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粟
收到海婭發來的序列任務時,我希望還有另一層意思,檢查過所有細節后,我明白了這純粹是任務傳達。
現在該我出發了,我早有準備。是的,普男消失后應該就是我,這很清楚,我們都按序列來執行任務。
塞男和平婭很快就會約見我,在平婭的考核以及塞男的審查后,我就出發。
順便提一下,雖然是他們約見我考核我審查我,但是我們是平等的。我們只是在序列里,就像平婭說的那樣,我們是在序列里的平等共生體。
平婭是我見過最有智慧的女性,她位于教導者序列,教導我們認識序列,遵守序列,執行序列。
是的,只有序列才能讓我們的遠襄星長存不息。如果打破了序列,我們的星球就會走向滅亡。
就像,就像愚蠢的地球人。
很久很久以前,按地球人的記數方法是幾百億年前,我們的星球有過一次變故——關于這次變故,我記得我問過細節,平婭告訴我,那不重要——在那次變故后,遠襄星開始尋找可能的備選星球,在不斷地延長探索范圍和降低匹配要求后,我們找到了兩個相對勉強的可選方案。
當時這兩顆星球上的情形并不十分相似,質量小些的一顆被暗紫色生物盤踞,那浩瀚的暗紫色初時被識別為植物,可實際上它能絞殺和摧毀一切物質。另一顆則被可怕的巨型生物占領,它們高大強壯,長頸巨齒,無智慧地蠻長瘋食。
那兩顆星球上沒有智慧生命,甚至沒有存在的意義。另外,備選星球的重塑和改造則需要極其久遠的時間。經過極困難的數據采集和比對判斷后,遠襄星終于決定改造這兩顆備選星球。
第一步,是要重造它們,重造即是重生,遠襄星驅動兩顆低能源的幼等星體,做了星體沖撞。
兩組星體沖撞的效果很不同,備選一號受到撞擊后得到了期待的效果,熔蝕物質覆蓋了絕大部分地表,巖漠、礫漠、焦漠、炎漠充斥著它。據其后幾千萬年間的監測,它也一直是這樣,無生命無變化,已經達到了我們的初步預期,不久就可以做下一步孵化了。
備選二號則不同,沖撞星體的運行與預期有了較大的偏移,它在接近地表前受引力和震蕩的干擾沒能準確地完成撞擊,只是與備選二號產生了擦碰撞擊,沖撞星體經過多次反彈的緩沖,能量減弱了很多,自身碎裂成幾塊,墜入消亡。而備選二號雖然也產生了凹陷、褶皺,激發了熔巖噴發和沉積,但地心震蕩和粉塵覆蓋的程度遠不如備選一號。雖然在最初的階段,它也與被改造的備選一號相類似,塵暴與沙幕是常態,一切處于混沌之中,可是數千萬年后,探測到的數據讓遠襄星極為震驚——備選二號再次有了生命跡象。
我對備選一號二號一向是十分關注的,關于它們的所有資訊都會去數據基地申請調閱。當然,申請只是登記調閱的序列手續,遠襄星上人人都可以了解任何資訊,因為我們是平等共生體。
數據基地總是有很多人,我就是在那兒認識海婭的。海婭對備選一號二號也很感興趣,當我發現她正調閱備選二號首位探險者的資料時,覺得她的背影真美。
她發現了我一直站在等候區看著她,就微微側身問我是否要先看這一段數據。
我告訴她我對探險者序列的一切訊息都很熟悉,她似乎有些吃驚,終于轉過身來。
我看著她,有些驕傲地指著視覺光影介紹說:“這是肅男,他是第一位前往備選二號的探險者。”其實我心里想說:比起背影,你轉過身來更美。
她重新轉過身去,看著光影說:“肅男去了很久了。”
的確,肅男去了很久。
肅男出發時,我還是個幼童,雖然對遠襄星以外的宇宙全然不知,但對肅男的序列任務很著迷,因為他的序列任務與眾不同,不同于那些往返已知星球的序列任務。備選二號或許是遠襄星的未來,他的出發也許會改變我們每一個人的未來序列。
說到序列,序列是如何確立的?我也曾經迷惑過,我向位于教導者序列的平婭求證。平婭告訴我無需考慮這個問題,整個遠襄星就是一個平等共生體,為了永存不息,序列早已定下,每一個遠襄星人都有自己的序列任務,只要認識序列、遵守序列、執行序列就可以讓我們共生長存。
當然我非常同意,我們是平等共生體,我們共享一切資源、一切認知,擁有一個共生體。
得到探險者序列的任務告知時,我有些難以置信。
我是?我也可以?原來我的序列就是夢寐以求的探險者序列,我和肅男一樣!
當然,我的序列排在后面,我排在第五位,排在普男之后。也許我的出發還要很久很久,可是原來我擁有這樣的序列!無法形容的快樂讓我激動萬分。
隨后我開始了探險者序列的訓練,在訓練中我才知道位于探險者序列里的人選很多,我的序列那么靠前,真是幸運。大多數時候我和普男在一起訓練,模擬備選二號的環境,討論備選二號的訊息,普男排在第四位,他的訓練也早于我許多。普男是標準的遠襄星人,他溫和友善,嚴格遵循自己的序列,嚴格執行自己的序列。
“我們可不能像愚蠢的地球人一樣。”我們一起看視覺光影時,普男說。
是的,愚蠢的地球人,他們自私,虛偽,卑鄙,貪婪,冷漠,懶惰……我心中關于形容地球人的詞匯有幾十個,但是最重要的就是他們沒有序列!他們自由散漫,隨心所欲。
我真想不出不是共生體的地球人怎么能活下去,因為地球人不是平等的共生體,所以他們常常相互爭斗,從肅男發回的信息我們知道,他們為了水源,為了食物,為了土地,為了財貨,為了配偶時時刻刻都在爭斗。
普男看著肅男傳回的視覺光影,語意中充滿敬佩,“肅男的序列任務真是了不起!”
事實如此。肅男抵達備選二號時,那里只是一片蠻荒之地。那時的人類還不能稱其為人,他們只能算是直立行走的脊椎體動物,饑餓是他們每天面對的困境,而雷雨、風雪、火山、亂石或是其它動物的攻擊,任意一項都可以輕易地毀滅他們。
探險者序列任務只是觀測備選二號,采集數據,回傳信息,可是肅男的觀測以及后來的作為卻重塑了備選二號。
肅男在備選二號上發現了一種暗紫色植物,他警惕起來,難道備選一號上那可怕的生物入侵至此?如果備選二號被此生物占據,那么在這顆質量大于備選一號十倍的星球上,就再難根除它了,即使再次驅動星體撞擊也很難。
肅男謹慎地擷取了暗紫植物的樣本,連同其它采集樣本和數據資訊一起發回遠襄星,自己則留在備選二號上,開始實施他的計劃。
肅男打算選取一種植物搶先占據地球的地表,培植它,并盡可能地將它廣散耕播,讓它先于暗紫色植物占領地表。
要盡量地占據生存空間,那么種子的數目尤其重要,必須足夠的多。肅男從諸多植物中選擇了小麥,這種植物的種子有很強大的衍生性,一根小麥穗有60至80顆麥粒,即60到80顆種子,盡早盡廣地將小麥種收繁殖擴張,那么小麥就能占領備選二號的地表資源。
將小麥傳播擴種,當然不是肅男一人能完成的,于是他得再選擇能與小麥結成共生關系的另一種生物。雖然當時在備選二號上,生命力更強大、活動范圍更廣的是各種走獸飛禽,可是通過監測可知它們用于記憶思考的器官占體比太少,換句話說,軀干強于思維,而且難以馴養。
經過比對觀察,最終肅男選擇了人類這種能以小麥為食且攻擊性較弱、腦力還可擴展的雙足直立脊椎體動物來為他實現小麥的擴張。人類食用小麥能減少饑荒,更多地繁衍人口。而人口增多勢必需要更多的小麥,接下來人類勢必自發地將其進行更廣遠的播種,于是小麥就能占據更多的地表。這兩種生物相互作用皆能在更大的范圍里繁衍生息。
定下了計劃,肅男帶著一捆小麥來到一個部族聚集地,這是一個母系氏族部落,女性的地位優于男性,最尊貴的部族長也是女子。通過音源轉化,肅男能識別和模仿他們的語言,在路上他碰到了部族長的使女,將小麥交給了她,盡可能地向她詳述如何耕種采收。
使女將信將疑地收下了小麥,可是一天之后肅男發現那個使女被吊在大樹上,即將被燒死,只因她違反部族長的命令,與部族以外的男子說過話。
肅男去見部族長,比劃著用他們的粗簡語言盡力解釋,向她說明如何種收小麥。部族長認為他身為一個男子,竟然如此無禮地指揮她去種麥,一定是邪惡的巫士。她命人燒掉小麥,并要抓住肅男,將他和使女一同燒死。
粗劣的棍棒石塊當然傷害不了他,肅男帶著使女離開了。幾經驅逐后,他們到了一個較小的部落,同樣是母系氏族,這里的部族長接納了種植小麥的想法。
肅男在這部族里留了下來,并且從部族周邊的土壤里找到了可用的礦物質,一邊教部族種麥,一邊教他們做簡單的陶器和結繩計數方法,還有簡單的文字。
這里的部族長和其他人也視肅男為巫士,他們一邊向他學習生存的方法,一邊嚴密地監視和防范他。
不到一年的時間,小麥得到了豐收。除了口糧,這個不大的部族擁有了較大的盈余。肅男提出將多余的小麥種送給別的部族。部族長認為可以擴大小麥的種植,可是這樣穩定的食物資源不能白白分享,應該讓其他部族歸順臣服于她的部族,只有依附于本部族的人才可以得到耕種的教授。肅男帶來的使女則提出,小麥是她帶來的,現在有了成果,應該由她來做新的部族長,至于耕種則是個秘密,絕不能外泄。
肅男在她們爭吵之際外出追尋一種野獸的足跡。經過跟蹤探尋,發現了這種介于貓與虎之間的動物是未曾遇到過的,它全身遍布黑色斑點和環紋,敏捷兇猛。肅男為它做了詳盡的記錄,在其洞穴附近耽了好幾天的時間。
再回到部族時,肅男發現短短數日中這里已發生了毀滅性的巨變。部族長邀請四個部族首領前來饗宴,預備在他們同意服從本部族后,將小麥種植傳授。使女一心得到部族長的位置,在四部族到來前刺死了部族長。部族內亂作一團,眾人將使女捉住吊起,燒死了她。前來赴宴的部族聽聞變故,開始哄搶小麥種并互相毆殺。煙火和喧囂引來了更多部族參與搶掠,最終原部族的人眾被分搶為奴。
小麥倒是如肅男的預想盡可能地被擴種,可是如此的殺戮結果,實在讓他料想不到。
母系氏族是什么?我調閱肅男的訊息時,無法理解這個詞匯。經過不斷地檢索,結果我在極其久遠、模糊不全的傳說記錄中找得到了一點信息。這么說,遠襄星也曾經有過母系氏族嗎?
遠襄星上的每一個人都是共生體,都是序列中的平等共生體,男性與女性在成為配偶前也許互不相識,誰也無需費時費力去尋找配偶,只要是既定的序列配偶就會跟隨序列指示到來,執行結合序列任務。完成了結合序列任務后,需要等待繁衍序列指示。遠襄星人生命長久但并非不死,在有生命消亡時,繁衍序列任務才會啟動,根據序列安排將此任務賦予已結合的配偶。完成繁衍序列后,只需將形成的幼體胚胎按序列指引交予孵化養育機構就可以。
至此,配偶的基礎序列任務就執行完畢了,無需再為幼體胚胎做任何事。從此這個幼體與繁衍他們的成年人再無關聯,他/她已擁有了自己的序列,已成為了與成年人一樣的平等共生體。一切過程、一切序列都是完美的,一切都是高效高能高智慧的。
我們自幼體胚胎期就在養育機構生活,從來都知道自己將按照序列的指引去學習、玩耍、成長,每一個人都是平等的共生體,除了母星遠襄,與任何一個別人都沒有任何關聯,哪里會有母系的說法。
母系,也就是指女性吧?遠襄星的遠古傳說中出現這樣的詞匯,那么也曾經經歷過母系氏族嗎?我向數據基地的實婭詢問。
實婭告訴我,檢索出的結果是碎片式的,得不到完整的信息。
后來我曾和海婭討論過這個問題,海婭說那是低等生存環境中才會有的愚蠢生命特征,遠襄星絕不會有,搜尋到的數據也許是從別的星球采集來的。
我認為海婭說得很對,因為平婭也是這樣回答我,平等共生體不會用如此愚蠢的方式來生存,我們是有序列的,全都生活在序列中,沒有序列的個體生命是無法久生長存的,就像愚蠢的地球人。
平婭講解肅男的報告時提到備選二號上的人類之所以愚蠢,主要原因就是他們沒有序列,個體生物私心私欲泛濫,所以生命愚蠢而短暫。只有像我們遠襄星一樣,依照序列、遵循序列、執行序列才能長存。
經過漫長的等待,肅男終于收到了母星關于送返樣本的回復,經過篩查比對,備選二號上的暗紫色植物只是低生態植物,并不同于從前備選一號上的那種。這確然是好消息,不過在等待回復的歲月里,小麥的耕播和人類的繁衍早已最大范圍地延伸擴張了。
肅男繼續為母星傳回各類訊息,除了我們遠襄星以外,穿梭星際到過備選二號的其他高智慧生物也頗有一些。
肅男與這些高智慧生物有過往來,這些生命有的自我繁殖,有的是集合共生體,有的迭代衍生。他在記錄中提到,比對過許多的生命體,原來我們竟然與備選二號上的人類是最為相似的。
關于其他高級智慧生物的航行設施,他也做了許多記錄。有一種雙翼結構的飛行器體量甚大,速率迅捷,在降低飛行高度時會折翼而變,形狀如同備選二號上的大鳥,在它潛入水中則會化雙翼為高低多列斬浪器劈水前行,仿佛備選二號上的巨鯨。
還有一隊航行器共有九輪,它們變換位置排在聚能星的周圍,忽而排列成圓將它圍在中間,忽而一字列開將它夾在其間,巨大的光和熱影響了整個星際。備選二號上的人類,用各種語言驚恐地喊叫,說末日到了,末日到了,天上出現了十個太陽!
是的,人類稱聚能星為太陽。
肅男真的去了很久,他調節機能形貌,用陸生呼吸,改次級飲食,與人類共同生活。可是他非常孤獨,所以他常常去探尋更多的高智慧生物,唯有與他們做鏈接才能使他從與愚蠢的人類相伴中解脫出來。
肅男最后發回的記錄是與一些高智慧生物起了爭執,至于爭執的原因不詳,之后,他們一同到了一處寒冷陡峭的崖灣,那地方叫做黑暗寂冬。至此,除了幾張不清晰的影像外,肅男再也沒有了消息。
位于管理者序列的元男向我們做了沉痛的報告,遠襄星不斷地發出訊息,盼望與肅男取得鏈接,得到他的回復,可是沒有。再也沒有他的任何回應了。
肅男消失后,遠襄星沒有亂了陣腳,仍然照既定的序列時間派出第二名探險者——策男。
讀策男的報告時,我已經和普男一起受訓了很久,彼此很熟悉了。
普男從不像我愛把探險者序列當作一件夸耀的事,他只是默默遵從序列,執行序列。
他溫和沉穩,與世無爭,而我跳脫放肆,常常為了小齟齬與人爭執。
我和他太不同了,這樣的我們會是共生體嗎?普男說當然是,遠襄星上的每一個人,都是處于序列中的平等共生體。
可是序列是怎么確定的呢?誰制定的序列呢?
我心里有過這樣的疑問,可是被問到的人總是告訴我只要遵循序列、執行序列就好。
現在,我又拿這個問普男了。
普男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微笑著望向營地外。那是黎婭,她偶爾會從這里經過。只要她經過,普男就會往外去尋找什么小型儀器。比如這一次,他在找菌群探測儀。這類小物件不留神很難找到,每次他都一路尋找著走出去,直到走出營地的大門,直到與黎婭相遇。
位于訓練者序列的聯男有時會問我,為什么這樣的小型儀器不歸類放在固定的設備序列中?
我當然知道為什么。因為現在那部菌群探測儀就藏在普男的訓護服里。普男總是維護我,我當然也維護他,我相信事事遵從序列的普男唯有此刻才逃開一會兒。
普男和黎婭是同一時階在同一育兒機構長大的,從幼童期到成年前,他們都在一起。成年后他們分在不同的序列機構,普男進入了大多數男性期望的探險者序列,黎婭則進入了最辛苦的清理者序列,她得不停地在各地清理任何脫離了序列的物質,包括設備、數據、影像、病菌,甚至暗物質和外星塵埃。
清理者常常要上浮于星球遠空或是下探于深渠暗流。普男和黎婭并不覺得探險者和清理者序列有什么不同,因為我們都是序列里的平等共生體,只要遵守序列、執行序列就好。
普男和黎婭都確信他們是彼此的序列配偶,只要收到正式的結合序列任務,他們就會結合在一起,等待繁衍序列任務。普男提到黎婭總是情不自禁地微笑,四顧張望,似乎這樣就能看到黎婭在哪里在清理什么。
這時候我往往會想到海婭,她處于傳達者序列,將一個個序列任務傳遞給執行者。我如果收到她傳來的序列任務會很快活,雖然她除了序列任務從不會給我別的訊息,似乎之于我,她只是一個背影。
策男到達備選二號后,沒有搜索到肅男的任何訊息。很快,他開始了自己對備選二號的改造,他希望能用遠襄星的美好影響這里的人類,讓他們也生活在序列里。可是策男恐怕肅男的消失是因為身體受備選二號生存環境的影響,他不愿調整自己的形貌,也不肯運用陸生呼吸以及接受備選二號的重力牽引,所以他選擇躲在母星的防護設施中。
由于保留那樣的形象,他去到哪里都會引起人類的恐慌,被認為是魔鬼。他嘗試腦力鏈接,可是接收到訊號的人們更加害怕,往往只要傳說他的到來,整個村莊或市鎮的人們就會跑個精光。
直到有一天,他在赫倫碰到了一隊士兵,這些士兵押解著一些俘虜。看到策男,士兵們和俘虜們尖叫著四散而逃。俘虜中唯有兩個盲人不知所以,混亂中不敢妄動,留在了原處。策男嘗試著用當地的語言同他們說話,他試了多利安語和阿卡狄亞語,兩個盲人毫無反應。
也許他們看不見也聽不見,策男想嘗試腦力鏈接時,其中一個盲人開口說話了,策男識別出這是伊奧尼亞語。
于是,他欣喜地在報告中記錄下這一條:我終于開始跟人類溝通了。
兩個盲俘除了看不見,其它一切如常,甚至可說是人類中優秀的智者和歌者。其中一人還曾做過部落的首領,當然那是在他被俘被刺瞎以前的事了。
通過與盲俘的談話,策男發現人類對神鬼有莫名的崇拜和恐懼,而且他們對太陽、月亮、星空、大海以及某些勇敢幸運的人也有同樣的感情。
神諭——策男決定用這樣的方法傳遞他的思想,他向兩個盲俘講了許多神話故事,關于日月星辰,山海風雪,或是品德,才智,勇氣,力量,許多是策男根據氣候地理編出的,也有許多是根據從前肅男記錄的外星能量杜撰的。兩個盲俘聽了贊嘆不已,將策男奉作了先知。
策男的各樣故事都傳達著相同的意思——所有生命皆應有同一意識,不論英雄平民還是天神貴胄都應處于序列當中。
盲俘欽佩于策男的智慧,懇請他允許他們將聽來的故事編成詩歌為更多的人帶去智慧,這正是策男期望的。于是兩位盲俘以說唱的方式在市集上傳播一段段詩歌,聽到吟唱的人們也感到激動振奮,向兩位智慧的歌者表達崇敬。盲人不敢居功,告訴人們這其實是一位先知傳授的。人們聽說此事希望能向先知學習。
這時策男仍不愿放棄來自母星的防護裝束,可是眾人見到如此模樣的他一定會舊事重演,全都奔離逃散。于是他告訴盲歌者他不愿見愚昧的世人,只有眼盲而心凈的人,才可以接近他。
更多的盲人從各地趕來,他們都希望得到先知的智慧,一批一批的歌者將領會的意思傳遞出去。赫倫周邊許許多多的島嶼都知曉了美妙的詩篇和故事。當然,他們也獲得了重要的認知,那就是道德與序列的重要。
策男對自己的成果很是滿意——備選二號上的人類接受了序列。他向母星報告,雖然這里的生存環境與遠襄星不同,但是智慧與文明就快達到遠襄星的程度了。
收到策男的訊息,遠襄星頗為振奮,人人歡騰喜悅,遠襄星的序列文明就是平等智慧,我們厭憎暴力,從不嗜殺,改造備選一號和二號并非要占領侵略,只是為了更好地傳播我們的序列文明。
可是再傳回的訊息讓我們都沉默下來。為策男傳播思想的說唱歌者的確越來越多,可是他們傳播的內容不再相同或相似,流傳的故事或許還一致,但傳遞的思想卻不同了。嚴格的序列被模糊,轉而奉揚個體的自由。傳唱的詩歌里,更多表達的是英雄主義,自我超越,打破限制,榮譽進取,原本該放大的精華被舍棄,而被追捧的則是無禁錮無拘束無序列。
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錯,我和普男都這樣認為。
我們的序列文明是高智慧的,是能長存的,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了錯。
沒有序列?沒有序列的生命?普男搖著頭,他和我一樣,不能贊同愚蠢的人類,只是他溫厚沉靜不肯多言,我替他嚷了出來:“那些愚蠢的低等生物!”
這天的訓練序列任務中,我和普男是互搏的對手。我為了爭奪勝利,沒考慮補充序列能量,一心去贏得任務,結果在退出時我已無能量可用被困于險境。危急時刻,普男把他的最后一個能量塊全給了我。
感激的話不用說,他只對我笑一笑,我總是好勝的,他總是回護我。
結束訓練后,訓練者序列的聯男熱情地宣布普男同時得到了兩個序列任務——結合和繁衍。
我替普男快活,沖上去擁抱了他,我知道他和黎婭已等待結合序列任務很久了。
可是普男讀過了序列任務后,沒有一絲半點的歡喜,我對他的反應很吃驚,于是替他四處張望,黎婭一收到序列任務就會很快來這里與他相會吧。
普男似乎被釘在了原處,他的眼睛黯淡到了極點,過了好久,他對我說:“諾男,我的序列不是黎婭。”
詩歌傳播越來越偏離策男的想法,他決定離開赫倫。眾多盲歌者來向他告別。他們說最初使他們得以接近策男的原因是眼盲,如今他們卻懊喪于此,很希望能見到帶他們走出蒙昧的先知。其中一人伏在地上向策男告別:“雖然我們看不到先知的樣貌,但不難想象您一定經歷過許多塵世間的困苦與折磨。因為誰經歷的苦難多,誰懂得的東西也就多。”
策男反思在赫倫的失敗,也許因為自己沒有與人類共同生活相伴,只憑借盲人的傳教無法讓人類理解真諦,才喪失了序列推行的時機。他決定拋開母星的保護,調節形貌融合于人類。后來,他告訴我們原來真正的適應并不是太難,我們的機能肌理似乎與地球人有小部分的相似重疊。
他進入了波斯,在一個叫米底的地方碰到兩個貴族部落為爭飲水汲取權起了紛爭。策男在發生流血戰爭前阻止了他們,略施小計讓雙方同意輪流汲水。一個叫瑣羅亞斯德的貴族青年發現了策男擁有了不起的智慧,跟蹤前來請求他的指導。
這位青年與策男接觸了短短兩天,便決定離世離家,隱居鄉野來向他學習。
大約過了十年的光景,借由一個契機瑣羅亞斯德重回波斯,改革古舊繁雜的多神教,只奉行一個真神。策男認為瑣羅亞斯德的舉措將會推動人們認知的統一,明白真神是唯一的,序列是唯一的,最終能建立起平等共生體的認知。
策男希望多收幾位門徒,讓序列文明得到更廣遠的傳播。
幾次洪水的肆虐使各地水災病疫頻發,策男跟著泛濫的水災行進,他一路救助了許多貧困的部族。偶然的機會,他救了貴族種姓釋迦族的一個孩子,這孩子聰明善思考,很希望師從于這個異鄉智者,其氏族長輩也承認策男的超凡智慧。
于是策男停住腳步,眾生平等是策男灌輸的主要想法,他希望借由這個貴族之子將平等共生理念傳給眾人,也許能在這里建立起平等共生體的思想。可是當地的等級制度極其嚴格,種姓制是策男走過眾多地區見過最為森嚴的制度。
大約過了15年左右,婆羅門與剎地利兩個階層發生利益沖突,身陷其中的釋迦族希望將成年的孩子都參與到族人對外的斗爭中去,策男的學生卻有了出家離世的想法。釋迦部族驚恐于此,究其原因是那個與眾不同的老師,他們將策男遠遠驅逐出了那片疆域。
無法折回的策男繼續東去,到了一個名為周的大疆域,其間又分割為許許多多的小國家,他們時而相爭較量,時而扶持援助,雖然看重禮節秩序,又常常打破禮節秩序。
為什么不能各自安于序列呢?策男有時向著太陽走,有時沿著河流去,一天他來到魯國,剛入境就被一群嚎哭的人堵住了路。
由于一頭耕牛死去,整個家族都挽犁慟哭,仿佛死了長輩。策男從圍觀者的話語了解到如果沒有了耕牛,整個家族的耕播收割都會受影響,那悲傷的家族也就顧不得體面了。
道邊一個小童搖頭道:“無禮也,無禮也。”
一名長者皺眉呵斥:“丘,你又多事了。”
小童道:“牛為耕作之資,現擁亡故之禮甚于親朋,豈非無禮也?”
長者不悅,問:“悲痛之情在人,此時何顧禮法?”
小童雖幼,卻不退讓,回答:“凡事有序,皆應守本,豈可拂亂?”
策男覺得這孩童有母星的序列思想,很是欣喜,向旁人打聽到這小童父親早亡,家境貧寒,好學守禮。于是他留在了魯國,以宣講周禮為機,廣納學童為徒,也包括他看中的小童。
策男借傳說和舊制向他講述序列的重要和平等共生體的理念,只有處于嚴格的序列中,達到君民共生的境地,才會有均無貧、和無寡、安不傾。
這個小童能不能完成遠襄星文明的傳播呢?策男沒有做太多的停留,他再往北去,希望更廣更深地傳遞母星的序列文明,可是卻不斷地被人質詢:序列是如何安排?由誰安排?序列任務是如何得到的?何謂平等共生?真的有平等共生體嗎?人從來都是各自而生,如何共生?
自幼就在序列和平等共生體的教導中生長,我們從來都對此篤信不疑,策男當然也是這樣。可是備選二號上散漫的人類卻不肯相信。人類也不同于遠襄星的共生體得到答復便即認可,他們會有更多的疑問,更尖銳的疑問,更復雜的疑問。他們的愚蠢甚至可以相互擴散,他們的愚蠢甚至可以相互傳染,他們的愚蠢甚至困住了策男。
序列?序列任務?人類的序列文明該如何制定呢?
策男在離開魯國五百年后就再未有訊息傳回。
他和肅男一樣,消失了。
接下來是恒男,他信心滿滿,告別時向大家宣講他早已做好準備,不但要觀測和回傳備選二號上的一切,還要把肅男和策男一塊兒帶回來。
可是讓整個遠襄星震驚的是恒男消失的比光流還要快,自從出發后就再無音訊。
因為恒男異乎尋常的消失,探險者序列的記錄訊息出現了大段的空白,普男提出將他的序列任務提前。
我知道普男也許是真的很想快些離開遠襄星,在他的結合繁衍序列任務開始后,我從未見他有一絲笑意。他還是那個溫厚和氣的普男,關于配偶關于繁衍他從不曾吵鬧過怨懟過,仍是一如從前地執行任何一個被安排的序列任務。因為就像他告訴我的,就像平婭告訴我的,就像自幼童期就反反復復被告知的——我們是序列里的平等共生體,只要去遵循序列,執行序列就好。
普男的序列任務的確提前了,出發的那天,他同每一個人告別。
普男擁抱我的時候,我都快哭了,我很舍不得他。擁抱過我后,普男又在我背上重重地打了一拳,他說:“來這里時,你還是個小孩子呢!小不點,我會想你的。”
我可不想在這時候哭出來,那太沒有男子氣概,于是我轉過頭去。
轉過頭來,我看到了雪婭——她與平婭一樣處于教導者序列。
星際探險是遠襄星的重要序列任務,送行名單也有嚴格的序列安排,并不是人人都可參加。作為序列配偶的雪婭,應該擁有最多的時間,聽到最多的蜜語,得到最多的溫情。
自始至終。是的,自始至終,我可以這么說,因為我太舍不得普男了,目光一直跟著他,自始至終他都沒有看雪婭一眼。她一直看著普男,隨著普男,希望與他單獨相處一會兒,或者哪怕跟我一樣得到他一個擁抱,甚至只是說一句話。
可是沒有,普男自始至終沒有看她一眼。
終于,航行器啟動了,升起了,離開了,看不見了,參加送行的各序列人員都有序地回到自己的序列方陣,隨即分別出發執行下一個序列任務。
所有的人都離開了,空空的航行基地只剩了一個我。總是照顧我、維護我的普男也許從此就再也見不到了,我還舍不得走,我仰起頭再望一望普男出發的方向。
我看到一個清理者的影子,她默默沿著航行的方向往遠處去,上下回復左右環繞,仔細地收集他留下的每一點塵埃。我想她一定不會將這個采納袋投到廢料庫中,她同他一樣始終嚴格遵循序列的安排,從此思念里只剩下這一點塵埃。
從普男傳回的訊息里,我們知道了地球的近況。
是的,這時候他們稱自己的星球為地球,從這時起我們也漸漸采納了這個名稱。
地球人的身材比從前高大,地球人的生命比從前長久,地球人快速地開始了人類文明發展,他們想盡其可能地延長或放大所有認知的事物,他們掌握了動力的初級序列。
普男有幸見證了那個時刻,那時他正游歷在歐洲,看到了蒸汽機的發明。跟著鐵路鋪開了,海輪也造了出來,接下來他們有了發電機,新能源的出現讓地球像脫韁的野馬奔騰不歇。遠望天空,他們不再只是占卜和頌詩,也不再害怕日食月食,通過望遠鏡看得更遠,也想走得更遠,他們不再認為宇宙以地球為中心,他們小范圍地認識了星系,放下望遠鏡是顯微鏡,細胞、胚胎、細菌、膿腫、樣本、臨床、解剖外科、放血療法,他們發明了一大堆名詞術語,有的對,有的不對。
普男到達地球后立刻放棄了航行器,放棄了母星的所有防護裝備,他調節自己的形貌特征,采集語言轉化,運用在遠襄星做的一切適應性訓練去貼近地球人的常態。
他與肅男策男不同,沒打算改造地球、影響地球人,只是忠實于他的序列任務,他游歷四方,將所見所聞發回遠襄星。讀他的報告,我總能感到他是個好觀眾,一絲不漏地全方位記錄所有的細節,可是他只是一個旁觀者,沒有熱情,沒有參與,沒有好奇。
從我們長久的相處中,我記得他雖然溫和無爭,但遠不是這樣的淡漠,從前我們一起析解過地球上的采集物。水,干凈透明,柔軟又剛強,易塑形易融合,易分解易改變,比較地球上的各類物質屬性,我說普男像水。后來我得知,地球上的東方國家把水比擬為高尚的人。
這一時期,地球上戰爭頻仍,人類的戰爭已不是部落間氏族間的了,一些大的疆域聯合或統一為國。他們為自己脫離了冷兵器時代歡呼驕傲,開始利用火器戰斗,并將火器發展得極快。各種政治陰謀層出不窮,各種海陸空大戰接二連三,說謊的政客、重權的軍閥、貪污的臣子、失控的武將、被愚弄的群眾一批又一批,他始終是個局外人,經歷的一切只是為了序列任務。雖然他游歷四方,可是活得并不超然,活得像一部記錄儀。
從記錄中模糊透露出的唯一觀點讓我吃驚,他同肅男策男一樣不約而同地認為人類在某些方面同我們很相似。
是慢還是快?我不知道,該怎么判斷呢,比起肅男和策男的停留,是很快,比起恒男的消失,是很慢。
是的,普男消失了。
最后的訊息顯示他當時位于東方。
下一個執行探險者序列的就是我,我常常感覺到許多人的目光注視著我。每個人都是這樣嗎?海婭呢?
收到海婭發來的序列任務時,我希望還有另一層意思,檢查過所有細節后,我明白了這純粹是任務傳達。
見到塞男時,我一點也不緊張,聽說許多被塞男或其他位于管理者序列約見的人都很緊張,所以我特地留意觀測了自己的體征,我的確不緊張。我們是平等的,我們是序列里的平等共生體,誰見到誰,都是沒有分別的。
在普男的任務序列提前后,我的也做了相應的調整。
出發以前,我想見一見海婭。我明白在遠行探險之前,我的結合繁衍序列任務是不可能下達了。我發出的訊息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想見一見她,我不希望在送行儀式上,在歡騰熱烈的場面里,好像跟每個其他人告別一樣,來跟她告別。
海婭的回復很簡潔——不難判斷我們不是序列配偶。
簡潔得就像她每天傳達的序列任務一樣。
地球人的足跡已踏遍了他們的星球,凡有燈火處必有密集的人群,我將航行器做了幾次調整,選擇降落在一處荒無人煙的區域,這里與備選一號相似極了。我知道地球人把備選一號叫作火星,并覬覦于它,甚至也想把它當作地球人的移民星球。
是的,再次確認,據我的觀測比對,我選定的降落區域與備選一號外觀相似度極高,沙丘地表,棕色荒漠,遍布巖礫,許多巖層物質還能看出從前熔蝕風蝕的變化。
單看這里,簡直與備選一號一模一樣,這里會不會就是百億年前撞擊星體與地球做擦碰的地點呢?
其他探險者會不會也有這樣的想法?我回調數據查詢。沒有別人,肅男和策男未提到這里,什么訊息也未留下的恒男更沒有,普男的記錄里也沒有。
那么我是第一個找到這重大發現的?
我想人類現在捕捉訊號的能力也許很高,降落前我關閉掉所有的外幅和內收訊號,探測過他們的監控頻測能力后,我仍等到入夜后才降落。雖然這里空曠荒涼,雖然這里人跡罕至,我需警惕,我可不想像恒男一樣急速消失。
當然,即便如此,對地球人的鄙視仍無法削減,漫漫行程里我已重復了幾千次探險者序列的口頭禪——愚蠢的地球人。
我在一片黑暗中成功降落,掩藏好航行器,準備卸下防護裝備——像策男一樣帶著裝備出行太難了。既然普男能完美地混跡于人群中,我也可以。
“空靈意境!空靈意境!”一個聲音傳過來。即時的索源轉譯后,我知道這是中文,準確的說是帶江南口音的中文。
我還沒有準備好就這樣與地球人碰面,于是避開了這隨聲而來的奔跑者。在他離去后,我開始解除防護裝備,脫去外層防護后,我試著吸了一口氣,這是我第一次用陸生呼吸法來接觸地球的空氣。
雖然已有了準備,可是初期的不適還是讓我難受,腔體中猛烈的氣體回旋讓我全身震動起來,不由自主向上躍起,并且忘了地球的重力牽引,在跳起來后毫無防備地重重摔在地上。
聽到我發出的聲響,先前那人跑了回來,黑暗里他摸索著掏出一個方形塊狀物,一束光射過來。后來我知道,這是地球人的通訊工具,他們稱為移動電話,也叫手機。
“喂,儂沒事吧?”那人慢慢走近我。
光照在我身上,并沒有造成什么傷害,可我選擇用更大的光能射了回去,耀得他后退。果然他睜不開眼,痛苦地蹲下身去。
“我的天,儂這是什么牌子的?閃死我了!”他咕噥著捂住眼睛。
我站起身,看了看他,仿著普男傳回的東方人形象。我快速調整了自己的形貌,聲音也定在與這個人近似的波頻范疇。
那個人擋住眼睛沖我喊:“快關了它!閃死我了。”
我遲疑了一下調整了光源,柔和的光灑在我們周圍。
那人緩緩站起身,揉著眼睛適應了一會兒,等他睜開眼睛看到我,立刻又興奮起來,“Cosplay呀?儂這打扮,哈哈哈!”
我還沒有完全去除防護內層穿著,看來也許是與人類很不同吧,可我不想同愚蠢的地球人討論這樣的問題,只是抬手把光能調了一下。
那人立刻認輸,同時警覺于我的身份,叫嚷著:“這?這個不是儂的工作服吧?”突然態度大變,將眼睛眉毛皺了起來,大概是要做個悲傷的表情。
他指著遠處的黑暗,說:“我的單反丟了,”看我毫無反應,又哽著嗓子補充了一句:“能幫我找回來嗎?很貴的。”
我冷冷地看著他,不知道他搞什么鬼,他等了一等我的反應,看我完全不理會,就撤掉了裝出來的悲傷,說:“儂到底是不是巡邏員啊?”
我瞥了他一眼,問:“什么巡邏員?”
還在我思忖聲音是否與人類相似時,他又開始說話了,“誒,我猜儂就不是巡邏員嘛,不過儂要玩Cosplay,該白天來。大晚上的連個照片都拍不好呢。”
我見他不回答我,就重復了我的問題,“什么巡邏員?”
“巡邏員嘛,”他撓撓腦袋,“就是巡邏員嘛。就是這個魔鬼城的巡邏員嘛。”
“魔鬼城?”我重復他的話,“魔鬼?”
“什么魔鬼啦?名字啦,儂不曉得嗎?柴達木魔鬼城!我還以為儂是這里的巡邏員,搞什么搞,儂比我還不清楚噢。”
我沒有再問他,向遠處望了望,不知道這里的巡邏員有怎樣的武器和權限。
一陣風掠過,沙石相觸起了一陣聲響,我警惕地把光能探過去,同時問:“巡邏員?”
他跺著腳說:“滅了,滅了!儂亂打手電筒才會把巡邏員招過來呢。”
我關閉了光能,再次問:“巡邏員?”
他的聲音充滿嘲笑,“儂怕巡邏員就別晚上穿成這樣跑來嘛,誰見了也想逮儂。儂這樣穿法挺嚇人的。”
他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我再次重復問他:“巡邏員?”
他有點火了,吆喝著說:“沒有,沒有!沒有巡邏員!”看我被他喝斥得噤聲不語,又安慰著說:“見到巡邏員也不用怕的,儂就掏出身份證給他們看看就行,說儂是觀星愛好者就行了。”
我聽到一個新的詞匯,以詢問的語氣重復他的話:“身份證?”
他點點頭,“對啊,身份證,”想了一想又說:“儂沒帶?我教儂啊,儂看到巡邏員就像我剛才那樣,”說著擺出悲傷的表情,指向暗處,“我的單反丟了!”然后哽起嗓子,“能幫我找回來嗎?很貴的。”
我冷冷地瞧著他,他嘻嘻笑著說:“他們要巡視的范圍可大呢,哪有空去給你找單反呀。這么一來,巡邏員就懶得理儂了。”
見我沒什么反應,他又表演了一遍單反丟失記,末了沖我得意一笑,“怎么樣,學會了吧,老哥這一手屢試不爽。”
我想問單反是什么,但是表現出事事不知也不好,于是沖他略略點頭。
他提起身邊一個大型望遠鏡——這個我見過相似的,在普男的記錄中。可是它用起來是怎樣的?我默默看著這件物品。
“儂?想看看?”他爽快地遞了過來,順手拍拍我還未脫去的防護臂甲,我瞪了他一眼。
“小家子氣”,他嘀咕了一句,還是熱情地指向天空,介紹說:“今天天氣尤其好,儂看仙后座那里,真正是空靈意境。”
星光滿天,靈透璨然,可是我的母星并不能被我這樣容易地看見,我們通過光流隧道而來,經過暗渠一樣的路徑,到達地球前我只見過幾十顆星星,當然其中之一就是備選一號。
“我是特地跑來柴達木看星星的,儂也是吧?”他笑嘻嘻地問我。
看星星?我可是跟星星擦肩而過呢,我冷冷地注視著這個愚蠢的地球人。
我漠然的目光引起了他的誤解,他解釋說:“我不是壞人啊!我真的是觀星愛好者,老遠來這里的,寧波天文協會儂曉得吧,我超級愛觀星的。”
說到天文和觀星,他興奮起來,又拿起望遠鏡遠遠近近地指了一回,熱情地叫我看這看那,向我介紹地球人給星星編出的許多可笑的名字。
“對了,儂要是到我們寧波也好去看星星的。不要光看我們那里繁華,我跟儂講啊一樣有人少燈少的地方。哪,漁山島,福泉山,紅巖景區都蠻好看星星的。對了,還有四明山,‘四明三千里,朝起赤霞城聽過的吧?”他說了許多,見我的表情仍是冰冷漠然,微微一呆隨即掏出一個卡片,在我眼前晃了一晃,“哪,我的身份證。我叫劉坤。哪,身份證都給儂看了,信我不是壞人了吧?儂叫什么名字呀?”
“我?我是遠……”我是遠襄的諾男,我可不能這樣告訴地球人。
他問我的全名:“袁什么?”
“我,我叫諾男。”
“袁諾男?”劉昆重復了一遍,“我拍好照片要走了,儂走不啦?”
我?我走去哪里呢?去看看別的地方?去看看別的人類?
“我的車在那邊,先走了啦”,劉坤見我不答言就轉身往外走。
“儂等一下!”我已學會了一點他的江南腔。
“什么事?”
“我……帶我出去。”
“儂沒車?儂走到這里來的?”他驚詫地看著我,仔細打量了我一頓,問:“哎喲,我剛看出來,儂還是小孩子吧?學生啊?儂是不是逃家出來玩的?
小孩子?我是不是把形貌調得太年輕了?看著他琢磨我的眼神,我想大約真是把形貌改得過于年輕了,可是現在我沒法當著他的面改樣貌裝束了。
“好吧,我帶儂出去啦”,劉昆指指我的防護裝備,“儂?換衣服走?”
我搖搖頭。
“儂就穿這個來的?”劉昆表情夸張,“現在的小孩子真會玩,裝外星人滿街跑。”
小孩子,小孩子,我討厭被這樣看待,可是現在卻抗議不得。
他又問我,“儂住哪里?”
這并不是一個立時能編出來的回答,我沉默了。
“喂”,劉昆在方向盤上重重一拍,“儂真是逃家出來玩的呀?是不是把學費都花在這些裝備上了,不敢回家?扮外星人好玩呀?”他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我送儂去收容所吧”,他要打轉方向,我說:“不!我就住前面。”
“就在前面?”劉昆說:“前面來的時候嘛是經過了一個中學的,儂是那里的學生?”
“嗯”,我伸頭向前方看看,險得問中學是什么?
“學校是寄宿的嗎?”
“嗯”,我垂下眼睛,少說話為妙。
走了一陣,劉昆把車停在一個大院門口,伸頭去窗外看了看,對我說:“倒真是個寄宿中學,不過已經熄燈了,大門肯定鎖了。”
我下了車,往大門走去,這大概就是他說的中學了。
他也跳下車,四處打量,對我說:“門房估計都睡了,現在叫門儂得挨批評”,壓低聲音,“不怕,我去找找有沒有矮一點的圍墻讓儂跳進去。”
他才走出我的視線,我就越過了大門,這時候還是趕快擺脫他比較好。
劉昆的腳步聲隨著他的話語一起回到大門口,“我看東南角圍墻比較矮,還有棵樹能借力。儂會爬樹吧?”
話還沒說完,劉昆就呆住了,他驚訝地發現我已經站在了高大的結實的鐵柵欄里面。
“儂?”劉昆驚訝地張大嘴,“儂爬過去了?”
“嗯”,我不知道這里的人類如今告別的禮節是怎樣,只好仿著策男在釋迦族制定的待客之道,雙手合什向他微微一躬,“謝謝儂,劉昆”,接著我轉身跑掉了。
躲進樓宇投下的陰影里,我想等到天亮后,外面有行人,我再混入人群去,至于外貌形容也等天明后看看別人的裝束再說。
適應了陸生呼吸和地球的空氣,沒那么難受了,靠在一根廊柱上,我緩緩閉上眼睛。
天才微亮,我被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吵鬧聲喚醒了,幾個人在我不遠的空地上扭在一起,他們穿著同樣的衣服,身量體貌和我現在差不多。
于是我迅速地攝取服裝信息,片刻間做了物質轉換,衣著上已與他們一樣了。我摸摸衣服,這是藍白相間的棉質纖維組織,低頭看看胸口,上面的字有兩行,方塊字從左至右,維吾爾語從右至左,我快速譯讀出來,兩種文字的意思一樣:烏蘭一中。
他們吵架的內容我也聽了個明白,大約是四個高年級學生向一個低年級學生勒索錢財,那年少的學生不肯就范,被四人辱罵毆打,另一名學生則極力保護被勒索者。
“帕孜勒你滾開!別擋我們的道。”
“你們欺負我弟弟,我當然要管。”
“喲,我說這小子又臭又硬,死活不交保護費,原來是因為有個又臭又硬的哥哥。”
“芒里克,我家不富裕,我和卡吾力身上加起來也就30塊錢。也不算你搶我們的,請你們吃拉條子吧,你要兩百塊,我們真沒有。”
“你成績好,老師成天罩著你。現在我們是跟卡吾力要保護費,你沒錢替他交就滾遠點。”
“卡吾力是我弟弟,我哪能看著你們欺負他!”
芒里克斜吊著眼睛在帕孜勒和卡吾力身上掃來掃去,陰笑著問:“那就是不交保護費嘍?你的弟弟你自己保護?”
帕孜勒護在卡吾力身前,聲音平淡卻有力,“我不愿意惹事,可是事情打上門我也不怕事。”
“好啊”,芒里克怪聲怪氣地說:“等打完架去告老師啊?說我們欺負你。”
帕孜勒往地上吐下口水,“男人對男人,誰告老師誰是孬種!”
卡吾力也向地上吐了一口,“打就打,我們不怕你們!”
芒里克跳起身看看門房的動靜,“別吵著買買提大爺,咱們出去打”,他率先向我這邊跑來,我微微一驚,難道發現了我?
從芒里克驚愕的表情和放緩的腳步,我猜他并沒有發現我,他停下來喝問:“你是誰?躲在這里干嗎?”
我只冷冷看了他一眼,愚蠢的地球人。
“不吭聲?”芒里克的怪聲氣又現了出來,“你小子躲這多久了?偷聽我們說話。”
我仍然沒有理他。
芒里克手一抬就要揪我的衣領,我盤算著用低壓力值將他掀翻,還是用中壓力值把他打暈,誰知帕孜勒沖過來攔住他,“跟我們打架就找我們,怎么又欺負別的同學?”
“別的同學?是你安插在這里偷聽的吧,一轉身好去打小報告。”
“都說了不告老師”,帕孜勒擋在我前面,微微轉頭對我說,“不關你的事,快跑。”
我當然不聽這少年的吩咐,只管冷冷看他們的毆斗,這些愚蠢的地球人。
芒里克吆喝著,“誰也不許跑!”推著帕孜勒繞過門廊,后面三個人押著卡吾力也走過來,我的目光跟著芒里克過去,發現門廊后的圍墻甚矮,想必這是他逃學常走的路子,那么剛才過來的確不是因為發現了我。
按住卡吾力的三個人挑釁地看著我,我不想當著眾人使用他們不了解的能量,也好奇地球人的身體沖撞型打架是怎樣的,于是不等他們開口,就自己跟上芒里克和帕孜勒跳出圍墻。
怕驚動校方和家長,一眾學生約定跑遠些再打架,芒里克弄來一臺運貨的三輪篷車,大家紛紛跳上車去,我也不例外。
芒里克盡揀偏僻路巷行走,車子晃晃悠悠出了小鎮,再顛簸搖晃一陣,我發現地貌漸變,跟我前日在航行器上看到的一致,這里像極了備選一號。
“到了雅丹林,可沒人能救你們”,芒里克對這機械顯然操作不熟,歪歪扭扭地一路開著,好不容易勉強安全地停住了車。
帕孜勒一路上都想靠近我,他有話對我說,只是沒機會。趁著跳下車的工夫,他湊近我耳邊,“下車快跑,別連累了你。”
顯然芒里克和他的同伴是兇狠的,帕孜勒不愿拖我受累。但我怎么會怕幾個愚蠢的地球人,重要的是我怎么會聽一個地球少年的吩咐,說跑就跑?
我下了車,打量周圍的地勢,這是值得傳回母星的訊息,石層被風蝕熔侵變得奇形怪狀,立柱高聳,烽燧幽深,一座座小丘或高或矮,或疏或密,似危臺似怪獸,似堡壘似幻影。
那六名學生見我態度冷傲,既不逃走,也不打算打架,都有些詫異。
芒里克現在對我的不滿甚于那對兄弟,他丟開他們向我撲來。我只冷冷看著他,在他的身體擋住眾人視線的時候,我讓他摔倒了。我如何出的手誰也沒看見,不過他們都認為芒里克吃了一記冷拳。
兩個芒里克的手下立刻沖向我,我當然不會讓他們近身,選擇在我的身體處于視覺盲區時放倒了他們,芒里克一黨的最后一人不知是該盯住帕孜勒兄弟倆,還是過來跟我動手,愣了一會兒他奔向倒地的同伙。
看到這逆轉的突變,帕孜勒很驚訝,趁無人糾纏,他把卡吾力推向車子,見我還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他跑過來拉住我,把我也推上車。我雖然在心里藐視所有的地球人,但知道他沒有惡意,也就不去傷他。
帕孜勒試著啟動車子,猛顛了兩三下后,他找到了法門,驅動載我們來的三輪篷車急速往回趕。
離開時,我看見沒受傷的那人從芒里克的衣袋里掏出一個小方塊,隱約聽到芒里克虛弱地指揮他,“快,打給沙木沙克,叫他帶人來。”
帕孜勒雖然擺脫了芒里克一伙,但是驚慌大于喜悅,他不住地往后望,深恐追兵即至,在顛簸的車上,卡吾力的眼神也充滿了慌張。
我們沒走多久就看到兩輛汽車迎面而來,兇神惡煞的一群人攀在汽車的窗緣,離著老遠就沖我們大喊,“就是他們!”
其中一人認得帕孜勒,嚷著他的名字叫他停車。
帕孜勒嚇壞了,他慌手慌腳地打轉方向,往路邊的雅丹林逃去。
這小三輪車的動力遠遠不敵汽車,眼看追兵越來越近,他將三輪駛入大體量的雅丹林里,轉了一會在一處高聳的雅丹垛停下,把我拉下車塞進一個風化的孔洞中。卡吾力也跟了過來,帕孜勒卻命他回到車上,“人家是為了幫咱才跟芒里克動的手,咱得有良心,不能再帶累了他。”
卡吾力點頭同意哥哥的話,帕孜勒急急地從口袋掏出兩個小圓粒,“我還有兩顆糖,咱一早上都沒吃飯呢”,他把一顆給了卡吾力,另一顆塞到我手上。
“哥,那你呢?”
“我不吃了。”
我還沒驗析糖的成分,他們已回到車上,帕孜勒重新發動車子,往更深的雅丹林里去,顯然他們打算能拖一時是一時。
我把那顆糖扔在一邊,心想地球人真是蠢透了,一場打架從城里打到荒地,人數從三五個變成十來個,些許微末事也要大動排場毆斗,無怪他們的戰爭多生命短。
尖銳的剎車聲刺激到了我的聽覺,兩輛汽車把小三輪逼停了。
“還有一個呢?芒里克說一共三個人。”
“這是卡吾力,初二的,他弟弟。”
“那就不是他們干的,說是另一個人動的手。”
“說,說!”
“人呢?交出來!”
我斜倚在石洞里,閑閑地聽他們說話,可是始終只有逼問的話語,帕孜勒兄弟一言不發。
“嘴巴挺硬呀,鐵打的?”
“霍加,他是你們學校的?”
“是,高三理科班的高材生。金屬表元素表都能背的。”
“哦?快高考了吧,不聽話今天就廢在這!”
還是沉默,那兄弟倆一聲不吭。
“好,咱看看他們都是什么元素做的,經不經得起我的小鋼棍,誒,鋼是鐵元素的吧?”
一群人哄笑起來,金屬脆亮的碰擊聲響了兩下,想必是為了威嚇他們,然后就是悶悶地響動了。我閑適地點點頭,金屬打在人類肉體上是這樣的聲音呀。
“不說?剛才只是試試手,現在我真不客氣了。”
砰砰幾聲悶響,之后是沙土撲地的聲音,我靠在石洞里觀察周圍的雅丹,心想這是有人被打倒了。
“卡吾力,你說!”
卡吾力回答:“那個人幫了我們,是朋友,不是壞人!”
“不是壞人?那我們是壞人嘍。”
“啪”的一聲,我想這大約是表皮碰觸的聲音,卡吾力應該是面部或手部挨了一掌。
“別打他!他小呢!”帕孜勒的聲音響起。
“你還爬得起來呀?還想護著你弟弟?”
獰笑聲中又是一陣砰砰聲,接著沙土聲撕扯聲不斷,卡吾力被打得叫出聲卻不肯屈服討饒,也不肯指出我藏身的方位。
聽著他們的糾紛,我只覺得愚蠢,幾次都想走出去,不是為了要挺身救險,完全是在這里呆得氣悶煩躁。我再等了一等,他們的打斗還沒個了局,就不耐煩地翻了個身,眼睛落在了地上那顆糖上。
捏住那顆糖,我忽然想起了普男,記得有次訓練,我和普男是互搏的對手,我的能量耗光陷入了危險,普男不計輸贏把最后一個能量塊全給了我。我總是好勝的,他總是回護我。
外面的毆打聲還沒有停,我剝開糖紙,嘗嘗地球的糖吧,這顯然不是地球人的高級貨,粗糙得很,我咂咂嘴巴,忍著沒吐掉它。
“嘴巴還真緊,兩個都昏過去了。”
“差不多行了吧,別搞出人命。”
看來他們的糾紛總算結束了,我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對重力和空間的控制還沒完全掌握,我的左上臂和肩膀重重地撞在了巖壁上。
聲音不大,但是足以引起他們的注意,幾個人迅速向我這邊走來,叫嚷著抓到我要將我如何如何。
他們接近我時,我將一個弱次級能量推過去,所有的人都摔倒在地。
“地震了!”
“地震了,快逃!”
兩輛汽車上的人驚恐地狂喊,他們爭搶著上車,慌張地發動車子。
有人問:“地震了應該往鎮上跑,還是往外面去?”
“不知道,不知道!先從雅丹林出去再說。”
兩個被遺下的學生給剛才的震動搖醒過來,想必適才他們已被揍得昏厥過去一陣子了。我閑閑地走回他們身邊蹲下來,看到他們破損的校服和身上的血漬,我輕輕搖頭,愚蠢的地球人。
卡吾力坐起身,揉著腫起的臉頰問:“是地震了嗎?”
我不置可否,站起身。帕孜勒慢慢爬起身,抹了把已經干了的鼻血說:“我聽見他們說地震,咱們快走吧,”忽然他瞪著我,驚恐地大叫,“天啊,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有什么異常嗎?
卡吾力跳起來抱住我的左臂,“你,你的手轉了向!怎么……”
我目光微斜,想起大約剛才撞在巖壁上時,把肩膀撞的向后側轉了半圈,現在左肩同左臂都是反轉的狀態。
帕孜勒自責地叫起來,“你……你又幫我們跟他們打架了?這……很疼吧。”
我想回轉過來很容易,于是用右臂去拍,卡吾力卻抱住我的左臂不放手,“怎么辦?找醫生嗎?”
帕孜勒焦急地看著我,“都怪我們把你帶累了,你的手怕是要動手術呀!你千萬別亂動,骨頭的事,不敢亂動。”
帕孜勒讓卡吾力扶我上三輪,他自己努力地發動車子,卻沒有成功。破舊的三輪篷車,一動也不動。
“這怎么辦?地震要來了”,卡吾力從車上跳下來,在后面推車。
帕孜勒又試了試還是不行,他從駕駛座下來,對弟弟搖搖頭,“還是不行,點不著了。”
“那不要車子了,我們跑吧。”卡吾力說。
帕孜勒看著我,為難地說:“他整個肩膀都錯位了,身體平衡不了,走路都走不了的。”
“那怎么辦?”卡吾力害怕地震將至。
“我背他走。”帕孜勒過來扶住我。
“不用。”我冷冷地說。
帕孜勒固執地蹲下身子,“快!你幫我們才會被壞人打傷的,不用客氣。”
這些愚蠢的地球人。
天曉得我連一個手指頭也沒有幫過他們。
帕孜勒背起我就跑,對卡吾力喊道:“要地震了,咱回家報信去。”
卡吾力答應著跟在哥哥身邊,不時出手防護,以免我會摔下來。
這一程路途可不短,帕孜勒只在實在走不動時才會讓卡吾力來替手,可是又心疼弟弟,不愿叫他多受累,總是沒幾步就又搶著把我背過去。卡吾力也是一樣,他人小力小,雖然身上帶傷,卻咬著牙努力前行,我在他背上能感到他早已力竭,即便如此,他還是盡可能想替哥哥分擔一點負擔。不知為什么,和這對蠢兄弟在一起,我忍不住就會想起普男。
我一邊在心里嘲笑著愚蠢的地球人,一邊任兩兄弟輪換著背我走。雅丹林的景致確實很好,我貪婪地記錄著沿途所見,等傳回母星后,他們可以與備選一號的訊息做深析比對。
走了有多久,我沒仔細計算,大約是黎明之后走到了正午時分吧,兩兄弟已快支持不住,神危力竭,他們咬著牙把我背進一個村子,又拐了兩拐,跑入一座宅院。
這院子里遍植花卉和果樹,一進來就嗅到一股好聞的氣味,我迅速地匹配比對,這是香桃木和蜜瓜混在一處的味道,普男傳回的樣本中我曾經接觸過。
“卡吾力?帕孜勒?你們怎么回來了?”一個年輕的女子原本在操持家務,看到兩個孩子跑進來忙丟下活計迎上來。
“阿依慕姐姐,爺爺和太爺爺在家嗎?要地震了。”
“地震?”阿依慕嚇得慌了手腳,向里屋喊:“爺爺,太爺爺,要地震了!”
兩個老人從里屋走了出來,一個驚恐焦慮,慌慌張張地問:“哪個講的?是要地震了嗎?”一個神色沉穩,只微微笑著說:“奴爾阿洪,你別急呀,孩子們說著玩的么?”
卡吾力跑過去說:“是真的!太爺爺,我們沒亂講。”
阿依慕這時又驚叫道:“你們這是怎么啦?衣服破了?身上有血?這個孩子是誰?”
奴爾阿洪老人問:“你們跟人打架了?”
帕孜勒放下我簡略向家人講了今晨到現在發生的事,又向我介紹了他的家人。這會兒在家里的是他的太爺爺——那位沉穩的艾爾肯老人,他的爺爺——那位慌張的奴爾阿洪老人和他們的堂姐阿依慕。因為再沒有感受到任何震蕩,大家暫時把地震丟開,都關注于孩子們的傷勢。
奴爾阿洪老人和阿依慕急切地檢查帕孜勒和卡吾力身上的傷,同時也驚異于我扭轉錯位的手臂。他們兩人屋內屋外跑動著,找干凈衣服,找止血藥膏,找紗布繃帶。
而最年長的艾爾肯老人卻將目光實實地膠在了我的身上,一刻也扯不開去。他額頭寬闊,眼睛深邃,頭發微卷,胡子遒勁,眉毛濃長,相貌與奴爾阿洪老人有幾分相似,只是顯得更挺拔更沉穩些,當然他發須皆白,更老一些。他不多言,也不提問,只是默默地看著我,我鄙夷地回望了他一眼,這個愚蠢的地球人估計被我的手臂嚇壞了。
帕孜勒一面由家人打理傷口污衣,一邊焦慮地問是不是要帶我去做手術?鎮上的醫院能不能做骨科手術?
奴爾阿洪回答不了,只是焦急地翻電話簿,說要打給醫院問問情況,又問我痛不痛,要不要馬上叫120來。
我不知道120是什么東西,只是冷漠地搖搖頭。
艾爾肯老人忽然說他從前學過一點推拿,也許能幫我恢復正位,我不屑地瞟了他一眼,心想這個愚蠢的地球人真可笑,要是一個人類手臂反轉成這樣,可不是普通醫生能醫好的,何況他這么一個風燭殘年、老態龍鐘的外行,自大又愚蠢。
“太爺爺,你能幫他嗎?”帕孜勒急切地問,又補道:“他人很好,總是幫我和卡吾力。要不是因為幫我們,他不會傷得這么厲害。”
阿依慕遲疑地問:“真的嗎?太爺爺,從沒聽您講過呢。”
艾爾肯老人微笑著點點頭,“我試試看吧,別讓他去醫院遭罪了,”他對我說:“你來,跟我到冬室來”,他率先而行,我被眾人擁著,只好跟在后面。
進入后屋,他讓我坐下,然后把其他人都趕了出去,說整骨推拿時不能被打擾。
大家退了出去,他鎖上房門,看了看我,將燈熄滅了。
冬室的構造比較特別,大約是為了冬季防風雪燒暖爐,所以建得密不透風,而且不設窗體。艾爾肯老人熄了燈后,整個房間暗黑一片,我不知他鬧什么玄虛,不過我知道他看不見我,而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的一舉一動。
艾爾肯在離我幾步的椅子中坐下,輕聲說:“我今年有一百多歲了,村里的人都叫我老爺爺。放心吧,有我庇護你,你的傷會好的,現在我來數數,等我數到一百你就好了。”
萬料不到他所謂的整骨推拿,竟然如此荒唐,愚蠢的地球人!
果然,我在黑暗里看到他口唇翕動,開始數起數來。
我用右手托住左臂微微一旋,肩臂就回復了原貌,同時我提醒自己以后如有撞擊,也要注意檢視四肢,別再惹今天的麻煩。
數到一百后,艾爾肯老人問我:“怎么樣,你好了嗎?”
我淡淡地回答:“好了。”
艾爾肯老人打開燈,臉上的皺紋展開不少,眉開眼笑地向我再次確認:“好了?”
我抬起手給他看,他的神色間滿是親熱喜悅,我的眼神里則充滿嘲笑鄙視。
他拉開門,提高聲音叫晚輩們準備午餐,特地叮囑多備些瓜果。
帕孜勒和卡吾力一聽到開門聲就跑了進來,看到我的手臂恢復了,快活得又叫又跳。
“疼嗎?太爺爺怎么治的?”
艾爾肯老人好像真的給我治過傷似的,他驕傲極了,天花亂墜地吹起牛來,說故事一樣將兩個重孫唬得又驚又喜,呱呱亂叫。
帕孜勒熱情地拉我入席,一定讓我嘗嘗他們的家宴。
卡吾力端上奶茶,又端上蜜瓜,一會兒又獻上葡萄,無事忙似的團團轉。
阿依慕和奴爾阿洪將牛羊肉和大大小小各種味道的馕擺了滿桌還覺得沒有盡到主人的情份,又端上了自釀的葡萄酒。端上酒才想起我們三個學生不能飲酒,于是將酒遞給了冒牌醫生艾爾肯老人。
我看著忙亂哄鬧的一家人,鄙夷的情緒都快按捺不住了,多么愚蠢的地球人!
老人家艾爾肯在飲下葡萄酒后更加糊涂,老眼昏花地拉住我,一定讓我坐在他身旁,顯然把我和他的曾孫完全混淆了,多么愚蠢的地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