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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莊神

2019-05-26 14:28:42葉清河
野草 2019年3期

葉清河

1

六天前,陸元和我吵了一架,至今未歸。我去找過她,旅館、網吧、娛樂城,那些我所知的她可能去的地方,卻都不見她的蹤影。自從陸曉梅三年前去世,陸元對我就越發疏遠,后來她高考落榜,變得更加放任自己,混在一群男生堆里,沉迷于電子游戲。我找她談過多回,也吵過幾回架,六天前的夜里,我們吵得很厲害,直至她摔門而去。事后想來,電子游戲只是導火索,根源還是在陸曉梅那里。生下陸元那一年,陸曉梅二十五歲,我已經四十三歲。我們只是同居,一直沒有領證,陸元也按陸曉梅的意愿隨了她姓。那時候,陸曉梅惱恨我,從陸元懂事起就反復跟她說,陶其居不是你的親生爸爸,直到陸元也羞于喊我爸爸,實在要喊,都是直呼“陶其居”。這就是陸曉梅在世時給予我的懲罰。陸曉梅去世后,更大的懲罰還在延續,陸元成了她母親在這個世界留下的代言人,一直替她向我鳴不平。六天前的那天,是陸曉梅的忌日,我們去掃墓。回來的路上,陸元突然問我,這些年來,你是不是有別的女人?我一愣,你亂想什么呢?陸元在我耳后冷笑,我媽還在世時,就已預感到她的存在了,雖然她不知道那是怎樣的一個女人。我發現玻璃窗有些潮了,窗外閃過的景色變得模糊。陸元的聲音高起來,我一直想要知道的是,既然你心里另外裝了一個女人,為何還要接受我媽呢?這些年來我多么恨你,因為你對我媽從來沒有上過心,我在你們若即若離的關系中,感到自己是那么無依無靠……

傍晚,我關了照相館的門,穿過街道時,路面還散著太陽的余熱。回到家,夜色剛拉滿,冷風就起了,在窗外刮擦著,很快還下起了冷雨。真是比翻硬幣還快,白天還穿短袖的。在南方的這座城市,如今一年里也就只剩了夏天和冬天,一天里也能經歷炎夏和寒冬。我去柜里找出風衣毛衣,在身上套了三層,還是冷。那冷是從身體內部發出的,源頭在腹腔靠左的位置,天氣的冷不過是喚醒了它。我今年六十三,身體一直運轉如常,這是之前從未有過的。也是在這天夜里,我感到生命的腳步一下子就跨過了某個臨界點,真正的衰老也在那一刻驟然降臨。

我強烈地想起了我的戀人,又躲進了房間,翻看她的照片。年輕時,我喜歡上了拍照,臥室里這個平時上鎖的大箱子,滿箱都是我最珍視的為她留下的照片。我承認,我確實有過一個戀人,那是我這一輩子灼心蝕骨的戀情,認識她的時候,我二十四歲;到我三十四歲,她離開了我。留下的這些照片,部分是她的個人照、她在其中的合照,部分是她所在的那個小鎮的人物照、風景照。我把它們收藏了三十多年,常常到了夜里,關上門,重新翻出來,細細地看。我用手指輕輕撫過照片里她的影像,想象著真的能夠觸碰到她的血肉之身,感受到她絲絲縷縷散發著熱量的體溫,嗅到她那遍及畫面中每一個像素的獨特氣息。我又感覺自己重回了那個小鎮,四周環繞著喀斯特地貌的石山,半坡是被石頭零散割開的黃色的土地,盆底是連片錯落的不規則形狀的梯田,它們都因為帶上了她無所不在的烙印,而在我的記憶里變得深邃綿延。

半夜,陸元回來了。我剛睡下又被驚醒,爬了起來,卻只能無措地站在房間門口。陸元換上拖鞋,與我對視一眼,又徑直進了房間。我仿佛看到,她眼神里布滿電腦屏幕的電光火花,迷亂卻又亢奮。我到沙發上呆坐下來,眼里的淚水,還是流過了臉頰。

對于這個女兒,我自感是帶著原罪的。我記得很清楚,那時候我等在醫院空寂的走廊,她躺在推車里被護士推了出來,一個小小的人兒,小小的臉蛋、小小的眼珠、小小的鼻子,那一刻我內心里充溢著泉水般慈愛的情感。我親歷了她學爬行、學走路的階段,我教她攝影,讓她做我的小模特,任由她調皮地穿著她母親的衣服和高跟鞋。我想過要做一個好父親,也渴望把她調教成我所喜歡的樣子,模板也許就是照片里“她”的模樣。然而隨著她漸漸長大,卻又親眼看著她越來越像她的母親。陸元似乎也感到了我身上潛藏著某種與她不合的節拍,她變得不愿意和我走在一起,我告誡自己要尊重她的天性,一次次地嘗試著壓抑自己的情緒重新接納她,卻又一次次地失敗。漸漸地在這個家里,她們母女倆就結成了一對,我是獨一個的不合群的人。某些時候,我也禁不住地泛起對她的怨恨,要不是她這個女兒的存在,我就不會一次次地想與她的母親中斷關系卻又下不了決心。

陸元從洗澡間走出來,她臉上的灰暗似也洗去。我內心里又涌起了對她的疼惜,或者還有一個生命行將枯槁的老人在女兒面前的柔弱自憐。

我說,我們可以聊聊嗎?

她沒有看我,聊什么?

你不是想要知道,我在你媽之外,是不是還有另外一個女人嗎?

那就是真的了?

我跟她在一起時,我跟你媽還不認識;直到她去世后,我才遇上你媽。

她是誰?長什么樣子?

你想聽聽嗎?你十九歲了,成年了,是可以知道這些事情了。

我媽在世時,知道嗎?

當然不知道,我從沒想過要跟她說。

陸元輕嘆口氣,可是,在我媽去世前的幾年,我就看出來了,你們兩個根本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或者說,雖然你居住在這座城市,是我媽委身來投靠于你,但你更不像是這個地方的人,你像是從另外一個遙遠的世界來的。可是,這些年來你把自己隱藏得那么深,我對你所來的世界幾乎一無所知。

她走到我對角的沙發,坐了下來。

我內心里熾熱的巖漿四溢,好吧,在我年輕的時候,的確有過一場戀愛,那個女孩,叫羅美鳳。

2

我出生在這座城市,我的父親,原本在供銷社上班。后來,因為歷史問題,他丟掉了工作,為生活苦悶了幾年。等到社會風氣變了,他在街口開了家商店,主營日常用品。后來,商店擴營,家里的生活好了起來。再后來,他還做起了批發。生意漸漸做開了,我們一家在這座城市,也成了大商戶。有一回,父親帶上我們回云母鎮,為曾老太爺遷墳。那時候我二十多歲,知道自己祖上原來在云母鎮,是從曾祖父這一輩,才到了城里。對于父親,那次遷墳只是一個契機,他最終想要的是認祖歸宗。也是因為那次遷墳,我們發現下面鄉鎮蘊藏的巨大商機。說起來這又是父親的心結,似乎是我們這個家族,由于難以言說的倫理糾紛,過去在村里曾經遭遇過深淵般的非難,我們把生意做回那個地方,也是一種為上輩人的“平反”。于是,我和大哥兩個,承擔起向鄉鎮拓展生意的重任,云母鎮在我負責的范圍內。在鎮上,我們開了一家商店,在小鎮附近的一個村子,我見到了羅美鳳。那一年,她才十四歲。

那天,我們送完貨回來,經過一個村子,看到了送親的隊伍。前頭七八個人敲鑼打鼓,跟著個陰陽先生模樣的人,左手抓牛號角,右手執銅短劍。后面就是新娘子,穿著紅色花點的裙子紅面黑底的布鞋,邊緣有金色垂鍛的紅頭巾蒙了頭,旁邊伴著幾個年輕的婦女,分別給她端盤子、打傘、引路,后面跟著的又是一群花巾蒙著臉的婦女,唱著一種后來我才知道的“哭嘆”,只能偶爾地聽出一些詞句,其音哀怨悱惻,又像是葬歌。也只有在村里,才會見到這樣的婚禮,我下了車,好奇地跟在后面。更奇怪的還在后面,走了一段路,送親的隊伍在村口一棵大榕樹下停住了。那是一棵很大很大的榕樹,地面露出粗壯的樹根,樹上垂下來蓬勃的氣生根,樹干需七八個大人才能合抱,整棵樹遮蓋了方圓幾里地。樹腳前還砌起了案臺,貼著些畫了亂符的紅紙,插滿了燒剩的香蠟。迎親的隊伍圍著這榕樹,又做了一樁樁儀式,送親的隊伍走了,竟然把新娘子一個人留了下來。回來后,我在遠房表叔郭逢開那里,才打聽到了事情背后的典故。追溯起來,這場婚事中的新娘子羅美鳳,她的曾祖母和我的曾祖父還是舅表兄妹,因此她也就是我的遠房表妹。這場離奇婚事的新郎,竟是那棵榕樹,至少有五百多年了,一直被村里人供奉為“樹神”,周邊村落的人們,逢年過節初一十五都會前去祭拜,哪家哪戶有了災禍就去祈禳有了喜事就去還恩的。那一年,那榕樹部分的枝葉突然干枯了,村里的雞鴨也離奇地大量死去。陰陽先生“六跳腳”在榕樹下架起羅盤問過卜,說那是樹神給村里人的警示,解救的辦法是在村里選一個女孩嫁給樹神。當然,這是一個儀式,嫁給了樹神之后,除了還頂著樹神妻子的名頭,女孩還是可以回家。村里人對于樹神,有著敬仰也有著忌憚,把女兒嫁給樹神等于讓她守了活寡,誰家的父母能這樣狠心呢?但是也有好處,因為人們供奉樹神,就得祭獻酒肉食物,有時候還會有酬禮紅包,但樹神實際上又不會享用,如果他有了妻子,當然就歸他的妻子所有。羅美鳳的母親,早年已過世,她的父親,因為好賭把家里快敗光了,當下,她的父親看到了這里面的好處,竟然私自定下主意,允諾把女兒嫁給了樹神。

羅美鳳嫁給了樹神,也就跟樹神一起,可以接受人們的敬拜了。初一十五,榕樹下,神位旁鋪一張稻草織成的蓮蓬,羅美鳳盤腿安坐其上,依然蒙著新娘時的那面頭巾。敬神講究趕早,在凌晨五點起到七點,人們就陸續地來了。在香氣繚繞燭火搖曳中,看不見羅美鳳的臉面,她全程都得端坐,不能有大的搖動,不能聲響,就像那真是一尊神像。敬過神,人們離開,留下一些酒肉、水果、糍粑。等到朝陽升起,敬神完畢,人們又可以把羅美鳳送回家去。遇上喜事,比如婚嫁、滿月、新屋入伙,人們也會來拜神報喜,帶來的酒肉會更豐盛,紅包也會更大,有時候還會有隆重的儀式,燃放大捆的鞭炮。遇上災禍,比如疾病、困厄、人口走失,人們又要來祈神消災。之后按照指引,在河邊、山腳、三岔路等處,架起由樹枝綁紅繩做成的樹橋,埋下箱底積壓多年的銅錢。要是村里死了人,葬禮中也要去到樹神跟前,做一場報神的法事,孝子孝孫跪拜樹神,向樹神大聲哭泣,傾訴自己遭遇的不幸,祈求樹神在黑暗中為自己的親人引路。當然,法事后總免不了一份豐厚的酬禮。

我真正見到羅美鳳,是在她嫁給樹神十多天后。那天,一個男孩來店里買東西,郭逢開告訴我,那就是羅美鳳的弟弟,叫羅金民。我一時來了心思,告訴羅金民我剛好也到村里,可以開車搭上他。那時候羅金民十二歲,還從來沒有坐過汽車,他在駕駛室里顯得很興奮,對于我能夠開動汽車也特別崇拜。我想起郭逢開說過的話,又告訴羅金民,我是他的表哥。羅金民更加激動,當即喊我“表哥”,什么話都愿意跟我說。我因此了解到,自羅美鳳嫁給樹神后,他們的父親還是四處去賭,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回家了,如今家里只剩下姐弟兩個,羅金民在上學,羅美鳳就承擔起家里的勞動。我對他們年紀小小就得承受的處境感到惋惜。羅金民又邀請我這個表哥到家里坐坐,她姐姐正在家里做糍粑呢。那完全在我的思路當中,我假意推搪一下就答應了。當然,那時候我主要還是為了滿足好奇心,就是想親眼見見樹神的妻子揭去紅頭巾的真容。

我隨羅金民穿過巷子,走進屋門,心里卻怦怦跳著。要見的只是一個鄉村女孩,我卻如此神經叨叨,又替自己可笑。廊下的灶頭里,木柴噼啪燒著,映照出暖紅的火光,蒸汽從鍋里冒出彌漫了整個廚房。羅金民喊一聲“姐”,灶頭前坐著燒火的那個女孩,就抬起了頭來,火光映紅了她的臉,彌漫的蒸汽里有些迷蒙。我停住了,靜靜地看著她,她穿著一件素色的長衫,她的臉容那樣地純凈,她的眼睛又那樣地澄澈。那只是一個少女,過去我所認識的她這個年齡的女孩,大概也是這個樣子吧,一時間我難以相信她就是當日路上所見的那個蒙頭新娘。可是,不知道是火光和蒸汽的作用,還是因為知道了她是樹神的妻子,因而在我的意念里,她周身也就仿佛虛環著神的圣潔光輝,帶上了神所賦予的那種未知力量,讓她看起來似乎有一種被照亮的感覺。我呆在那里,一時有些茫然了。羅金民又說,這是我們的表哥。她嘴角露出笑意,含著一抹嬌羞,卻又完全沒有鄉村孩子見到陌生人的膽怯,就像我過去就經常來她家里走動一般。又或者是,一切都在她的預料中,她在那一刻完全看穿了我,知道我來這一趟就是為了偷偷看她的。我有些害怕,腳下甚至有些震顫,就像在她面前我清楚地照見了自己的陰影。我怨恨起了自己,如此倉促地來見她,就是要毫無防備地袒露自己嗎?我后退著走了兩步,慌亂中喊出的是,我的車。似乎是這樣,我才找到了充足的借口,逃了出來。真的,就像是逃命一般,我走到了村口,遠遠看見了車,才松了一口氣……

這就是我們的第一次相見,也可以說是我第二回見到她。接下來,有一個多月我都在刻意地回避她,直到后來在村里又見上了。那天我們去村里賣化肥,賣去了一多半,我才發現她也夾雜在人群中。我心里一陣驚喜,那些天我害怕見到她,卻又多么想要見到她呀。那天天色晴朗,她的確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她的頭上別著藍色的發夾,耳邊垂下一綹頭發,陽光下鼻翼旁有細微的汗珠。我終于揭開了謎底,看到了她真實的容顏,完全顯形的她只是凡俗之軀,已全部打破了她的神性,我內心里還是生出了空洞般的失落。當然,在重新面對她時我也可以變得坦然,甚至在他們這些村民面前,我還有著商店老板這層優越感。輪到她了,她問了價錢,翻弄著手里一個布片做成的小袋子,似乎有些為難,最后還是要了一包磷肥、一包鉀肥。她在袋子里取出卷成圈的錢,一張張重新捋平,湊成數遞給我。我看到了她的手,手掌那么嬌小,手指上卻又結著厚繭。我的心又莫名跳起來,她離我那么近,那一刻里她那么安靜,我再次看了看她,她的耳垂有點厚,她的下巴顯得圓潤。我感到了一種特別的氣息,又確信這種氣息是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就是這種氣息讓我感到她與別的女孩不同。可具體在哪里不同呢?我似乎又難以明確。付過錢,她突然悄聲問,你真是我們的表哥嗎?我愣了一下,想起曾經跟羅金民說過了,就說是的。她說,那你往后就是表哥了。我說,那當然是的。她走向車斗,要把化肥背回去。我看著她略顯柔弱的身體,說要幫她。她蹲下身,說她可以自己背。我們只好往她肩上放了一包磷肥,她直起身,往村里走去。那時她才十四歲,一個女孩子,而那包磷肥,有八十斤重。我還是擔心她,況且我是她的表哥呢,就幫她背了另一包鉀肥,跟在她的身后。

一路上,我看著她的背影,她挺得還算堅實的身軀,她有些輕微顫動的腰肢,她包裹得結實渾圓的屁股,似乎又突然間感受到了自她身上傳來的那股獨特的氣息。后來,我漸漸地弄明白了,她的這種氣息由多重內容混合組成,她是一個女孩,有著女孩的身軀,可是她又年紀小小就參加勞動,因而在她身上就有了結實婦人的那種韻味。她以女兒之名,卻又擔起了一個家庭,供養弟弟飲食上學,就像是母親的角色甚至還有父親的角色也早早附加在了她的身上。更重要的一層,她是一個凡間的女子,在世俗上還是未婚,卻又已經嫁給了樹神,因而秉賦了神性。然而,她雖然成為了神的妻子,卻還得生活在世間,因此在出嫁的那一刻同時就成為了活著的寡婦。所有這些矛盾的兩面和多維,卻都奇異地集合在一起成為了她,從而讓她散發出獨特的氣息,讓我這一生都為她著迷,從此無法自拔。

3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時我又強烈地感到了冷。后來,在那冷里似乎又夾雜了熱,還是從腹腔的位置發源的。我掙扎著起來喝水,隱約近了河邊,卻又遇到了一頭奔來的猛獸。我驚醒過來,陸元站在我的床邊。陶其居,你怎么啦?她俯下來,探了探我的額頭,你是不是病了?我勉力一笑,心里想著,我是老了,這病不過是副作用。去醫院的路上,我又想起了夢中的那頭猛獸,那不是一頭普通的猛獸,它身上是發光的大塊鱗片,頭上是彎曲的兩只圓角,那是一只具有了神性的巨獸。這些年來,它就時常進入我的夢中。醫生初步診斷是胃炎,又囑咐要住院,做一個詳細的診斷。我自己很清楚,這病其實是無法逃脫的,就像是,這也是一場儀式,我因而知道衰老降臨,人生已進入倒計時。

病房里散逸著藥水味,外面天色冷灰,被冷風追逐的一縷陽光,也不得不從窗玻璃上躲進屋來,最終慵懶地附在墻面。我躺在床上,陸元坐在床邊的椅子。我喊了她兩遍,她才聽到了,眼睛還是沒有離開手機。

我說,家里的照相館,讓你接手了吧,好不好?

那是你的照相館,干嘛讓我接?

你接了去,就有了自己的店,可以有份工作了,況且早晚也是留給你的。

她抬頭掃我一眼,我才不要你的照相館呢,我又不喜歡拍照。

不用來拍照也行,你可以改成其他的,賣水果、賣衣服都可以。這店鋪是你祖父母留下的,也不用繳納租金。說起來嘛,照相館沒以前好做了,現在連手機都帶了照相功能,來照相的人漸漸少了。別的照相館呢,也不單是照相,還增加了戶外攝像、影音刻錄之類,還能用什么美圖,可是這些我都不會。之前就想過要關掉,只是想著這店已經陪伴了我多年,也就一直這樣地隨了它……

陸元已經側過了身,半個背對著我。她已經煩了我的聒噪。

我無法睡去,只能睜眼看著天花板。如果陸曉梅還在,一定很高興看到照相館終于要關了吧。去世前的那幾年,她一直想要說服我把照相館改了做其他生意,但我就是硬撐著沒有順她的意。當初與陸曉梅認識,就是在照相館里。那天近傍晚了,陸曉梅來到了照相館,頭發汗涔涔地貼在臉頰。她是來為她的一個姐妹取照片的,我找到給她之后,她并沒有馬上離開,反而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她說,她走了很長的路,口渴了。我倒了水給她,她一口喝光了,還是沒有走的意思,我只好又倒了一杯給她。這回她慢慢地喝著,找些話跟我拉扯起來,當知道只我一個人伺弄著這家照相館,她說要留下來給我做幫手。我一時嚇著了,照相館開幾年了都是我一個人,我并不需要幫手。她說,其實她前天就來過一回了,但是當時照相館沒有開門。我往后回想,當時的確是外出關門了。她馬上接口,說如果照相館里能夠多一個人,那就能照常營業,她也不需要再辛苦跑這一趟。她就以這個為借口,纏了我好久,還說天就要黑了,她得趕很遠的路,要是她在路上出什么事了,我就要擔這個罪責。這話就說得過份了,我撇開她忙自己的。她換了哀求的語氣,說她如果能夠留下來,有個吃飯的地方也就滿足了,至于工資開多少都行。如此地被她纏不過,我就松了口。那些年我獨身一人多年,已經厭倦和恐懼了沒有盡期的形單影只,我在靈魂深處依然固守著一個羅美鳳,但我的生活我的身體還是渴望有個伴……

陸元終于一局終了,伸了伸懶腰。

我笑說,累了吧。

她臉色收緊了,我知道,你一直都看不慣我玩電競游戲。

又回到這個話題,我心里有些喪氣。

她像憋了許久,你怎么就那么固執,非要認為電競游戲就是玩物喪志?

我只是怕你走了歪路。

歪路?你的就是正路?陶其居,我再給你科普一遍,電競游戲是一門新興的產業,如果用心也可以玩得專業,在我認識的人當中,有人已經玩出了名堂。現在,成熟的電競比賽漸漸多了,要是哪天我能在比賽中獲獎,就有可能加入正規的團隊,也能得到一份正式的工作。

陸元站起來,賭氣地還是走了。

屋子重新變得沉靜,隔壁床的病人目睹了這一幕,尷尬地笑笑。這樣的結果也許是我們父女關系的必然推演,這些年來我對于女兒一直都想盡責管教,卻每回到了最后都無一例外是我這個做父親的在退讓,只得在心里又一次默念,她真能夠走上一條自食其力的道路。

傍晚時分,陸元回來了,還帶來了盒飯。吃過飯,陸元提議帶我出去走走,活動一下筋骨。屋外有冷風,但比空氣凝滯的屋內好多了。走了幾轉,我們在棚架的長椅坐了下來。再回想也難以記起,我們父女倆多久沒有這樣地相伴過了?

陸元問起,我多久沒有回過云母鎮了。我告訴她,離開那里之后,快三十年了我都沒有回去過。

怎么不回去了?

我也不知道,也許我是怕回到那里,怕重新觸碰到記憶中的那些人和事。但其實,我心里是渴望著回去的。

是吧,你已經把那個地方,當作是你的理想之地。你在這座城市住了下來,卻又遙望著那個地方。這就是全部問題的癥結所在。

我只是……

她打斷了我,我覺得我媽挺可憐的,這些年她都跟一個不在面前的女人搏斗。可是有時我又覺得她挺可恨的,她雖然一直想著法子要征服你,但是在她的內心里,卻又是死心塌地歸依于你。你這樣一個糟老頭子,憑什么值得她這樣呢?

我覺得還有話要跟陸元說,卻已說不出。我無法告訴她,那頭闖入我夢境的巨獸,在某些日子里,也會突然地溢出夢境,來到我的日常生活之中。那是一只神獸,也是一只鬼獸,會露出猙獰的獠牙。有時候我感到自己也具有了通靈能力,即使是閉鎖于房間里,也能感知到山川大地、河流田野,我發現自己能夠與它們遙遙對話,聽到它們的聲音。在某個夜晚或者早晨,就像是神的引領,我會出發前去,去到很遠的地方,看到了神奇的宮殿、絢麗的景象。但很多時候,我也會幻變成鬼魂,我在這座城市里居住,卻面目可憎,討人嫌,讓他人難以靠近。這些年來,照相館就像是我的一座城堡,來來去去都只是客人,路上到處可見也是陌生人,我沒有深入交往的朋友,一直獨來獨往,像是隱沒于人潮,就是一只孤獨的野鬼。而無論是神還是鬼,都是羅美鳳所留下給我的,即使她已經離開我多年,即使我也離開了我們所相識相戀的那個小鎮多年。

4

那一年,我有了人生第一臺照相機,那是一個生意伙伴送給父親,父親又送了給我的。小鎮相對閉塞,村里人還從來沒有見過照相機,看著也感到好奇。回想起來,我當時的心境也真如自賦了一臺照相機,對那片土地就帶了一個審美的取景框。當一個人陷入了戀愛中——是的,我覺得那時候我已經在戀愛了——自然就會把自身的心境也賦予到周圍的環境。比如,深秋時節早晨芋頭葉上沾滿了晶瑩的露珠、午后太陽傾斜地照著花生地析出層次分明的光線。又比如,灌溉時稻田里的縫隙一條條灌滿似乎能夠聽到水稻喝水的聲音,風吹過玉米林掃過長長的葉子如無數的舌頭擺動著交談。我在城里長大,在那之前我從來沒有如此近距離地接觸過莊稼,認識了羅美鳳之后,我對耕種也特別留意起來,或許在我的記憶里,所有這些都已經與她融為一體。當施肥的時候,田里汪著泥水,她站在田邊,左手挽著臉盆,右手抓起一把肥料,在空中揚出一道弧線。當噴藥的時候,噴筒在桶里吸足了藥水,她往前推動手柄,就聽到藥水灑落稻苗沙沙沙的聲音。只要有她在,就是風景。當然還有別的,有一回,突然下起雨來,我們只能分別搭了幾個稻草垛避雨,雨水落在這收割后的田野上,四周變得更寧靜了,她劉海的頭發有些濕了貼在額頭,正出神地看著漫天的雨幕,我偷偷舉起照相機,拍下了她的側臉。有那么一回,已經黑透下來,天上星星在閃爍,群山厚重連綿,稻田里蛙聲陣陣,我們穿過莊稼地回家。我想起要給她拍一張,就小跑到了前面,回身舉起照相機,在按下快門的那一刻,才突然發現她如魅影一般,無聲地夜行于這山野之中。突然間,我才醒悟到她并非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子,而是嫁給了神的女人。

進入了冬天,收割后的莊稼地又是另一番風情,那時候的風是從山的那邊刮過來的,帶著呼嘯的叫聲。玉米卻還長在地里,它們的枝葉已經完全枯焦,呈現出褐色,蕭瑟一片。這樣一片冬天里的玉米林,也見證了我們之間曾經發生的故事。那天,我隨羅美鳳到山里砍玉米樹,走進玉米林,突然不見了她的人影,緊隨前去,卻聽到她走過時撞開玉米樹的窸窣聲,偶爾還有她清脆的笑聲。那玉米林從半坡長到平地,過了小河,又綿延到了對面的山邊,茫茫蕩蕩地一片。她身體嬌小,走慣了野地,貓著腰很快就走過了。我得看著路才能往前走,裸露的手臂、脖子、臉上都被玉米樹的葉子割傷,那傷痕并不深,細小地一段,卻又有一種辛辣的痛。她原不過是個少女,有時也不免動些調皮的心思,明白到她是想跟我捉迷藏。我那時也許該已預知到與這樣一個女子戀愛會夾雜著傷痛,而這樣的傷痛卻似乎又讓甜蜜中多了一種迷離的醉意,莽莽蕩蕩的玉米林又像是深藏了太多未知的境地,而讓我義無反顧地追逐前去。我甚至已經感覺不到那些傷痕的疼痛,而橫沖直撞般迎著玉米樹輾壓過去,內心中也有一股放浪于山野的釋放感覺,直到在河邊的玉米地追上了她。她回過身來,看到了我手上臉上脖子上落滿的傷痕,專注地一處一處看過,問我疼不疼。我告訴她不疼,但就是在那個時候,那種辛辣的痛感似乎又重新激活。她眼里汪出了淚水,舒開柔軟的手掌在那些傷痕上輕輕撫過,終于又哭出了聲。她告訴我她是故意的,就是想讓我受這些傷,就是想要看見我傷痕累累的樣子。那一刻她不再是那個調皮的少女,而是一個滿懷憂慮的婦人,她身上已背負了太多,我在她身上既感到了誕生的力量,也感到了毀滅的力量。就是在她的身上,又何嘗不是葉子劃出的傷痕呢,那些傷痕密集地一道道鮮紅若艷,好多處都滲出了芝麻粒般的血珠。她吻起了我身上的傷口,我也回吻她,直到把彼此的傷口吻遍。

自那之后,我和羅美鳳就常常在莊稼地約會。借著夜色的掩護,我們相牽著往莊稼地深處走去。我聽到了一些聲音,似乎是風在耳邊吹過,又像是鳥蟲自大山深處發出。我們繼續走,整個曠野完全被黑夜所占據,或者是一處相對平坦的野地,或者是緊靠山脊的穹窿地帶,我們才停了下來。那些聲音又再次地響起,或者它們一直都在后面跟隨,只是當下又清晰了起來。那似乎并不是風聲,或者是某些小動物的叫聲,而是類似于鬼怪的叫聲。我并沒有見過鬼怪,但我想那就是鬼怪的叫聲,有些凄厲、又有些哀怨,讓人毛發直豎骨頭猙獰。我看向四野,身邊并沒有防護,不知道該往哪里躲藏,只有蜷縮了身體。羅美鳳卻昂然面對著聲音的來處,卻見她嘴唇輕輕啟合,喃喃地發著什么話語。那話語如游絲般傳了開去,似乎是與那些鬼怪對起了話來,那些鬼怪還害怕羅美鳳,在驚慌忙亂一陣之后就全然退去。我卻為此感到了更大的惶恐,眼前的這個女子,她原是樹神的妻子,在那一刻我真正見了她具有的神力。她因為貼近自然山水而變得清純,卻也因為有了神的名分而變得媚態,她身上集合了風俗的壓抑與原生態的欲望之美。而相形之下,我這個長她十多歲的男子,來自于城里的男子,反而變得包裹自己而不敢展示。那是完全不同于在白天里、在村子里所見的那個女孩,她真的是來到了凡間的神。回過頭來,羅美鳳卻對我嫣然一笑,我驚魂未定,她已經悄悄地解開了身上的衣服,又褪到了腳下。月光自天邊灑落到她的身上,讓她蒙上了一層神圣的暖光,在她小巧的梨子般翹起的乳房周圍還形成了耀眼的光暈,以及在一些凹陷處卻又形成了讓人遐想聯翩的陰影。我沒想到她會變得如此大膽直率,似乎是處在曠野之中,她身上的野性也被激發了出來,又或者是重新喚回了那種原始的力量。那些鬼怪的聲音再次涌現,我再次驚慌無措,她輕輕靠近來,仰起臉看著我,眼睛里滿盈著柔情的水,水底深處似有兩顆晶瑩的星星。她已動手解開了我外衣下擺處的一枚紐扣,我猛地捧起了她的臉,動情地與她親吻起來。那些鬼怪的叫聲,就在周邊環繞著我們,我甚至可以看見他們伸長的獠牙,深深的眼窩,還有巖石般落滿了溝壑和孔洞的頭顱。可是他們只能怪叫,卻又一直靠近不了,那是羅美鳳身上的神力織出了羅網。又或者,那些都是羅美鳳召喚來的,他們都只是羅美鳳的奴仆,他們是在守衛我們。在這樣充滿驚恐和危險的境地,我自心底里似乎也誘發出了新的力量,開始變得舒展。我感到自己緩緩地進入了她的身體,緊緊抱著又滾落到了地上,那些凸起的泥塊、石頭,還有草葉、荊條,在我們的身體上留下了傷痛,卻同時也增加了我們的快感。我看到月亮在天邊隱沒,星星多了起來。星斗在旋轉、山體在旋轉、大地在旋轉。過了些時候,在另一邊又響起了飄然而來的樂聲。也許那就是仙樂之音,穿透了夜空又流過了人的身體,然后在隱約是靈魂居所的地方引起了一絲絲震顫。我為自己如此巨大的幸福幾乎暈眩,因為我這一個凡俗的男子,卻得到了神的青睞。是的,那是我曠古爍今的體驗,周圍的一切都已經聽從了神的安排,漸漸地所有的聲音都隱沒,山、樹、草都隱沒,又變得那么空茫,變得無形,直到虛空的來臨。

5

這天,陸元沒有回來。護士通知要做胃鏡,檢查室在另一棟樓,我來到時已排起長隊,到處都是惆悵面容。墻上,掛著的顯示屏亮得耀眼,伴隨著不時響起的電子叫號聲,讓人無法逃遁。隊伍行進得太慢,后面還不斷地來人,站不久腿腳就麻了,心又莫名地慌張起來,那種衰老的感覺突然又襲擊了我。也許當衰老降臨之后,人體內置的那架鐘表節奏也會變得更加緩慢,然后這種緩慢的節奏又會反映到外部周圍的環境。

陸曉梅懷上了陸元,肚子的形狀凸顯之后,就搬離了照相館,住進了家里一個獨立的房間。從此,陸曉梅對我生活的入侵正式進入到了核心的家居生活,而這種入侵是以購買為主線的。最開初,我們給孩子添置了衣服、玩具、搖床,陸曉梅也重新購置了梳妝臺、柜子、衣物架,家里也多買了沙煲、炒鍋、瓢盤碗碟。陸曉梅把我們的飲食起居安排得井井有條,我感覺又重新回到了家庭生活,一度覺得那就是我所需要的。陸元出生后,孩子成為了我們共同的生活中心,彼此也有了很多配合。不知不覺中,陸曉梅已在這個家庭占據了主導的位置,她全面地介入各種家居的安排,她購買的欲望似乎也終于找到了順暢的通道。我不知道她過去一直那樣,還是住進家里那段時間她突然喜歡上了購物,總之她購物的行為就像是爆發了一般,她每天總得去逛商場,回來就總會帶回來一堆物品。開始的時候,家里缺什么,她還會提前用本子記著,對照著去采購,衣服、食物、飲料、零食、電器、飾物……各種用品用具。漸漸地,家里各處都堆滿了買回來的物品,消耗這些物品的速度已經趕不上購買這些物品的速度,可是她已經停不下來,她似乎總有買不完的東西,似乎總有買某些東西的理由,折價的、換季的、多買多送的,或者并不需要理由,就是因為她覺得需要買。漸漸地,她的這種購買還變得離奇了,比如有一回她喜歡上了某個店面的布料,把家里的窗簾、被子、被套、枕套全都換了,唯恐漏過了其中一樣。有一段時間她又突然熱衷上買保鮮盒,都屬于同一個品牌,前后共買了一百多只,方形的圓形的扁形的,綠色的藍色的紅色的,杯子飯盒小圓桶,幾乎就把那個店的各個品種都買回來了。有一段時間她則恐慌地囤積各種洗浴用品,沐浴液、洗發水、肥皂,大包裝的小包裝的,堆滿了半個房間。然后這種恐慌還蔓延開來,向類似的物品擴展,她又開始囤積牙膏、牙刷、毛巾,然后是洗衣粉、洗手液、洗潔精、潔廁精、清潔劑,甚至是殺蟲劑、電蚊拍、滅蠅燈、捕鼠器。為了這些事,我們聊過好多回也吵過很多回,她也曾經檢討過保證過,但轉過頭來還是繼續購買,已經是發瘋了一般……

我做的是全麻胃鏡,躺在病床上,醫護人員不斷地安撫我。等到麻醉針打過,我似乎就睡過去了,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了另外一個角落,四周變得安靜,檢查的高峰期也已過去。醫護人員說我剛才檢查時,身體一度痙攣得很厲害,問我最近是不是睡得不好。我努力回想這些天發生的事情,胡亂地應了是。醫護人員把檢查單給我,又解釋了一番,我只看到了“潰爛”之類的字樣,并沒有聽明白。回到病房,隔壁床的人已經出院了,房里一時有些寂寥。

后來,在購買的欲望之外,陸曉梅表現出來的卻是對秩序的苛刻。家里買回來了那么多物品,到處都堆滿了,可又不顯得亂,那是因為陸曉梅喜歡收拾。她對家里每個角落都作了安排,哪里堆放什么都是明確固定的。她又訂做了一些儲物的柜子,買回來了許多收納箱,那些物品都被她碼放得整整齊齊,各歸其所。她容不得那些物品出現一丁點的錯亂,在家里的很多時間她都用在了收納上,又看不得那些柜子、收納箱出現哪怕一絲一毫的空缺,只要用去了物品馬上會進行填充,重新恢復井然的秩序。她制定了家庭生活的精細時間表,每天都要做詳盡的計劃,晚上臨睡前就要安排好第二天的內容,哪個時間去哪里、逗留多久、做什么,她都預算得清清楚楚。而在執行計劃的時候,她要求做到絲毫不差,要是外部情況有變,不得不更改計劃,她就會顯得非常焦躁,似乎是自己設計好的密碼要被修改一般。她既是那樣嚴格地要求自己,同樣也用那樣嚴格的準則要求我,因為我也是家庭生活的一部分。我一個人獨自生活了那些年,在家里也就隨性了些,開始的時候她要糾正我,讓我培養良好的習慣,我還聽她,時間一長我就不自在了,老是要受她的批評。最讓我受不了的是她對于我生活的各種安排,每做一樣事情都有時間的限制,比如吃飯,那就得十五分鐘、至多不能超過二十分鐘吃完。比如洗澡,規定的是從進門到開門出來十分鐘,要是超過了一秒,她就得來敲門的。就連我刮胡子,從涂泡沫到洗干凈,她也只給我三分鐘,要是沒完成,她就要說個不停。她就是這樣,每做一樣事情都急急忙忙的,似乎總要趕往下一趟,事情與事情之間永遠不能有脫節。為了節省時間,她喜歡那種現成的東西,比如煲湯她會選擇超市里包裝的湯料,喜歡買那種已經切好的凍肉。要是出門,她從不拖拉,化妝穿戴也是嚴格遵守時間規定。同樣為了節省時間,她出門首選是打的,實在要走路,那也是腳步匆匆。也不知道她是從哪里鍛煉來的,就算是身上背著陸元、提滿了各種物品,她也可以走得很快,連續地趕超路人。每次跟她出門,對我都是一種酷刑,跟她對比我總像是一個病秧子,本來已經比她長了二十歲,她還要把這二十歲十倍百倍地放大,我幾乎要跑起來才能跟得上她,等到趕上了氣喘吁吁,又要被她臭罵奚落一番……

往病房回走時,我竟然迷路了。這么大一個醫院,縱橫來去的走廊過道交錯紛雜,在我就像是一個迷宮了。我只好在大堂的座椅上坐下,一時竟覺得眼前似乎就有一個無形的取景框,隨處看去就是拍下的一張張照片。在這些照片里,我看到了生死病痛、喜樂愁苦,似乎也由此關照自身,更清楚地看見了自己。

問了許多路,到底回到了病房。隔壁病床又住進來新的病人,是一個更老的老人,看起來有八十多歲吧,涌進了一大群家屬,鬧哄哄了好一陣。我呆坐在床頭,誰都沒有看我一眼,似乎我只是根木頭。我想起了自己的大哥,自從父母去世后這十多年,我們雖然都同住一個城市,卻一直沒有來往。當年,父親臨走把生意交給了大哥,這也是恰當的,大哥比我更會經營。但我也沒料到彼此會隔膜如此,并沒有發生不愉快的爭執,卻還是留下了芥蒂,竟至同住一城卻無來往。不知道他的近況怎樣?

6

后來,我與羅美鳳的事情還是被村里人發現了。那天晚上,我們還躺在野草地上,時光漫長得似乎停滯了,半空是夜晚清淺的霧氣。突然,近處傳來了腳步聲,凌亂又急躁,我們嚇壞了,爬了起來,那人已經到了面前。對方也猛地一驚,往后跳了開來,喊著:誰?誰在這里?我們聽出來了,那人是羅努興,村里出名的二流子,不時做些偷雞摸狗的勾當,此刻說不定就是乘夜做了什么壞事。在那短暫的一刻里,月光之下,我們相互對上了臉。趁他失神后退,我們慌張地往松樹林里鉆去。沒走出多遠,就聽到他在后面追來的腳步聲。我們繞著山腰走了一段,遇到了一條山坳,只能往山上爬去。羅努興還在后面喊著:我知道你們是誰了,你們跑不掉的!我們不敢確定他是不是真的認出了我們,走得更加慌亂,幾回被樹樁絆倒、被藤條掛倒,眼看著羅努興就要追上。然而,羅努興卻又突然剎住了,丟了命似的往回跑,還一邊喊著,鬼呀,有鬼呀!我這才聽到,山頂上的確傳來了鬼怪聲,樹林里四處也都傳來了哭號聲。我心里又一陣悚然。過了些時候,那些鬼怪的叫聲隱退了。我很快就知道,那是羅美鳳所施加的魔法。

我們在山上守了一段時間,下了山,往村里走,近了谷口,迎面又趕來紛紛的腳步聲、嘈雜聲,聽得出是一大群人,還有電筒的光束散亂地照射著,原來是羅努興把村里的人引來了。我心里驚慌,又要往回趕,羅美鳳卻不慌不忙,只是牽著我的手,從玉米林又往另一邊繞過去了。村里的人散開了幾個小隊,從不同的方向追趕前來。羅美鳳依然鎮定,月光退到山邊斜照著,她臉龐如蒙了薄紗,衣服和頭發都有些飄飛,腳步那樣地輕盈。那個疑問再次從我心頭涌起,這個我身邊的女子,她到底是凡人還是神靈?后面的人還在追趕,但總是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我因此隱隱地明白,他們是不會追得上來的,心里安妥了些。穿過了玉米林,我們面前出現了一條河,河水映照著月色潺潺流淌,她帶著我縱身一跳,就過去了。我回頭看時,那河流兩岸似乎拉開了,憑我自己是無論如何跳不過去的。我們又到了另一座山腳,正覺得無路,突然面前就出現了一條山路,那些野草藤蔓自動往兩邊躲開。我似乎還聽到了咝咝的聲音,群山在緩緩地移動著,改變著它們原本的隊形。我當然全明白了,那是自然山川聽從了羅美鳳的訴求,為我們作出了安排。我再次確定,面前的這個女子是一個來自大自然的神靈,她與這些山川河流樹木都是通靈的。

天亮了,我們再次下了山。回到村里,羅努興帶著幾個青壯小伙,還守在了羅美鳳家門口,當我們一出現,他們就擁了過來。那時候,我還寄望著羅美鳳會突發神力,把我們從這些人手里解救出來,可是等了許久,卻都不見神跡的出現。陽光初照,我看到羅美鳳臉容淡漠,似乎是失去了夜色的庇護,她又重新變回了凡間的一個女孩。我們被捆綁了起來,押到了村口的榕樹下。群情激憤,人們聲討我倆褻瀆了樹神,大罵羅美鳳辱沒了樹神妻子的名分,痛罵我踐踏了樹神的尊嚴。羅金民在人群中慌亂走來,哭喊著要救他的姐姐。當然毫無用處,人們又把我倆推倒跪在榕樹前,樹下燃起了蠟燭、香火,紛紛數落我們犯下的罪行,祈求樹神降罪于我們,也乞求樹神饒恕整個村子。不時地有人向我推搡、腳踢,我只能低頭,卻不敢躲閃。在我的身邊,羅美鳳甚至受到了更多的打罵,身上滿是鞋印灰塵,已經蜷縮成一團。我為自己的無能感到了痛心,轉而祈望神跡,卻始終無法看到神跡,那一刻她不過是個可憐的女子。

這樣一直地到了午后,羅美鳳的父親竟然出現了。他離開村子一年多,那天卻恰好回來了,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也是神跡。他穿著整潔,猜摸到他過了一段安穩的生活。他過去并非一個合格的父親,可是那一刻他急紅了眼,狂暴地要推開眾人,又被村民扭打了一頓。羅努興自以為立了頭功,成了英雄,站出來代表眾人高罵著:你既然是羅美鳳的父親,羅美鳳犯下的罪孽,也是你的罪孽,要把你也抓起來。

羅美鳳的父親眼里露著兇光,脾氣還很倔,你們誰敢!

你知道你的女兒褻瀆了樹神嗎?

我女兒是樹神的妻子,你們都得跪拜她。就是有錯,也得由樹神來懲罰,而不是你們這些俗人。

羅努興笑著,笑里卻是尖冷的刀鋒,樹神已經降了旨意,讓我們懲罰他。

羅美鳳的父親大搖大擺著,誰得到樹神的旨意了?我女兒嫁給了樹神,我就是樹神的岳父,他也降旨給我,要你們不得無禮!

眾人怒罵起來,又要打羅美鳳的父親。羅美鳳的父親提出要跟人們打賭。

怎么賭?

我受樹神庇護,刀劍也不可以傷我。

眾人又是一陣狂笑,這個羅美鳳的父親是瘋了傻了。羅美鳳瞪著她的父親,眼里也滿是驚恐。有人真的往地上扔了一把刀,羅美鳳的父親撿起了刀,有些猙獰地笑著。羅金民被人們拉著,喊著他的父親。羅美鳳的父親看了眾人一圈,手上突然一揮,那刀就在他的肚子上捅了進去。完全靜默了。鮮血直噴。

7

一直到第二天的中午,陸元還沒有回來。我住得沉悶,提出要出院。醫生告誡,病情還會有惡化的可能。但我還是堅持出院,我的病來自于衰老,而衰老是無法醫治的,我想是該學著與它相處了。

陸曉梅去世時,陸元才十三歲,卻已繼承了陸曉梅的大部分習性。她喜歡所有便利的生活,出門無論遠近都打車,寧愿叫盒飯也不做一頓飯,后來還喜歡上了電子游戲。她比她母親更幸運的是,她剛好趕上了一個網購興盛的時代,年輕的她也更容易學會新生事物,因而足不出戶就可以廣下訂單。然后,那些物品就從天南海北,長著翅膀般“咻咻咻”飛進屋子,迅速地占據滿了每一個角落。陸元比她母親更糟糕的是,她甚至一點都不喜歡收拾,于是那些一時用不著的物品就隨處亂扔,屋子里總是凌亂不堪。我是個懶散的人,可是我反對的只是陸曉梅刻意建立的秩序,并非這種毫無秩序的凌亂,于是我就只能為她收拾,但我收拾的速度又總是趕不上她亂丟亂扔的速度。為此我批評過她,惡罵過她,她一個小女孩,委屈地哭了鼻子,也曾經悔過,只是沒多久,惡習又犯。我也曾經斷過她的經濟來源,把信用卡藏了起來,或者修改了密碼,可是她似乎總有辦法從我這里撬開嘴巴。那也是我的死穴吧,我接受了她的母親,與她成了事實上的夫妻,卻一直都沒有給她名份。正是深感到自己的罪責,我一直容忍了她母親的習性,也繼而容忍了這個女兒的習性,對她的寵愛更成了寵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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