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誠小子

摘 要：梵高將文學和詩意融入繪畫，作品強烈地傳達著畫家對人世間摯烈的愛，畫面被賦予了情感和生命。畫家用流動的旋律和亮麗的色彩，構筑出一個個驚心動魄的光輝世界，和諧又絢爛，那是畫家赤誠的一顆心融化進了作品里。

關鍵詞：梵高；印象派；畫家；純粹；赤誠

曾國藩訓誡李鴻章時言：“少荃，既入我幕，我有言相告，此處所尚，唯一‘誠字而已。”誠，可謂曾公終其一生遵循的做人標準。自“誠”出發，曾國藩一路崛起，對晚清政治、軍事、文化、經濟等各個方面皆產生深遠影響。若說其窮盡畢生心力，是為晚清添油續命，也頗不為過。曾公死后，左宗棠奉上挽聯一副：“謀國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輔；同心若金，攻錯若石，相期無負平生。”

誠，該是一個人最美好的品行了，倘若誠到了極致，就該是火紅的赤誠。西方美術界就有一位懷揣赤子之心的畫家，他同樣是窮盡畢生心力，熾熱地點燃自己，展現自己的一片赤誠。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后印象派畫家梵高。梵高之赤誠，級別可謂蝕骨。他不惜力、不惜命、掏心掏肺的懇切程度，無人企及。

1853年3月30日，梵高出生在荷蘭北布拉邦特的一個小村鎮的牧師之家。他的祖父和父親都是牧師，家境雖不算富裕，但梵高家族的地位在當時卻十分顯赫。梵高的幾位叔伯，有海軍司令，也有經營龐大產業的大畫商。梵高的外祖父在海牙，被譽為“國王的裝幀師”。梵高母親閑暇之時教孩子們寫寫畫畫，也是家中常事。梵高就出生在這樣一個宗教和藝術氛圍濃郁的家族里，可以說在他家中飄蕩的，一半是藝術，一半就是宗教。

梵高出生前，曾有一個夭折的哥哥。梵高是家里的第二個兒子，名字文森特來源于去世哥哥。由于父母深切懷念第一個兒子，對這個孩子多有忽略。這些被忽略的點滴細節，蝕刻進了梵高幼小的心里，他敏感、易碎的性格因子，早在這時便已種下。

1861年，8歲的梵高在家鄉上小學，次年便輟學回家，由父母繼續教他。1864到1868年，他入住寄宿學校，學習法語、德語、英語等。因經濟原因，未完成學業就再次回家。1869年，16歲的梵高離開老家進入巴黎古皮爾公司的海牙分店工作。古皮爾公司是當時歐洲最大的畫廊。由于工作出色，梵高又被調到倫敦分店。他一邊工作，一邊吸收大量藝術知識并廣泛閱讀文學著作。梵高終其一生都酷愛讀書，他的閱讀量和涉獵范圍在畫家群體中是數一數二的。

寧靜的歲月持續到了1873年，梵高經歷了人生第一次情感崩潰和自我毀滅。他熱戀上了一位已訂婚的小姐，赤誠的愛火一經點燃便毫無保留，猶如烈焰，豁出去地愛。這場戀愛無果，受傷的梵高精神失衡，繼而無心打理工作，遭到同事和顧客詬病，最終被解雇。此后的一段歲月顛沛流離，他嘗試過各種工作，如教師、助理牧師、書店店員。雖說工作不穩定，但梵高依然勤于讀書。當時，他除了培養起對藝術的熱忱外，開始對宗教狂熱起來。

慘敗的初戀和一路挫敗的職業生涯，讓梵高走入頹局，但重新來過，投身宗教事業也并未使他跳出頹勢，其宗教生涯同樣屢屢碰壁。1877年，他放棄了在阿姆斯特丹神學院的學習生活。次年，進入布魯塞爾的傳教士學校學習，然而梵高沒能拿到畢業任命書。他走進歐洲最艱苦的地方開展牧師工作，那是比利時博里納日的煤礦區。博里納日如果被說成是人間地獄也毫不夸張，那里充斥著危險、貧困、疲憊、饑餓、疾病、童工與黑暗，人間悲劇里的悲慘元素都可以在這里看到。

梵高赤誠的獻身精神，在此得到充分展現。他與礦工一并深入井下，每天都去看望病人，送些吃穿，帶去福音。村子沒有一家是梵高沒去過的。在這里面對的全都是人間苦難，在一次瓦斯爆炸中，梵高親眼目睹了生命的脆弱和生之悲愴，心靈受到莫大震撼：生死之間，好似自己投入的事業什么都不可改變。梵高搬離了原來的磚房，住進了破茅草棚，傾其所有把自己的衣物舍給老人孩子，省吃儉用把余下的錢為病患買藥，結果自己營養不良，又感染熱病，躺倒在草堆上。梵高活過來了，但傳教士學校的人來后，看到貧病交加的慘狀，認定他這是在敗壞教會聲譽，將他解聘。

梵高投身宗教這條路，看來又走不通了。此間他掙扎過，去布魯塞爾申訴，最終無解。因無處可去，他又重返博里納日。這期間，由于弟弟提奧說他“無所事事”，并建議他“找正經事”做，深深刺激了梵高，八個月與提奧斷交。梵高迷失了。他靈魂無所寄托，身心無處安放，自我無法確立，什么才算“正經事”，他自己都不知道。梵高這種赤誠品性，勢必做什么都必須毫無保留，全部豁出去地發狠用力，找不到發力點，他比誰都著急。經受一番煎熬后，他的靈感涌現，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畫畫，做畫家，是他確立的目標和發力方向。梵高蹉跎許久，不再遲疑，那一年，他27歲。至此，梵高將赤誠的一顆心，全部獻身給藝術。他開始畫礦場的井架煙囪，畫礦工和他們勞動的場景。在描摹這些煤礦生活的線條里，梵高的心逐漸寧靜下來。盡管噴薄的炙熱激情猶在，但他已然在素描的世界里，靈魂獲得久違的安寧。畫畫，生命唯有畫畫。或許人，生之卑賤，但終有一天筆下作品可以璀璨閃耀整個星空。

梵高向提奧求助，請他寄來書籍和財物，開始自學。弟弟支撐哥哥的藝術理想并全方位供養其生活，兄弟倆譜寫的這份手足情深更是人性史上的佳話。梵高用不到十年，沖進世界頂尖級藝術大師行列，不僅是因為他真誠入迷地不懈奮斗，同時得益于弟弟竭盡所能的供養。兄弟同心，弟弟以別樣方式表現這份赤誠。梵高從礦區來到布魯塞爾，稍作停留后回到了家鄉。經弟弟周旋，父母對這個屢屢碰壁的倒霉兒子寬容不少，雖說看不到他過人的才華，但默許了他走繪畫這條路。看起來梵高似乎開始步入正軌，他在家鄉把技法錘煉得幾近嫻熟。藝術精進的同時，梵高又經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戀愛。這次戀愛，完全是梵高豁出命唱獨角戲。他愛上了來家暫住的喪夫表姐。表親結婚是當時的禁忌，梵高卻決絕地愛著。為躲避糾纏，表姐回到了阿姆斯特丹。梵高一路追過去，為見表姐竟將手放到了燭火上。當然這又是一次慘烈地失戀。赤誠的人，要么不愛，要愛就是毫無保留。

即便這樣折騰著，梵高也沒中斷他的繪畫。他的素描功力已相當精湛，在家鄉呆不住，他來到海牙。梵高跟著親戚毛威學畫，算是頭回接受正規教育。他的生活依然慘淡維持，靠弟弟供養，但從正經作畫也就兩年，他的素描畫已相當非凡。《海牙街景》《煤氣廠》《海牙鄉間的道路》都是1882年的作品。純粹的素描，梵高畫出細膩的情感和深邃的意境，可謂深得中國畫的神髓。他的素描脫離了簡單的黑白灰，細讀之下，層次甚至超越了“濃淡干濕焦”，達到極致曼妙的境界。這些受益于他極高的文學修養和領悟人生的深刻，更受益于他對人世間飽含深情與眷戀。他太情深意重了，深切決絕地投入愛，沒有一絲保留。還好，藝術未曾辜負他，梵高繪畫的精進速度堪稱搭上火箭。

從海牙幾經輾轉到藝術之都巴黎，梵高又經歷了兩段糟糕透頂的愛情和一地雞毛的生活，傷心蝕骨，但他畫藝已躋身大師行列，1885年創作的油畫《秋景》，美得讓人心醉，技藝不遜柯羅，把深秋的靜美和沉郁畫到了極限，是雄渾詩章。油畫《一雙鞋》又刻畫得使人讀之落淚，僅僅是邋遢破舊的一雙鞋軟塌塌地置于畫中嗎？人們通過這雙鞋，好像看得見貧窮的主人飽經風霜，在為生活苦苦掙扎。梵高之偉大，在于他赤誠地摯愛人世間的一切，不管是一花一草，還是生存在最底層的人。情深似海，滿含眷念，故而一雙舊鞋他都珍之重之傾盡全力去描繪。因此，他喜愛畫家米勒，因為米勒把農民搬上藝術的殿堂。

大愛無疆，梵高這樣鄭重其事去愛，自然在世俗生活過得一路踉蹌。巴黎又呆不住了，提奧要結婚了。梵高來到南法的小城阿爾，命中注定他的劫難即將開始。陽光燦爛的阿爾帶給梵高極大震蕩，他的藝術達到巔峰，創作了大批精美杰作，如《夜晚露天咖啡座》《夜間咖啡館》《阿爾吊橋》《收獲景象》等。就《收獲景象》一畫來說，不禁讓人驚詫于梵高非凡的功力。不大的畫布，梵高竟畫出咫尺天涯的感覺。從近景的金黃麥穗到縱深的籬笆、菜園，再到縱橫交錯的廣大麥田，繼而到更遠處的房舍、遠山等，最后綿延至天際，畫面一層一層，層層鋪陳，精確計算，清晰分明，體現出畫家強大的理性精神。梵高性情太赤誠了，情感張揚澎湃，毫無克制，不惜一切地投入，這些表象掩蓋了他堅強的理性精神和邏輯能力，實際上，梵高的創作都經過他精準的計算。他在阿爾創作的最著名的一組畫，莫過于赫赫有名的“向日葵”了。

“向日葵”是他為迎接高更、裝飾房間創作的一組畫。梵高太孤獨了。蝕骨的孤獨讓他巴望有同道中人和他一起創作，一廂情愿把高更當成這樣的摯友，熱切期待。梵高不懂糟糕的伴侶成本太高，比孤獨更讓人承擔不起。高更未來之時，梵高已達到藝術的巔峰狀態，作品得到了巴黎的關注，諸多畫家預見梵高將是明日之星。梵高創出鮮明風格，作品獨樹一幟，有情有韻。梵高難熬孤獨，不擅家事卻盡己所能為高更準備新家俱，房間掛滿“向日葵”。然而，二人初始動機就不同，梵高渴望將家建成畫家之家，高更是因經濟一時困頓而選擇暫住，不對等的心，怎能擰成一股繩？高更初來乍到，也為梵高為他準備的滿屋子的太陽花而感動，但很快真實的自我顯現出來。二人從生活細節到作畫理念，再到審美訴求南轅北轍，并為此爭執不休。霸氣的高更一副君臨天下的面孔指責梵高，梵高據理力爭捍衛自己的藝術主張，兩人矛盾升級至燃點。高更決意要走，梵高恐慌極了，精神緊張到臨界點。世俗生活一路不順的梵高，把生命全部熱誠投注到藝術世界，分不清藝術與生活的邊界，一次沖撞中，梵高割下自己的耳朵。次日，高更離開血泊中的梵高，絕然走了。重創后的梵高精神崩潰，住進醫院，穩定后出院、回家，繼而再次發瘋又入院。兩番折騰后，小城阿爾的市民聯名上書，要求市長把梵高關禁閉。梵高本不承認自己發瘋，狀態正常時他依然工作，期間創作了《割耳朵后的自畫像》等杰作。到這個地步，他只能接受現實，自愿來到圣雷米精神病院。在這里，梵高創作出照亮整個天際的絕美畫作，詩意濃郁的《星夜》。

《星夜》描繪了藍色起伏的世界，黃色點綴其間。熱烈的色彩、律動的筆觸、每一根流動的線條都注入畫家真摯的情感和炙熱的愛。夢境般的燦爛星空，明凈純潔，有著驚人的光輝。宇宙間的能量像一股一股的漩渦，彼此扭結成團又各自澎湃，綻放整個夜空。獨立奔放的漩渦，盡管各自盛開，但又和諧纏綿在一起，映襯著浩渺蒼穹，無窮無盡，茫無際涯。柏樹像火焰一樣在熊熊燃燒，一直生長，伸向天際。每一個星團、每一個局部都是律動的，然而統一起來的整幅畫面，卻安謐寧靜，純美祥和，撫慰人心。這迷幻般的意境，醉倒無數讀畫人。

隨著梵高藝術的登峰造極，他的生命開始倒計時。梵高離開圣雷米精神病院，來到生命的終點站，巴黎以北的小村莊奧維爾。在這里，他度過生命的最后兩個月，創作出《麥田群鴉》等佳作。《麥田群鴉》帶有死寂般的味道，藍色的天空和金黃的麥田，已預示出畫家情緒的不安與慌亂，群鴉的飛翔又帶來一種壓抑，畫面滾動著一股力，那是強烈壓制下的躁動。7月27日，梵高外出作畫時開槍自殺，未立即死去，兩天后于黎明去世。學術界對梵高死因，自殺或他殺，尚未有定論，但這些不重要了，死亡對梵高是一種解脫，他不排斥離開人世間，甚至歡迎死亡的到來。梵高用不到十年時間，創作了八百多幅油畫和一千多幅素描，并留存有八百多封書信。一個誠懇的創作者，必定是一位盡心竭力的奮斗者。

生命的花期有長短，有的人終其一生未曾綻放，便枯萎、凋零，梵高卻選擇赤誠地燃燒，盡管烈焰焚身、荊棘叢生，但至真至純。也許有的人，就是要走一條別樣的路，還好梵高得償所愿。全世界都記住了這個赤誠小子和他的話語：“總有一天，我會用我的作品昭示世人，我這個無名小卒，區區賤民，心有瑰寶，絢麗璀璨。”

作者簡介：

王彧濃，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