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天富
長期以來,我一直在思考這樣的問題:納粹對猶太人的大屠殺(holocaust)的根子究竟在哪里?出于這一動機,我留心收集有關的資料。一次,在德國逗留期間,我在一家書店里意外地發現兩本有關的書:《猶太人和馬丁·路德——馬丁·路德和猶太人》(Die Juden und Martin Luther——Martin Luther und die Juden)和《馬丁·路德和中世紀的反猶主義》(Martin Luther und der Mittelalterische Antisemitismus)。這令我喜出望外,不惜成本,我當即將它們買了下來。在朋友的支持下,我又獲得了兩本有關的贈書:《路德對猶太人的態度》(Luthers Stellung zu den Juden)和《猶太人對基督教改革運動的影響》(Jewish Influence on Christian Reform Movements)。
滿載而歸后,我查閱了國內有關的資料,有關馬丁·路德宗教改革的文章可謂浩如煙海,而有關馬丁·路德反猶的文章則寥若晨星。所幸的是,徐新教授在其《反猶主義解析》一書中第一次提到路德反猶的小冊子——《關于猶太人及其謊言》,并指出路德“用粗野的語言逐字重復天主教會曾提出的諸如殺基督徒祭神和投毒下井等全部指控”①。我決定沿著徐新教授的思路對馬丁·路德的反猶主義做一番刨根問底的探究。
事實勝于雄辯。列文(Lewin)在其《路德對猶太人的態度》一書中指出:“馬丁·路德播下的仇恨猶太人的種子在他在世時只抽出嫩芽。但是它們并沒有消失得無影無蹤,相反地,幾個世紀以后,它們發芽生長了。向來,誰要是以某種理由反對猶太人,都深信自己有權鄭重地引用路德的反猶言論。”②
在20世紀20年代,病態的反猶主義者希特勒經常引用路德的反猶言論并加以發展,他在《我的奮斗》中列舉了猶太人的罪狀:猶太人掌握著“國際金融資本”,使德國經濟“國際化”,“同時把今日的歐洲各國看作他們掌握中的無意志的工具”。
納粹分子很樂意用路德的權威掩飾自己的行為,他們斷章取義 ,根據自己的政治需要從路德的遺著中選出對他們有利的部分。戈培爾強調指出,納粹分子幾乎一字不落地引用路德對猶太人的評價。這個善于撒謊的納粹宣傳部長又在撒謊了,因為路德并沒有號召屠殺猶太人,不過,納粹分子的確利用了路德的反猶著作,把它作為自己罪行的理論根據。
1938年11月910日發生的“水晶之夜”,是納粹對路德的一份豐厚的獻禮。“水晶之夜”在時間上的選擇不是偶然的,11月9日正是路德誕生的前夜。納粹以猶太青年格林什潘殺死德國駐巴黎大使館的一名外交官為借口,為了對路德的生日表示敬意,在“水晶之夜”那一天搗毀了7000家猶太人的商店,焚燒了200座猶太會堂,另有約3萬猶太人被關進了集中營。
1946年4月,在紐倫堡審訊納粹戰犯的國際軍事法庭上,納粹戰犯尤利烏斯·施特萊歇爾尤利烏斯·施特萊歇爾(Julius Streicher),曾擔任聲名狼藉的反猶主義報紙《前鋒》(Stürmer)的編輯,1946年被紐倫堡國際軍事法庭判處死刑后處決。在為自己的反猶罪行辯解時聲稱:“今天,要是法庭了解他(指馬丁·路德)的著作《關于猶太人及其謊言》的話,那么坐在被告席座位上的,不應該是我,而應該是馬丁·路德。”
1946年,著名德國哲學家卡爾·雅斯貝爾斯在海德堡接見一位年輕的美國作家,此人試圖和他談論偉大的德國文化,于是談論到了萊辛與歌德。可是,雅斯貝爾斯打斷了他的話,并且說:“我們暫且不提萊辛和歌德吧,這個魔鬼(指馬丁·路德)早就坐在我們中間。您想看一看反猶主義的根源嗎?”隨即,他從書架上取下路德的小冊子《關于猶太人及其謊言》,鄭重其事地對來訪者說:“您瞧吧!在這小冊子里已經包含了希特勒時期的整個計劃,希特勒實現了路德所提出的建議,除了用毒氣室屠殺猶太人。”
以上的例子令人信服地說明,馬丁·路德的反猶主義并非空穴來風,而是確鑿的事實。的確,納粹分子在對待猶太人問題上是馬丁·路德的好學生,而且他們“青出于藍”,勝過他們的“老師”。路德并沒有把他的建議推廣到受洗禮的即改信基督教的猶太人的身上,因為后者已融入基督教社會,而納粹分子不承認洗禮的效力,而是奉行他們的種族理論,以立法的形式于1935年頒布了《關于公民權和種族的紐倫堡法令》,剝奪了猶太人成為德國公民的權利,使之淪為“屬民”。
列寧在《論國家》的講演中指出:“為了用科學眼光觀察這個問題,最可靠、最必需、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忘記基本的歷史聯系,考察每個問題都要看某種現象在歷史上怎樣產生,在發展中經過了哪些主要階段,并根據它的這種發展去考察這一事物現在是怎樣的。”因此,在觀察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的反猶主義這個問題時,有必要牢記基本的歷史聯系,即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因為他的反猶主義是他的宗教改革進程中出現的一股逆流,可以這樣說,沒有他的宗教改革,也就沒有他的反猶主義。因此,盡管有關路德宗教改革的文章汗牛充棟,為了闡明路德的反猶主義,仍有必要簡要地提一提他的宗教改革思想。
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思想是在人文主義思想的影響下逐漸形成的。1516世紀的人文主義者,諸如伊拉斯謨伊拉斯謨(Erasmus Desiderius,約1466—1536),荷蘭人文主義學者、《新約全書》希臘文本編訂者。和圣經學者威索爾,通過對原始教義的研究,認識到當時教會的教階制、神職人員世俗化、繁瑣的經院哲學等都背離了基督教的最初本意。威索爾甚至指出,《圣經》的權威在羅馬教皇之上,只有上帝才能赦罪,人只有靠真正的信仰,通過與上帝的直接交流(而不是通過教會)而得救。路德的宗教改革思想基本上是這一觀點的發展。路德通過對奧古斯丁,特別是對《保羅書》的研究認識到,人的靈魂得救不是靠做善事,而是靠個人對上帝恩慈的信仰,而信仰的唯一源泉就是每個人可以理解的《圣經》,無須教士們來充當傳統的中間人。
馬丁·路德在思想上深受奧古斯丁兄弟會的主持、維登堡神學院院長約翰·施陶皮茨(Johann Staupitz)的影響。1510年,受施陶皮茨的指派,馬丁·路德到羅馬進行考察,在那里逗留的四個星期期間,他親眼看到了這個“惡棍的巢穴”:在這里,古代的母狼(意為貪婪)當道;在這里,正如但丁所說,“每天都是在出賣基督”(指羅馬教廷背離基督教的最初本意,為了滿足教皇對金錢的需要而大做贖罪券生意)。這次羅馬之行激發了馬丁·路德反羅馬教廷的情緒。在從羅馬返回的途中,他訪問了薩爾茨堡,以便向他的恩師施陶皮茨敘述自己的感想。后者默默地聽他敘述,然后說道:“請您忍耐一下吧,我的孩子。上帝會懲罰這些惡棍的。古老的預言還有效:一旦奧古斯丁兄弟會的修道士回歸羅馬,所有這一切就將垮臺。”正是羅馬之行和施陶皮茨的諄諄告誡,促使馬丁·路德于1517年10月31日在維登堡皇宮教堂的大門上貼出他的宗教革命宣言《95條論綱》,旨在就贖罪券的價值舉行一場辯論。《95條論綱》揭露了教皇和美因茨大主教為滿足他們對金錢的需要而做的贖罪券生意。第32條論綱畫龍點睛,集中體現了路德反羅馬教廷的精神:“相信羅馬教皇的一紙證書(指贖罪券)就能拯救他們的那些人,將和教導他們的人(指推銷贖罪券的教士們)一道,永遠被打入地獄。”教廷要求路德收回論綱,路德非但沒有收回,反而在同教廷支持者的辯論中反對教皇擁有解釋圣經的權利。之后,教廷宣布路德的學說為異端邪說并把他革出教門。
在16世紀,盡管猶太人和基督教徒之間的關系日益緊張,但是,每一次宗教改革運動,不管是胡斯派、路德派、清教派,還是再洗禮派或安息日派,都力圖以耶穌使徒(Apostel)的精神振興基督教,重新回到基督教的最初本意,重新回到《舊約》,即重新回到猶太人的精神價值。須知,不管是耶穌、耶和華,還是基督教會的創始人,均是猶太民族的子民。
所以,在宗教改革的初期,馬丁·路德為了團結猶太人共同對付世俗化的、腐化墮落的羅馬教廷,對猶太人采取了友好寬容的態度。路德曾親口向基督徒指出:上帝沒有把他給予猶太人的恩寵同樣地給予其他民族,上帝只給猶太人以啟示。1532年,德國還出現了“耶穌基督生來就是一個猶太人”的傳單。路德本人還強烈地批評教會長期以來推行的反猶主義政策。不過,他之所以批評教會的反猶主義政策,是基于這樣一個認識,即反猶主義政策阻礙了猶太人對基督教的皈依。他希望通過對教會的批評將猶太人吸引到新教中來,從而壯大新教的力量。一旦猶太人拒絕皈依基督教,他就翻臉不認人,開始以各種方式攻擊猶太人了。
路德最初接觸猶太人是在1521年的沃爾姆斯市(Worms),因為那里有一個猶太人的公社。是當地的猶太人邀請他到他們那里去的,因為他們想知道,這位來自維登堡的勇敢的修道士是何許人,他的學說的本質是什么,他的勝利能夠給他們帶來什么。路德接受了他們的邀請,并且對他們說,基督教在中世紀對猶太人的迫害完全背離了真正的基督教福音(Evangelium),教皇這個反基督者(Antichrist)曲解了基督的學說,把它變成人造的規則匯編。聽了路德的這番話,猶太人當然唾棄變態的基督教。路德還信誓旦旦地對猶太人說:“假若我是猶太人,我寧愿十次遭車裂,也不愿意信奉教皇主義。”圓桌會議的參加者一致認為,路德喜歡猶太人。
然而,猶太人并沒有聽從路德的勸告,并沒有像路德所希望的那樣,紛紛皈依基督教,而是我行我素,繼續按自己的方式生活和行事,這無疑使路德深感失望。猶太人的固執和“盲目無知”(Blindheit)更加惹怒了他。由于猶太人的暗中的反抗,路德不再希望和他們對話,而是把他們看作敵人。路德的思維邏輯是:誰要是反對神的真理,就不會接納基督,就只可能是魔鬼的仆人。
1533年底,托馬斯·閔采爾托馬斯·閔采爾(Thomas Münzer, 14891525),德國神學家、奧古斯丁教團僧侶,起初追隨路德。的精神在明斯特(Münster)復活,在那里,再洗禮派教徒發動了造反,聲稱基督返回大地,為了在人間建立正義的王國,造反者的領袖約翰·萊頓斯基(史書上稱他是萊頓的約翰)宣稱自己是彌賽亞彌賽亞(Messias),基督教信奉的耶穌,即救世主。和新的以色列君主。在他的指示下,明斯特改名為“新的耶路撒冷”,所有的街道,甚至星期的日子,都全部改了。約翰按照《舊約》里的神學政府的形成,把明斯特的自由民分為以色列的十二個部落。按照他的指示,居民必須接受新的洗禮,違者活活被打死;活下來的人以“姐妹”“兄弟”相稱;所有的財產和儲存的食物被公有化,貨幣被取消;除《舊約》以外,所有的書籍在明斯特大教堂前被當眾焚燒。在短時間地實行禁欲主義之后,新的耶路撒冷開始實行一夫多妻制,約翰本人還以身作則,不僅娶了一個寡婦——他從前的老師約翰·馬希茲的妻子,還娶了兩三個妃子。幾乎在半年多的時間里,居民按照“軍事共產主義”的法則生活,經歷了整個歷史的周期:從普遍的平等到集權主義的制度。這就是《新約》啟示錄里所預言的世界末日降臨,即極大的災難。
路德在其《關于明斯特的再洗禮派教徒的最新年鑒》一書里,稱他們為一些可憐蟲。此書的目的與其說是評價明斯特的“一定是被魔鬼迷住的邪教徒”的瘋狂行為,不如說是闡明路德向世人提出的帶預言性的警告。其中最重要的警告是:“魔鬼喜歡的小小的火星,上帝如若降災,就會點燃全球烈火。”路德特別痛恨明斯特的再洗禮派教徒,因為他們竟然在1534年復制古代的以色列,承認約翰·萊頓斯基為救世主。路德認為:異端(他認為再洗禮派是異端)的根子在猶太教里!猶太人至今還等待他們的救世主,不承認耶穌是他們的救世主。所以,在路德看來,再洗禮派教徒較之猶太人更加可恨,更應該對他們進行懲罰。
因此,隨著路德派地位的加強和鞏固,它對猶太人的攻擊也日益升級。1531年,當路德看到西班牙人文主義者賽爾維特(Miguel Serveto,15111553)撰寫的《三位一體的錯誤》這部著作時,怒不可遏,因為后者在這部著作中,尖銳地批評了基督教中圣父、圣子、圣靈的三位一體的學說,并替猶太人的基督一志論基督一志論(Monotheismus)主張耶穌基督只有一個上帝的意志,而無人的意志,此說后來被宣布為異端。辯護。當路德得知許多要求洗禮的猶太人重新回到他們的信仰的懷抱時,他狠狠地說:“要是我發現要求洗禮(即要求加入基督教)的猶太人,我就把他帶到橫跨易北河的橋上,在他的脖子上栓一塊石頭,然后把他推入水中。這些騙子嘲笑我們和我們的宗教。”
路德于1542年發表的反猶檄文《關于猶太人及其謊言》使他的反猶主義達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這篇反猶檄文相當冗長,由兩部分組成。在第一部分里,他重復他對猶太人的指責,說猶太人辱罵基督和圣母瑪利亞,把她稱作妓女,把她的兒子基督稱作雜種。他們并不知道,他們對基督及其母親的辱罵是會遭到上帝的詛咒的。他們不屈不撓,不斷地增加自己的痛苦:至今他們沒有自己的國家,東奔西走,到處流浪,始終是異己分子。路德解釋說,猶太人之所以等待他們的救世主是因為他們把他看作全世界的君主,希望他消滅基督徒,把世界分配給猶太人,讓他們做世界的主人。于是,在世界各地產生了猶太共濟會統治世界的癡心妄想!
在檄文的第二部分里,路德指責猶太人放高利貸、貪婪、不誠實、當寄生蟲:“猶太人是外國人,不應該擁有任何財產,他們擁有的財產應該屬于我們,因為他們不勞動,我們不該給他們送去禮物。不僅如此,他們霸占了我們的錢和我們的福利,成為我們自己國家的主人,我們必須把他們驅逐出境……他們以此為榮,強化自己的信仰,仇恨我們,并且異口同聲地說:‘我們確信,上帝并沒有離開自己處在流散地的人民。我們不勞動,忘情于游手好閑的生活,愉快地消磨時間,而該死的異教徒應該為我們工作,應該把他們的錢送到我們手里,結果是我們成了他們的主人,而他們成了我們的仆人!”
接著,在反猶的理由充足的情況下,路德為德國的統治者獻計獻策,提出八點迫害猶太人的具體建議,它們是:
1. 焚燒猶太人的猶太會堂和學校,把尚未燃燒的建筑物夷為平地,做到片瓦無存;
2. 搗毀猶太人的房屋,讓他們無處藏身,把他們驅逐出境,讓他們像吉卜賽人一樣住在畜欄里,讓他們知道,他們并非像他們自吹自擂那樣,是我們國家的主人;
3. 沒收猶太人所有的經典,讓他們的書店工作人員和猶太圣經傳學者(Talmudist)在監獄里撒謊、咒罵和瀆神;
4. 禁止猶太人的拉比在死亡的威脅下給人民授課;
5. 徹底剝奪猶太人受保護的權利,讓他們流落街頭;
6. 禁止猶太人放高利貸,沒收他們的現款和金銀財寶,這就算對他們發出的警告;
7. 讓每個年輕而身強力壯的猶太男人和女人手里擁有連枷、斧子、鐵鏟、紡車、紡錘,讓他們通過臉上的汗水(意為辛勤地勞動)自食其力;
8. 驅逐在基督徒生活的省份的猶太人。
路德的上述八點迫害猶太人的建議不僅被歷代德國的統治者所采用,而且“一字不落”被納粹頭目所采用。與路德的反猶主義相比,納粹對猶太人的大屠殺,無論在規模上還是在手段上則更加龐大,更加野蠻和殘酷。多年前,筆者在德國逗留期間,有幸參觀了萬湖會議的舊址。1942年1月20日,納粹頭目為了“最終解決”猶太人問題,在柏林西南的哈韋爾湖召開了滅絕猶太人的萬湖會議(Wannseekonferenz)。經萬湖會議舊址(今已改為紀念館)的工作人員的應允,我得到一份納粹屠殺猶太人的詳細計劃,在這份計劃上,赫然地出現萬湖會議擬定的殺人數據:
帝國:131,800;
總管轄區域:2,284,000;
烏克蘭:3,000,000;
比亞韋斯托克(波蘭城市):4,000,000;
保護國捷克和摩拉維亞:74,000;
愛沙尼亞:猶太人一個不留;
拉脫維亞:3,500;
立陶宛:34,000;
法國:700,000(未被占領區),165,000(被占領區);
英國:330,000;
阿爾巴尼亞:200;
瑞士:18,000;
匈牙利:742,800;
羅馬尼亞連同比薩拉比亞:342,000;
蘇聯:50,000,000。
如果說萬湖會議是因,那么隨后大量建立的集中營則是果了,這是因為會議制定的屠猶計劃要求相應的物質準備。早在1933年,納粹就在慕尼黑附近修建了第一座集中營——達豪集中營;1936年又在波茨坦附近建立了薩克森豪森集中營;1940年4月,在波蘭建立了奧斯維辛集中營;1941年初,在對蘇戰爭的前夜,納粹又在布熱津卡(即比爾克瑙)增設了“奧斯維辛二號”,在莫諾維茨增設了“奧斯維辛三號”,用阿多諾(Adorno)的話說,奧斯維辛是“文化的失敗”(Milungen der Kultur),是納粹對文化的濫用,是納粹把高新技術用于屠殺猶太人。阿多諾說,奧斯維辛之后,用不著去寫詩了。參見阿多諾:《否定的辯證法》,張峰譯,重慶出版社,1993年。奧斯維辛集中營不僅擁有5個毒氣室,每24小時可以毒死6萬猶太人,還招聘德國的學者、發明家、化學家、建筑師和工業工作人員為其出謀劃策和奉獻力量。法本工業康采思(IG Farbenindustrie)還為其提供連續起作用的毒氣“齊克隆B”(Zyklon.B)。集中營還挑選許多囚徒(Hftlinge,包括猶太人在內)進行醫學試驗,包括試驗一種便捷的絕育方法,對孿生子女進行活體或尸體解剖,等。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以上我們比較了路德的反猶主義和納粹對猶太人的大屠殺,從中可以看出,兩者都是在一定的歷史條件下產生的,前者產生于16世紀,后者產生于20世紀。16世紀是西歐歷史上一個風雷激蕩的時代。在這個時代,基督教會發生了重大變化,從公元初那個窮人的宗教逐漸演變成為一種等級森嚴的教階制度,龐大的教會組織擁有無數的地產和財富,僧侶們由于手握財富,就逐漸忘記教會的初衷,開始熱衷于世俗生活和享樂,甚至熱衷于男女之情。早在14世紀,就有人指出:“羅馬教會已染上臭名……在教會懷抱中的所有人士……都是心向貪婪……由于教士之宴會比皇族、國王更加奢侈之故,……整個基督教人民顯然已從教士那里學到貪婪的壞習慣而弄得聲名狼藉。”參見威爾·杜蘭:《世界文明史》,第6卷,幼獅文化公司譯,東方出版社,1999年,第9頁。路德的宗教改革正是對以教皇為首的僧侶階級發起的一場革命。他的宗教改革的核心思想可以歸結為“因信守義”或“信仰得救”四個字。路德試圖通過他的“因信守義”對基督教的救贖理論(Erlsungstheorie)進行重大改革。根據中世紀的救贖理論,人由于原罪(Sündenfall,即亞當和夏娃違犯上帝偷吃禁果之罪)不能靠做善事來拯救自己,只有信仰上帝,信奉基督,憑借上帝的恩典,才能洗清罪惡,重返天堂。路德的信仰得救一方面承襲了中世紀基督教會的救贖理論;另一方面是對該理論的重大改革。路德認為,一個人只有靠虔誠的信仰,尊崇上帝,才能得到救贖,而信仰的最終依據是圣經,而不是教皇。路德以信仰權威取代教皇和教會的權威,強調個人的良知和精神力量,而不是基督教會的法律權力。在他看來,人心中只要有了自己的信仰,就有了自我意識的自主自由,這是憑借自我意識的信仰,是自由的信仰,而不是教皇和教會強加于人的信仰。參見馮玉珍:《理性的悲哀與歡樂》,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34頁。路德提出的“人人皆僧侶”的原則,徹底否定了龐大的天主教會存在的必要性,加之他主張要建立廉潔教會,這一切為獨立的德意志新教教會(Protestantische Kirche)的成立提供了理論基礎。
總之,路德的學說導致宗教的“接地”(Erdung)。路德派新教把人的世俗生活視為對上帝的服務。天主教也號召人們為上帝服務,但勸說人們必須放棄塵世的生活。路德對此提出相反的意見。他認為,人無須逃避現實的日常生活,需要在塵世的生活中尋求救贖,但是為此他的生活應該是合乎道德要求的。這個論點本身是非常好的。但問題在于,什么算是合乎道德要求的。德語里有兩個與此相關的概念:義務(Pflicht)與道德(Sittlichkeit)。路德認為誠摯的履行義務就是合乎道德要求的。對德國人來說,義務就是聽從,聽從就是美德,而美德本身,按照路德的說法,是上帝的恩賜。這就是路德遺贈給德國人的道德,幾個世紀以來,德國人始終遵循路德提出的這個道德。
路德宣傳道德、聽從,標志著他從宗教改革初期的造反走向宗教改革晚期的順從。他把順從的義務提到首位,要求基督徒成為順從、忠實的臣民。他不再說教上帝的王國,而是要求德國人無條件地服從國家、遵守現行的法律和現行的制度。路德的立場是一清二楚的:應該嚴厲地控制人民。老百姓應該嚴格地遵守秩序(Ordnung)。他從最初的造反者變成了順從、服從和俯首聽命的提倡者。隨著時間的流逝,路德提倡的順從成為民族的美德:它像連鎖反應一樣,從執政者傳到牧師(Pastor)Pastor指基督教新教的牧師。,從牧師傳到教徒群眾。宗教改革的精神徹底地影響了德國人的思想和生活方式。這在哲學上叫作悖論(Paradox):宣揚基督教徒有充分的自由對待上帝的人,精神上卻奴役德意志民族,使之淪為獨裁制度奴役的對象。
康德承認,他的倫理觀念近似路德的學說,他曾寫道:“在所有文明的民族中間,德意志人更容易和更強烈地屈服于管理;他們反對新制度,遵守業已建立起來的事物的秩序。”
海涅在談到路德的圣經翻譯時說,他對路德的語感感到吃驚,并且指出,在路德用德語翻譯的圣經問世后幾年的時間里,他的語言在整個德國普遍風行,迅速成為公共的文學語言。海涅在《論德國宗教和哲學的歷史》一書中寫道:“路德在圣經中所采用的所有用語和習用語,全都是德國人的。至今,作家仍然可以使用他們。”海涅:《論德國宗教和哲學的歷史》,海安譯,商務印書館,1974年,第47頁。尼采和海涅一樣,盛贊路德的圣經翻譯,稱它是德語散文的杰作,“它深深地扎根于德國人的心中”。
法國女作家斯塔爾夫人(Madame de stel)在其《論德國》(1810)一書中指出:“現今的德國人缺少性格的力量。作為個人、一家之長、行政首長,他們擁有美德和嚴謹的天性,但是他們自愿地、真誠地準備為當局服務,這讓人痛心。”參見Madame de Stel, ber Deutschland, Taschenbuch, 2017.
亨利希·曼(Heinrich Mann)在其于1914年發表的長篇小說《臣仆》亨利希·曼:《臣仆》,傅惟慈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0年。(Der Untertan)里,步斯塔爾夫人之后塵,塑造了狄得利希·赫斯林這個德意志帝國忠順臣仆的典型,他在強者面前是奴才,在弱者面前是暴君。
亨利希·曼的弟弟托馬斯·曼(Thomas Mann)指出,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德國的知識分子都是以路德為榜樣接受教育的。在納粹統治時期,絕對服從、忠于元首、忠于職守這些窒息性的要求,束縛住很多德國文化精英的手腳,妨礙他們反抗犯罪的、真正魔鬼似的、窮兇極惡的法西斯政權。參見托馬斯·曼:《浮士德博士》,羅煒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6年,第117頁。
上述對路德的評價,有褒有貶,已為我們對路德做出一分為二的評價。常說“金無足赤,人無完人”,路德并非完人,而是一個內心世界復雜、矛盾的宗教改革家。我們不應該因為他的反猶主義而抹殺他不可磨滅的功績。應該說,他的宗教改革的主流是好的,反猶主義當然是壞的,但它只是宗教改革的支流,充其量是路德宗教改革中的一股逆流。
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德國的政治家們并沒有忘記過去,而是牢記過去,不斷反思和清算納粹對猶太人的大屠殺這段黑暗的歷史。現任德國總理默克爾在2015年訪日期間,針對日本首相安倍晉三不敢正視歷史和右傾化的論調說道:“戰爭是德國的沉痛記憶,德國永遠不會忘記歷史,德國之所以能與其他國家達成和解,首先是因為德國正視歷史。”她在演講中還引用已故聯邦總統魏茨澤克在1985年發表演講時的名言:對歷史緊閉雙眼的人等于“對現在視而不見”。
在這方面,最令人難忘和敬佩的是前聯邦德國總理勃蘭特在1970年12月7日在華沙猶太人起義英雄紀念碑前下跪的壯舉。他雙膝跪在冷冰冰的大理石上,向受害者懺悔、請罪。當有人問他這是不是作秀時,勃蘭特回答說:“不是,這不是作秀,不是事先設計好的舉動,我面對德國人的歷史災難,面對千百萬受害的生靈,只是做了當語言已經蒼白無力時人們所能做的事。”勃蘭特發自內心的真誠的懺悔使許多波蘭人(包括時任波蘭總理西倫凱維茨的夫人)感動得流下了熱淚。他一跪泯千仇,化解了波德兩個民族之間的血海深仇。
1983年,德國舉行馬丁·路德誕辰五百周年慶祝活動,這次慶祝活動和以往不同,沒有熱鬧的慶祝典禮,沒有新的紀念碑,只有一個主題:路德對猶太人的態度。猶太人遭到大屠殺之后,德國人不可能為路德感到自豪,不可能對他歌功頌德。路德對屠殺猶太人是負有罪責的,正如用拉丁文撰寫的祈禱文所表達的:“Mea Culpa,mea maxima culpa!(我的罪過,我最大的罪過!)”
慶祝大會上,主持人提出這樣兩個問題:路德這個德意志民族的天才怎能這樣對待猶太人?難道說他被納粹分子出賣了?與會者圍繞這兩個問題發表自己的看法。慶祝活動兩年之后,與會者發表的看法以文章的形式匯編成書,題為《猶太人和馬丁·路德——馬丁·路德和猶太人》。當時任聯邦德國總統的約翰內斯·勞(Johannes Rau)還為此書寫了一篇序文,他在序文中承認,要讓德國人接受如此不可原諒的主題,這是多么令人痛苦的事啊!德國人必須鼓起勇氣,公開地承認德國歷史上這可恥的一頁。“今天,我們應該說,雖然我們聽到這點會感到受不了,奧斯維辛有它的基督教的經過史(Christliche Vorgeschichte)。奧斯維辛之后,我們不可能不想到,猶太人不僅死于毒氣室里的毒氣,而且死于幾百年來反猶主義的惡毒的指責。”聯邦總統的這番話為本文的主旨做了很好的總結。
一個敢于正視歷史、敢于揭自己的瘡疤、嚴于解剖自己、勇于承認錯誤并善于從歷史中吸取教訓的民族,是大有可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