貨物被罰沒、罰款、行政拘留等行政處罰。”
包涵認為這體現著司法機關“情”的一面,就像電影《我不是藥神》里的情節,“當患者擁有巨大需求時,沒把這個口子完全堵死。”(文中田靜、王波為化名)
(李丹薦自《新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