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舍
耽溺于對水的想象與期翼,在一個于沙漠戈壁間長大的孩童的那里是怎樣的一種狀況?
那一天的一切,似乎就是從此開始的。
那個位于塔克拉瑪干沙漠東北角的綠洲小鎮,即使到了今天,在很多人的眼睛里,仍然是世界的又一個盡頭。灰茫茫的戈壁灘上,萬物無遮,放眼只是一片空闊和死寂。真的是這樣,那時候,我出生于此的小鎮四際遭沙漠和戈壁圍襲,常年天干地燥,稀疏的草木擋不住塵土的渾黃,反被吹沙層層覆裹,只有一場遙遙無期的暴雨,才能歸還它們以本來面目,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然而,我的小鎮又從來不會沒有希望與歡樂,也從來不缺少恣肆的生機,顯然,造物在這里設置了一個從無到有的生命隱喻——必須要捱過漫長的無,才能窺見勇猛和頑強的生。
那恣肆的生機迸現在每年的七八九三個月。彼時,遙遠的雪山加速融化,陽光下,無數條涓流競坡而下,它們在礫石與淺草間尋找道路,清越閃亮的身影時而聚攏,時而分叉,時而浮現,時而遁跡,這樣幾經離合地一路向東,終于在沙灘戈壁之間,匯聚成一匹名為塔里木河的無韁野馬。
這條大河,人們說它在戈壁與荒漠里橫沖直撞了數千年,說它在旱天烈日下無所畏懼地擺蕩著它豐腴又寬闊的身軀,說它在所經之處孕育并喚醒了一個沉靜又奇異的世界——黑頸鶴、野駱駝、雪豹、新疆虎、盤羊、獵隼、胡楊、檉柳、羅布麻、大頭魚、裂腹魚、高原鰍,說這些超然又寂寞的荒漠生靈只在驚鴻一瞥中,才向走近它們的人們傳遞出時間深處的訊息……而我,對于這條古老又樸素的大河卻知之甚少,當這些如夢如幻的消息傳至我的耳畔,我簡直以為那不過是人們編造的一個故事,不過是大人用來裝扮他們無所不知以達到威懾效果的一種花招,因為,從他們口中透露出來的那個猶如奇山異水的遠古世界,遠遠不是我眼中的戈壁灘,遠非我生長于此的沙漠綠洲小鎮。
關于那匹無韁野馬,關于由它蘊聚迸發的恣肆生機,當它途經我的小鎮之時,已經變成為一條秋冬斷流的人工灌溉渠,變成夏日里家院附近的一只鴨子坑、一個蓄水池、數根小毛渠和幾條排水渠。那時候,我差不多十歲的樣子,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是無法見到更大的世界的,她的身體又輕又薄,像一粒剛剛開始游動的魚秧,隨時有被外面的世界吞噬的可能。然而,即便如此,在那些遠僻與荒旱的天地里,誰又能阻止一個孩子對世界的眺望與探尋呢?誰又能取消她對那條流入戈壁的河水的想象與期翼呢?連她自己也不能夠。
水,讓單倍的歡樂翻番為數倍之多,讓凝結成一片焦黃的戈壁灘從大地的折褶處滋生出一個數倍于往日繁榮靈動的世界。常常,我需要站在水邊好一陣子,才能將四肢里抑止不住的顫栗安撫平整。只有在沙漠戈壁長大的小孩,才會這樣吧,才能把佇立在水邊的膽怯、興奮和狂想變成顫栗帶到這個世界上來。
春夏之交,渠水會在一個黎明突然溢滿干得發白的河床。初來乍到的那幾天,它總是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渾濁的河水一邊吐著污黃的泡沫,一邊卷起整個秋冬零落在河床上的干草、枯枝、塑料、破衣裳……它真的是氣得要命啊,或許為自己姍姍來遲,或許為戈壁灘的枯索蕭瑟,也或許是因為大地必然將它吸干的命運吧。它泥漿般的水流在內部翻攪,像滾開的水,在烈日的注視下,惡狠狠向前沖去。因此我既盼望水的到來,又害怕它到來時的這副模樣。但沒有幾天,渠水便平息了怨憤,等到它完全安靜下來,便成為我記憶中那條青凌凌為我們帶來無限涼爽與歡樂,以及白楊樹林帶、稻田、棉花、葡萄、哈密瓜的一渠清流。
夏天,無所遮蔽的戈壁灘上,哪里能比得上被水縈繞和覆蓋的世界更有趣呢!團部家屬院內,不知道為什么會有一個排球場大小的水塘,因為鴨鵝在此游戲,遂名鴨子坑,即由此,我們這些還被禁足在有限區間內的半大孩童,才得以品嘗水潤世界所蘊藏的豐饒與神奇。鴨子坑五月份才有水,先初,水渾濁灰黃,但兩天之后,澄清后的鴨子坑就成了一片蕩漾著細碎波紋的綠色池塘,于是,圍繞著它,我們開始了整個夏天的奔跑、追趕、涉險和嬉水,而夏天,也就由此變成為一根波光粼粼的旋律——嘩啦啦,切嚓嚓,咕嚕嚕,咕咚咚,撲漉漉,戈壁灘的荒旱枯寂啊,終于知恥而退,縮在草木的蔭涼里,打瞌睡去了。
不僅僅是我們這些孩童。健壯茂密的蘆葦,亭亭玉立的香蒲,青綠色的麻鴨、潔白的鵝、渾身灰麻點的水蛇、銀灰色的小魚、褐黃色的水老鼠、藍蜻蜓、紅蜻蜓……這些在春天之前還分散隱沒在戈壁天地里的家禽蟲豸碧草河魚,眨眼間就成了鴨子坑的主人。每個夏日,早飯時間一過,便會有一群吵嚷不休的青麻鴨排隊穿過小巷,大搖大擺游進這片濕氣繚繞的金色水面。蘆葦叢中,或者腐葉堆積的幽密處,因此時常躺著幾枚青綠色的大鴨蛋。秘密不是我首先發現的,但是得知后這就成為一個巨大誘惑。我一次又一次獨自摸入蘆葦叢中。鋒利的葉片劃過皮膚先是一星輕癢,待感到疼痛,額頭、手臂、小腿已經滿是發紅微腫的傷口。還有蚊子的叮咬,這些繞在耳邊、鉆進頭發、撲在四肢上的嗜血小母鬼發出的喧囂吵得人暈頭轉向。還有一不小心碰上的水蛇,卡在草根里的小魚苗,一翎長而粗硬的鵝毛……這樣不知經歷了多少次歷險與失敗,我終于拾到了一枚沉甸甸的大鴨蛋。
河水所至之處,不只激起童真的歡樂,不只在它繁減著我們這方戈壁天日的巨大魔力,更在于它使想象滋蔓,使意外與未知潛行不止,使眼睛無法穿抵的邊界向后退展而去。比如,某個夏日清晨,沿著流入鴨子坑的小渠往上走,就能在分流的閘口處看見一個激動人心的場面。數不清的小魚,黑壓壓一片,每一條都長不過爸爸的一根手指頭,它們簇擁在閘口處,緊密而有序地一個挨著一個,紋絲不亂,齊刷刷將身體斜成一個唯有它們自身能夠感知的角度,魚頭一致迎著閘口流下來的第一股清流。這整肅異常的一幕我無法理解,我只是因為猛然看到這樣一群不計其數的小魚,以同一種形態排列在一起而感到吃驚和興奮,我不知道它們在干什么,要干什么。順著它們青灰色的魚頭向上向前望去,閘門只開了一條小口子,閘門的另一邊,就是那條水深漫過我頭頂的大渠,這些小魚都從那里游下來的。現在,它們是在等待機會回到大渠里嗎?它們是在想念那條大河的味道和溫度嗎?它們是想回到從前的水里嗎?它們為什么想回到從前的水里去?河水只會不停地往下流,它們知道它們再也回不去了嗎?它們知道自己會死在這里嗎?它們會在這里給人抓去吃掉,如果不在這里被人抓去,就會在下游的池塘里給另一些人抓去,或者給鴨子吃掉。如果沒有被鴨子吃掉,那么,它們會躺在干涸的河床和塘底給太陽曬干。反正,它們是死定了。那么,它們這么固執地擠在這里,是因為要等待逃生的機會嗎?
任何時候,只要站在水邊,那些腦袋里的念頭就會像河水一般湍湍向前流去。
河水,跟著春天到來,又隨著秋天離開。水至復水盡,戈壁灘一歲一枯榮,我也長大一歲。一個寂靜又孤單的夏日午后,大概三四點鐘的樣子,我從家里出來。我不能確定自己要做什么,有一些無法道明的心緒牽制著我,或許因為午飯前媽媽的怒容爸爸的沉默;或許因為幾天前班級里某個男生一腳踢在我的肋下,此刻仍在疼痛;或許因為疼愛我的鄰居姐姐突然搬家,離開前竟然沒有與我道別;或許,因為猛然聽到了時間敲擊在楊樹葉上的聲音,我便以為四下尋繹就能看到時間的模樣;也或許,是我長大一歲,那些禁止我走出安全地帶的束令反而在驅使我跨越它的疆界。
我從家里出來,身前仿佛跑動著另一個自己,她屢屢回頭輕喚著我,往大渠而去。一個人并非任何時候都需要伙伴,即使一個十一歲的孩童,也天生地懂得一些事情只需要自己默默地觀看,靜悄悄地領會。但是,她將會遇見什么,將會發現和遭受什么,則將是連她自己也無法料到的。
沿著巷道往外走,拐上大路就再也沒有蔭涼了。正是一天里最熱的時間,陽光像融化的油脂撕灼著每一寸肌膚,熱空氣嗡嗡響,氣流火焰般在空氣中扭動。我從來不知道一個人走在路上,能夠迎面撞上這么多無聲的聲音和讓人眼光繚亂的光線。
距離大渠一百米,又尖又亂的歡鬧聲已經吵得我心慌氣亂。大渠水深危險,爸媽多次說過——一個人千萬不可以去啊!而我,則就要獨自跑上禁足的邊界線。
攀上大渠渠幫,瞇眼一望,哦,左手一片閃亮耀目的水面上,男孩子們原來都在這里發瘋哪!他們是怎么湊在一起的?足有一二十人!他們翻騰在碧綠清涼的渠水里,活像一條條躍動在水面上的大魚,將眼前五六百米長的一段大渠攪成了一個水的樂園。
那些刺穿耳膜的又脆又響的叫喊聲,都是一些與我年齡相當的男孩發出的,變聲還未開始,他們的喉嚨里還藏著蚱蜢、春芽和星星。他們蹦得那么高,脫得那么光溜,有的占據在橋頭位置,有的站在石頭橋墩上,有的站在橋頭兩邊,不知誰做指揮,突然就一起尖叫著跳進了水中。他們不停歇地在河面上扯起一重接一重的水幕,他們的熱情有多高,力量有多急,那重重水幕就有多高就有多深。
真羨慕他們啊!但是,他們卻是不可接近的。不僅僅因為我不會游水,更關鍵的,因為我是女孩。很難說得清楚,區別是在我們還是母胎時就已經存在,還是出生之后所有不言而喻的撫育方式,總之,一開始,我們就被教導得必須懂得這種區別;總之,這區別里最為重要、也最為不可言說的,便是連我們自身也知之甚少的身體。那光裸的赤誠的被天賜的皮膚、四肢、骨頭與器官,一邊被作為“他”,一邊被作為“她”。“他”有什么,“她”有什么,當從大人們躲躲閃閃的言辭里領會到我有什么的時候,我被這種新鮮奇特的區別逗笑了。多么有趣啊,我有“她”這一邊的身體,而我從來不知道“她”的秘密。坐在熱氣冉冉的洗浴盆中,當著媽媽的面,我第一次去找自己的身體。而媽媽,當然一把擋開了我的手,仿佛我要碰觸和了解的,不是我的身體,而是一個被禁止觸摸和了解的秘密。只需要這樣一次撫育和教導,一個女孩便能夠領會她作為“她”的基本含義了。“她”的身體,是嚴肅的,是含帶著羞恥的,是要被封閉和包裹起來的,是不允許被輕易地探知和呈現的,連她自己都不可以。而眼前,這些翻騰在渠水里的男孩子,他們像一條條飛躍的大魚,水淋淋,滑溜溜,可以肆無忌憚地在太陽底下脫光自己,可以大搖大擺地顯露和炫耀他們黝黑發亮的小身體,這一切,顯然是因為他們與我的不同。而我,因為是“她”,所以絕不可以。不僅不可以暴露自身,也不可以去觀看和打量,或者被他們看。每一個像我這樣的“她”,都會在半知半解里,在大人們意猶未盡的言辭里,被放入一座半透明的帳幕之內,不用多長時間,這帳幕就成了我們身體的一部分,長進我的舌頭、四肢、眼睛和大腦,與整個兒的我一起說話、玩耍、期盼和陷入孤單,以至于我幾乎意識不到的它的存在,因為我和它已經無法區分,因為我和它加起來,才能夠是“她”。能夠是“她”是非常重要的,因為除了成為“她”,不會再有別的能夠。所以,若是做了不像“她”的事情,那么,一定是羞恥的。
已經站在灰白色的渠幫上,已經成為“他”的樂園唯一的闖入者,已經被男孩們掀起的水幕吸引,已經被他們自由的身體逗樂……所以我,站在瘦短如枯木的楊樹樹蔭下,似乎只能繼續瞇縫著眼睛,半是驚訝半是癡迷地觀看他們。
不知道是誰最早給了他們在太陽下脫光自己的特權,是誰允許他們可以這樣無所顧忌地制造歡樂。他們從來用不著為此躲避外界的眼睛,也根本不必為此感到羞愧,反而是,他們得到所有人的鼓舞和激賞。即便是一輛過路車的司機,他坐在駕駛室里,渾身散發著汽油味,當駕車駛上大橋橋頭,當看見男孩子們光溜溜的小身體,臉上就會生出溺愛和心知肚明的微笑,還會撳響喇叭,讓汽笛的長鳴聲把他們的歡樂送上更高的云霄。即使是我,這時候也已經領會,他們兩腿間的那只小揪揪是可以拿出來炫耀的,他們甩蕩著它不僅可以使自己開心,也能讓所有人開心。而他們自身,也自小就懂得了這種心知肚明的微笑,就悟出了將小揪揪在太陽底下甩來甩去的驕傲。
在太陽下裸露身體,是這些還光滑如魚的半大男孩的驕傲,即便這種驕傲已經摻進成人世界的狡黠,但依舊是如此純真。我不敢走得太近,但也沒有捂住眼睛,或者慌亂地逃走。四周一片刺白,隔著這段難以跨越的距離,我獨自站在樹蔭下,望著這些在橋頭制造水國歡樂的男孩,既為他們戲水的本領而心生羨慕,也被他們的叫囂和瘋顛而感染。這一切絲毫沒有讓我討厭或者害怕,反而更使我沉溺在他們的歡樂中,與他們一并感受著水的清涼、豐饒和神奇,體會著一種無邊無際的快樂。
可是我被發現了。我先是聽到一聲又尖又亮的叫聲,接著驚叫聲串連成片,連成一片比水花更混亂更喧騰的大笑和起哄。這些無法無天的男孩們發現了一個竟然敢窺視他們的小女孩,這個闖入者多么意外多么可笑,也多么不自量力啊!于是,他們更加亢奮更加激動了。有人大驚小怪地喊叫,有人爬上岸捂著他兩腿間的小揪揪,有人干脆在對面渠岸上抬起兩臂正對著我扭動起腰胯來,有的則轉過身去朝我晃動他精瘦黝黑的光屁股……
驚顫中,我清醒過來,劈頭而下的羞恥感讓我立即轉過身去,快步離開了男孩們。被一個同齡女孩觀看,不知道男孩們是真的感到慌亂,還是故意顯得慌亂?我也更不知道他們是希望被觀看呢,還是一點兒也不介意?不然,他們為什么那么興奮,又急于將我趕走呢?我無法回答這些問題,但是我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羞恥感在男孩們放出尖叫聲的第一時刻就緊緊攫住了我,緊接著是他們那種古怪而亢奮的身體語言——那種驕傲無忌地扭動下身的動作。他們真是熟練啊!他們似乎是知道如何對待一個觀看他們的女孩的。真羞愧啊!應該一走上大渠渠幫就調頭離開的。我為什么要看他們呢?我其實根本沒看清他們兩腿間的小揪揪,我只是感到有個東西在那里像剛從水里撈出來的小魚一樣活蹦亂跳著。我埋著頭越走越快,越想越羞愧。這些男孩里有我的同班同學,他們一定認出了我,他們一定會去告訴班里的其他同學——男同學和女同學,說我一個人跑上大渠去看他們的光屁股。真丟臉啊!連老師都會知道的,老師知道了,那么,爸爸媽媽也會知道的。
我越走越快,再抬頭,發現雖然已經聽不到身后男孩們勝利和挑釁的大笑聲,卻又來到一個更加令我緊張的區域。因為一心只顧逃走,慌不擇路中,我沒有離開大渠,而是掉頭沿著光禿禿的渠幫,一氣奔向上游,因此再次成為一個不自量力的闖入者。
這里仍然是男孩子的地盤。他們是高年級的男生,有的生著滿臉的粉色青春痘,有的嘴上浮出一層毛茸茸的黑色唇髭,而每張臉上,則是一律的茫然和陰沉。他們人數不多,頂多七八個,每個人都穿著肥大的深色短褲。他們或三兩個無聲地坐在樹蔭下,或獨自一人來到一個僻靜的渠段,站定,深呼吸,而后甩起手臂一個猛子扎進水里,再露頭時,又回到了原處。我認不出這些讓我感到害怕和羞怯的面孔,并非因為陌生,而是他們一致的沉默讓我害怕。那些脫光自己與我同齡的男孩會把內心的歡樂喊叫出來,而他們,則更像是——要把腦袋里的想法死死地按進肚子里。他們看起來沒有一個是開心的,不是冷漠地緊閉著嘴巴,就是陰森森地皺著眉頭,就好像來大渠游水是一件被逼無奈的事情。沒有人對我說過什么,但是他們——這些十五六歲或者更大一些的男孩,平日里,他們的目光總是黏在那些已經有了女人味的女孩和漂亮女人的身上,僅僅這一點,就讓他們在我眼中成了一種避之不及的怪物。和那些光溜溜的男孩不同,他們裸露在外的身體傳遞出另一種氣息,危險,生硬,蓄滿力量,像電焊鋪里橫七豎八的生鐵,腥氣沖鼻。他們陰沉著臉是因為什么呢?什么事讓他們感到生氣或者不快樂嗎?我沒有兄長,因此只能聽從直覺帶來的這些毫無根據的閃念。幸好他們大多坐在渠岸的另一邊,但即便如此,當穿過他們的領地,盡管我極力閃躲,還是碰上了其中一個。他正好皺著眉頭打量我。那是一種什么樣的眼神呢?厭惡的、鄙視的,仿佛在說,你這個又瘦又小的黃毛丫頭,就跟一只掉毛的小病貓一樣招人討厭,竟然敢上這里來!
碰上這樣的目光,我的心里只剩下恐慌與羞愧。真是這樣的,不需要語言,只用這種無聲的注視,他們就能禁止我嘲笑我,就能用一種強者的姿態告訴我我的不自量力和越界。而我,竟然順理成章地認同了他們的暗示與驅逐,因為那一刻,我第一次因為自己長得瘦小、是個女孩而生出一股比恐慌與羞愧更為強烈的自卑感。
除了快步離開,我什么也做不了。我越走越快,直到以為自己完全躲開了他們。但我還在渠幫上,因為四際里沒有路。太陽大概已經曬腫了我的眼皮,汗水流下來,蜇在眼眶上,又疼又癢。這時候我已經走了太多路,戳在涼鞋外面的腳趾縫里全是黑糊糊的泥巴。我想洗洗腳,于是再朝身后望望,確定看不見任何人的影子,才放心來到渠邊,找到一個可以洗腳的平緩坡岸,小心地蹲下身去。平靜又碧綠的渠水離我這么近,水波輕輕一搖,刺眼的光線全都碎了。只看一眼,就能想象出水里有多么涼快。穩穩身子,我先洗了把臉,然后伸出一只腿。腳洗干凈了,真舒服啊,水的清涼眨眼間流遍全身,要是能像男孩們泡在水里那該多好呢。想到這里,我朝經過的渠面望過去,遠處,有個皮球大小的黑腦袋雖然在水面上晃動,但已經威脅不到我了。
心里一陣輕松,恐慌、羞愧、自卑也隨著四周的靜寂撒開腿跑出我的胸腔,消失在狠毒的日頭下。真好呀!終于可以放心地待在水邊,終于可以大著膽子摸摸大渠的水,這可是我從未來過的地方,更是我不敢去做的事。撫摸著清涼的渠水,開心之際,我差不多忘記了剛剛經歷的所有不快。然而,就是眨眼間的功夫,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我的腳下突然一滑,連一秒鐘的掙扎都沒有,整個人就掉進了大渠里。
清醒過來是在水下,一片迷亂中,我睜開了眼睛,眼前是一片旋轉的灰綠色,水流聲在我耳邊轟鳴,四面八方涌來急劇的壓力,手和腳什么都碰不到,只能無力地抗拒著水流。接著是呼吸,當意識到自己無法呼吸,不會游水的我本能地憋住了氣。但是慌亂隨之而來,無法呼吸的憋脹感隨之而來。水流壓著我,推著我,不知道已經把我卷出多遠。恐慌中我的手拼命劃動,這就碰到一抹滑膩的渠壁,但隨即又什么也摸不到了。我不知道自己在渠的什么部位,只感到瞬間碰到的渠壁滑得像抹了油,一根草都沒有,我什么都抓不住。一陣亂撲又讓我碰到了渠壁,這一次,不管能不能抓住什么,我的手指死死摳抓著渠壁。大概就是這微弱而強烈的求生意愿,將我拉向了渠岸。隨后,我的腳尖碰到了什么東西,它也是光滑的,但它突然又頂在了我的腳掌處,我的腳尖本能一點,人跟著往上一躥,頭露出了水面。
終于上了岸,半趴在滾燙的渠岸上,我痛苦地咳著肺里的水,咳得眼淚糊住了眼睛,咳得鼻涕掛在了嘴唇上,咳得五臟六肺都要吐出來。我一邊咳水,一邊害怕得想大聲哭出來,但是吭吭兩聲,卻又哭不出來。因為這難道不是自己闖的禍嗎?難道不是不聽爸媽話導致的下場嗎?戈壁灘這時候像個大火爐,空氣燙得無法呼吸,但是恐懼卻讓我渾身發冷。哭不出來,我就趕快換個姿式,抱著雙膝坐在太陽下,好讓打著擺子的身體抖得不那么厲害。
片刻,恢復過來的視力迫使我看向對岸,但是,這一看又嚇了我一跳。水中有位大男孩,他站在齊胸深的渠水里,半張著嘴,露出兩顆透著寬縫的方方正正的前門牙,正帶著鄙夷的笑容陰森地盯著我。他是另一個大男孩,他什么時候游過來的?他看了我有多久呢?不知道。也許從我落水到冒出頭來再到伏在岸上咳水,他從頭到尾看了遍,看了個一清二楚。這一刻,他一邊看著我,一邊用雙臂劃水,當我的目光與他相撞,一陣沉默后,突然,他惡狠狠沖我說:淹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