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智慧
摘 要:有限公司具有極強的人合性,股東之間基于相互熟識、互相信任而共同投資。為維護這種人合性,《公司法》規定,向公司股東以外的人轉讓股權時,其他股東享有同等條件下的優先購買權。《公司法》第七十一條、第七十二條,《公司法解釋四》第十六條至第二十二條,對股東的優先購買權及行權條件、救濟方式等作出了詳細規定。當股東的優先購買權受到侵害時,現有法律規定可以較好保護其合法權益。但若行權股東濫用權利、擾亂交易,則轉讓股東應如何維護自身合法權益?筆者從代理的案件出發,從股東優先購買權的認定,以及行權股東濫用權利時應承擔的法律責任兩方面入手,提出解決思路。
關鍵詞:股東優先購買權;履行能力;濫用權利
一、案情梗概
(一)基本事實。A公司系一家從事房地產開發的有限公司,股東為自然人甲(持股80%)、乙(持股20%)。
2014年,在乙的引薦下,甲、乙與B公司簽署《股權轉讓合同》(下稱“《2014合同》”),約定甲、乙將所持A公司100%股權轉讓予B公司,轉讓價款10000萬元。合同簽訂后,B公司僅支付3000萬元,構成逾期付款。后甲了解到,乙在引薦過程中私自與B公司達成協議,在《2014合同》之外另行收取10000萬元,遂與乙發生矛盾,并最終決定各自與B公司簽署股權轉讓合同。
2015年,甲與B公司以《2014合同》為基礎,簽訂了《股權轉讓合同》(下稱“《2015合同》”),約定:甲將所持A公司80%股權轉讓予B公司;轉讓價款8000萬元,在合同簽訂后一年半內分5期支付;首期2000萬元付清后,甲所持的A公司80%股權即過戶至B公司名下,同時質押予甲,直至余款付清。同時,甲與B公司還簽訂了《融資顧問合同》,約定甲為B公司融資提供服務,并收取融資顧問費100萬元。合同簽署后,因B公司違約,出讓股權暫未變更至B公司名下。
2017年,乙以其優先購買權受到侵害為由將甲訴至法院(下稱“242號案件”),訴請判令:一、撤銷《2015合同》;二,確認乙對甲所持A公司80%股權享有優先購買權。
2017年,乙在另案1的庭審中稱“無能力支付訴訟費”,該表述被記載于庭審筆錄中。同年,乙因另案2被錄入失信被執行人名單。
(二)242號判決的理由和結果。2017年,一審法院作出判決(下稱“242號判決”)。
判決理由:對于甲向B公司轉讓股權之事實,無證據表明甲已通知乙或乙已知曉。
判決主文:一、乙對《2015年股權轉讓合同》所涉標的享有優先購買權;二、乙應在判決生效后30日內行使優先購買權,否則視為放棄;三、乙優先購買權的行使內容、條件與《2015合同》及補充合同相同;四、駁回乙其他訴訟請求。
二、股東優先購買權的認定
筆者將從主體資格、通知形式、同等條件三個方面入手,討論股東優先購買權的認定。
(一)主體資格。本案中,乙(和甲)已通過《2014合同》將股權轉讓予B公司,但B公司并未付清轉讓款,各方未辦理股權過戶。在該等情形下,乙是否具有股東資格,是否有權提起侵害股東利益之訴?
筆者認為,根據《公司法》第三十二條第三款1,股權權屬的確認、變更遵循登記對抗的原則,未經登記不能對抗善意第三人,但對轉讓方和受讓方具有約束力。因此,乙是否享有股東資格,是否有權提起侵害股東利益之訴,需要回溯到《2014合同》中關于股權權屬變更的約定。
遺憾的是,在本案中,《2014合同》約定B公司付清轉讓價款后甲、乙才喪失股東資格,因此在B公司未付清全款的情況下,乙仍然享有股東資格。但假設《2014合同》約定,B公司支付首期款后即具有股東資格,則在不損害國家、集體和轉讓方債權人利益的情況下,應遵循私法自治的原則,認定乙已喪失股東資格,不具有提起侵害股東利益之訴的訴訟主體資格。
綜上,在處理侵害股東利益之訴的案件時,需首先判斷原告的訴訟主體資格 ——如其享有股東身份,則主體適格;如其不享有股東身份,則主體不適格。而是否享有股東身份,可以通過工商登記信息判斷,但由于股權權屬的確認和變更遵循登記對抗原則,故工商登記信息并非唯一判斷標準,如該“股東”已通過合同方式讓渡了股權權屬,只是暫未辦理工商登記,則應認為其已喪失股東資格,不享有訴訟主體資格。
(二)通知形式。本案中,縱觀《2014合同》《2015合同》的形成脈絡,可知乙對于甲向B公司轉讓股權的事實是知曉的。在該等情形下,對于甲是否履行通知義務應如何認定?
筆者認為,考慮到《2015合同》的形成是由于乙擬侵吞本應屬于甲的轉讓價款,其行為敗露后雙方決定分別與B公司簽署合同,且《2015合同》的交易金額是《2014合同》的80%,即《2015合同》是基于股權比例對《2014年合同》進行了拆分,故不宜機械地以通知、短信、郵件等作為判斷甲是否履行通知義務的依據,不宜苛責甲另行通知乙并取得其出具的放棄優先購買權聲明。
綜上,《公司法解釋四》第十七條之所以規定轉讓的通知方式為書面或“其他能夠確認收悉的合理方式”,就是充分尊重了我國中小型民營企業普遍存在治理不規范的現象。因此,在處理侵害股東優先購買權的案件時,應充分考慮轉讓合同簽署的背景,不拘泥于通知的形式要求,妥善認定是否履行了通知義務。
(三) 同等條件。《公司法解釋四》第十八條規定,判斷“同等條件”時,應當考慮轉讓股權的數量、價格、支付方式及期限等因素。在本文中,筆者將討論價格、期限、履行能力、違約責任四個因素,其中前兩個因素在《公司法解釋四》中有所提及,后兩個因素系筆者基于所代理的案件而提出。
1.價格。在本案中,B公司有融資需求,與甲簽訂了融資顧問合同,甲可據此收取融資顧問費100萬元;而乙無融資需求,致使甲僅能收取股權轉讓價款而無法收取融資顧問費。在該等情形下,應如何判定同等條件?
筆者認為,盡管融資顧問合同與股權轉讓合同分屬不同的法律關系,但兩者卻同是基于甲擬出讓股權而產生的。甲在與B公司洽談的過程中,由于有融資顧問費的存在,可能會相應調整轉讓價格、支付方式、履行期限。因此,如甲向B公司轉讓股權可以獲得10100萬元,而向乙轉讓股權僅能獲得10000萬元,這一結果對甲來說就已不構成“同等條件”。
2.期限。本案中,根據《2015合同》,付款期限為2015年1月1日至2016年6月30日(一年半),而242號判決于2017年7月生效,其主文的內容是“乙優先購買權的行使內容、條件與2015年轉讓合同相同”。由此產生了兩種理解:一種是,242號判決生效之日晚于《2015合同》約定的履行期限,故乙應一次性付清轉讓款;另一種是,《2015合同》約定履行期限為一年半,故乙應從242號判決生效之日起一年半內付清轉讓款。在該等情形下,應以哪一個為準?
筆者認為,在股東正常行使優先購買權的情形下(而非本文案例中濫用權利的情形),由于轉讓股東未提前通知擬轉讓股權的事實,侵犯了受讓股東的優先購買權,自身存在一定過錯,故按照第二種理解更為公平合理。但無論采取哪一種理解,都應在判決書中予以明確,以便于轉讓、受讓雙方都有一個明確的預期。
3.履行能力。本案中,乙曾于2017年在另案1的庭審筆錄中表示“無能力支付訴訟費”,又于同年因另案2被錄入失信被執行人名單,事實上242號判決書生效后乙支付至執行局的2000萬元也是由他人代付,乙不具備履行能力的外觀已十分明顯。在該等情形下,履行能力是否也應納入“同等條件”的判定范圍?
筆者認為,在乙已明顯喪失履行能力的情況下判令其享有優先購買權,其結果無異于是為乙濫用股東權利的行為頒發“許可證”,并可能造成司法資源、社會資源的極大浪費。原因如下:
其一,乙在沒有履行能力的情況下主張優先購買權,故意中止甲與B公司的正常交易,嚴重違反誠實信用原則。在這樣的情況下,法律不但不對該行為作出消極評價,還通過確認優先購買權的方式予以支持,其實質是放任了乙濫用權利。
其二,由于242號判決將導致在先轉讓(甲與B公司)無法完成,故必然導致B公司起訴甲,要求承擔轉讓合同不能履行的法律責任。另由于242號判決無法保障在后轉讓(甲與乙)順利完成,故當乙無法支付轉讓款時,將導致甲起訴乙,要求解除合轉讓同并承擔法律責任。兩個訴訟的產生,是對司法資源的極大浪費。
其三,以上兩個訴訟結案前,A公司的股權歸屬無法明確,這將導致A公司運轉失靈。具體到本案中,A公司名下有開發中的棚改項目,兩個訴訟的產生直接導致征收補償無法完成,開發進度無法推進,土地嚴重閑置、資源極大浪費,產生了惡劣的社會影響。
因此,在處理侵害股東利益之訴的案件時,當行權股東明顯不具備購買能力時,轉讓股東應積極舉證證明這一事實。
綜上,在處理侵害股東優先購買權糾紛這類案件時,筆者建議:
其一,人民法院應將在先轉讓合同的價格、期限等履行條件明確到判決主文中,以避免對同一判決產生不同的理解。但考慮到以上表述或與原告的訴訟請求不一致,一定程度違反了“不告不理”的原則,且部分法院對涉及該類案件的判決主文表述已有明確規定2,故前述目標的實現存在一定障礙。在該等情形下,轉讓股東應當詢問行權股東對于“同等條件”的理解,并請書記員記錄在案。
其二,如轉讓股東已初步證明行權股東不具有履行能力,則對于行權股東的訴請,人民法院或不予支持,或可要求其提供履約擔保,如此,可在一定程度上保障后續交易的順利完成,避免造成司法資源、社會資源的浪費。
三、行權股東濫用優先購買權時應承擔的法律責任
現行《公司法》及其解釋并未規定行權股東違約時轉讓股東的救濟措施,筆者從所代理的案件出發,提出以下思路。
在行權股東不具有履行能力的情況下,轉讓股東可依據《合同法》第九十四條 ,訴請解除雙方的股權轉讓合同關系;在行權股東具有履行能力的情況下,轉讓股東可依據《合同法》第一百零七條,訴請行權股東繼續履行合同。但無論解除還是繼續履行,由于行權股東已違約,且可能給轉讓股東造成損失,則對于違約責任和賠償責任,轉讓股東應如何主張?
(一)關于違約責任。本案中,242號判決的主文只是明確了乙享有優先購買權及行權期限、行權內容、行權條件,但并未明確如乙違約是否應當按照原合同承擔違約責任。在該等情形下,甲是否可以根據《2015合同》的約定要求乙承擔違約責任?對此,筆者認為:
其一,行權股東和受讓股東雖未直接簽署股權轉讓合同,但事實上已基于判決書產生了股權轉讓合同關系,而股權轉讓合同是雙務合同,合同雙方互享權利、互負義務。因此,不能因此免除乙方的義務和責任。
其二,根據《合同法》第十二條,違約責任是合同應當包含的條款,故應推定行權股東在主張優先購買權時,不僅已對原合同的標的、數量、價格、期限等條件予以接受,而且已對違約責任予以認可。
綜上,盡管行權股東并非原合同的直接簽署方,但當其基于生效法律文書與轉讓股東建立股權轉讓合同關系后,原合同就對其產生約束力,該等約束力既包括賦予權利,也包括負予義務和責任。因此,行權股東應當按照原合同的約定承擔違約責任。
(二)關于賠償責任。本案中,乙先主張股東優先購買權,中止了甲與B公司的交易,甲被B公司起訴要求承擔違約責任;又在取得優先購買權后違約,導致甲既不能取得轉讓價款,又無法對A公司實施管理,最終A公司嚴重虧損,攤薄甲的權益。在該等情形下,甲可以向乙主張哪些賠償?對此,筆者認為:
其一,甲應向B公司承擔的違約責任屬于甲的實際損失,該損失系因乙在不具備履行能力的情況下濫用股東優先購買權而造成,因此,乙應對此承擔賠償責任。
其二,甲無法對A公司實施管理導致A公司嚴重虧損屬于A公司的實際損失,雖與乙濫用股東優先購買權有一點關聯,但考慮到政策風險、市場風險、經營風險等因素,很難與乙的行為劃上等號。而由此造成的甲的權益被攤薄,就更加間接。因此,即使要主張A公司虧損的損失,權利人也應是A公司而非甲。
綜上,在行權股東濫用權利的情況下,對于應向原受讓人承擔的違約責任,屬于轉讓股東的實際損失,可向行權股東主張賠償;對于影響目標公司經營、導致目標公司虧損的損失,在能證明存在因果關系的情況下,可由目標公司向行權股東主張賠償。
注釋:
1.《公司法》第三十二條第三款 公司應當將股東的姓名或者名稱向公司登記機關登記;登記事項發生變更的,應當辦理變更登記。未經登記或者變更登記的,不得對抗第三人。
2.《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涉及有限責任公司股東優先購買權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 七、原告(股東)主張優先購買權,經審查確定原告訴訟請求成立的,案件的判決(調解)主文可以表述為:“原告xx對被告(轉讓股東)xx與被告(受讓人)xx轉讓的xx公司的股權享有優先購買權;原告xx對xx公司股權優先購買權的行使條件,與被告(轉讓股東)xx與被告(受讓人)xx簽訂的股權轉讓合同約定的轉讓條件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