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與死,勝與敗,希望與絕望,這些狀態之間只有一線之隔,只要多死幾個肌肉細胞、血液中的乳酸高出分毫、腦部稍稍腫脹,就會使人從前一種狀態進入后面一種。舉著鐮刀的死神盤踞在每一個外科醫生的肩頭,死亡永遠是最后的結局。人死不能復生。
1966年11月,我十八歲,正在查令十字醫院的醫學院讀第一學期,開學還不到一個禮拜。學校位于倫敦中心,和醫院只隔了一條街。當時的我想要親眼看看一顆生機勃勃的跳動心臟,而不是解剖臺上的一塊粘糊糊的死肉。學校門衛告訴我,街對面的醫院每周三會做心臟手術,我想看的話就該去乙醚廳,爬上沒有人去的頂樓,找到屋檐下方的一道綠門。他還警告我不要被抓,因為臨床前學生是不許去那里的。
那天下午,時候不早,天色已經暗了。河岸街上細雨蒙蒙,我出發去找乙醚廳。那原來是老查令十字醫院手術室上方的一座式樣古舊的鉛灰色玻璃穹頂。自從入學面試之后,我就再也沒踏進過醫院那道神圣的大門。我們這些學生只有通過了解剖學、生理學和生物化學三門考試,才能夠贏得這份殊榮。于是,我沒有通過正門的希臘式柱廊進入醫院,而是從亮著藍燈的急診室溜了進去。我找到一部電梯,那是一只搖搖欲墜的舊鐵籠子,是用來把設備和尸體從病房送到地下室的。
我擔心自己來得太晚,手術已經結束,那道綠門也已經鎖上。幸好并沒有。穿過綠門是一條落滿灰塵的昏暗過道,里面堆著老舊的麻醉機器和廢棄的手術器械。在九米開外,我看見了穹頂下手術室的燈光。我站立的地方是一間舊手術室的參觀廊,下面不到三米就是手術臺。一層玻璃滿懷敬意地將參觀廊與手術臺上的緊張場面隔開。參觀廊里有一道欄桿,還有一條弧形的木頭長凳,一代代外科學生扭動的背部把它磨得十分光滑。
我坐下,雙手扶住欄桿。四下沒有別人,只有我和死神。透過蒙了一層水汽的玻璃,我費力地朝下方望去。這是一臺心臟手術,病人的胸腔還開著。我邊走邊尋找最佳的視點,最后在主刀醫生的正上方停下。他是個名人,至少在我們醫學院是。他長得又高又瘦,儀表不凡,手指修長。在20世紀60年代,心臟外科手術還是激動人心的新鮮事物,能做這項手術的就那么幾個人,彼此離得很遠。受過這方面專業訓練的人也不多,他們往往是老練的普通外科醫生,先去某家率先開展心臟手術的醫療中心訪問,然后自告奮勇在自家的醫院開展新項目。他們必須緊張快速地學習,代價則以病人的性命來計。
兩名手術助手、一名洗手護士正擠在敞開的傷口上方,急速遞送著手術器械。接著我看見了:那是他們目光的焦點,也是我的興趣焦點——一顆跳動的人類心臟。嚴格地說它不能算跳動,只是在蠕動。心臟通過插管連著心肺機,一組成圓柱形的碟片在槽中轉動,槽里盛的是富含氧氣的血液,一只粗制的滾壓泵正在擠壓管子,促使這些生命之血回到病人體內。我仔細望去,依然只能看見那顆心臟,病人全身都蓋著綠色的手術巾,在場的人誰也看不到病人的臉。
主刀醫生不停地在兩只腳之間切換重心。他穿著一雙碩大的白色手術靴,為了防止襪子沾血,那個年代的外科醫生都穿這種靴子。手術團隊已經置換了病人的二尖瓣,但那顆心臟仍在為脫離心肺機而掙扎。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一顆跳動的人類心臟,就連我這新人也看得出來,它太虛弱了,那鼓脹的樣子像一只氣球,雖然還有脈動,但已經不在泵血。我背后的墻壁上有一只盒子,上面標著“對講機”。我打開開關,眼前的這一幕有了聲響。
在一片放大了的嘈雜背景聲中,我聽見主刀醫生說了一句:“我們最后再試一次。加大腎上腺素,通氣,然后關掉心肺機看看?!?/p>
一片寂靜,人人都在看著這個掙扎的器官為最后一線生機而奮斗。
“右冠狀動脈里有空氣。”第一助手說,“給我一根排氣針。”他將針頭推進主動脈,泛著泡沫的血液從傷口滲出。接著,病人的血壓開始好轉。
看到時機出現,主刀醫生轉頭對灌注師說:“關掉心肺機!這是我們最后的機會!”
“心肺機已關閉?!惫嘧熁卮稹K粽{平平,不像有多少信心的樣子。
心肺機一關,病人的心臟就全靠自己了。左心室正將血液泵往身體,右心室將血液泵往肺部,兩者都在苦苦支撐。麻醉醫生期盼地盯著監護儀,看著上面的血壓和心率。幾位醫生都知道這是最后的機會,他們沉默著從心臟上拔掉插管,然后縫合創口,每個人都巴望著它能強健起來。心臟先是無力地顫抖了幾下,接著血壓開始緩緩跌落。有什么部位在出血,血量不大,但出個不停。出血點在心臟背面,他們夠不到的地方。
將心臟抬起的動作使它發生了纖顫。它又開始蠕動了,就像一袋軟蟲扭個不停,這不是正常的收縮,因為缺乏協調的心電活動。它在白費力氣。麻醉醫生看了一會兒監護儀才發現這個異常。“是VF!”他喊道——我后來明白,“VF”意思是心室纖顫(ventricular fibrillation)?!皽蕚潆姄?。”他接著說。
主刀醫生已經料到這個,把除顫器的電極板緊緊貼上病人的心臟?!?0焦耳。”呲啦!沒有起效?!凹拥?0?!?/p>
呲啦!這一次心臟除顫了。但接著它就呆在了原地,完全沒有心電活動,仿佛變成了一只濕漉漉的棕色紙袋子。用我們的話說,這叫“心臟停搏”。
血液繼續流入胸腔.主刀醫生用手指捅了捅心臟,左右心室都收縮了幾下。他又捅了捅,心律恢復了一些?!疤?,給我一針管腎上腺素?!彼舆^注射器,毫不手軟地從右心室扎到左心室,針頭中射出一股清澈液體。接著他用修長的手指按摩心臟,想把這股強力興奮劑推進冠狀動脈。
感恩的心肌立刻有了反應。接下來的一幕和教科書上寫得一模一樣:心率開始加快,血壓開始飆升,它越來越高,幾乎到了沖破縫合線的危險境地。接著,就像是慢鏡頭,主動脈上插管的部位破了一個口子。嘩啦!就像間歇泉噴射,猩紅色的血液直噴到手術燈上,幾名醫生也給濺了一身血,綠色的手術巾也浸濕了。有人小聲說:“壞了?!彼f得太保守——這場戰斗,他們輸了。
作者是世界一流的心外科手術專家,一生參與過1萬多臺心外科手術,成績卓著。本書匯集了作者經歷的一些經典案例,是作者一生的傳記,也是醫生和患者的人生百態,是兼具敘事魅力、醫學知識和奇跡的佳作。
[英]斯蒂芬·韋斯塔比著高天羽譯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18年11月版.
定價:4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