顛倒世界

邵寬心

夜半三更，趙子秋困到了極點，一頭倒在桌上睡了過去。恍惚間他來到一個山村，漆黑長夜變成青天白日，紅磚碧瓦在陽光里熠熠生輝，到處不見人影，也沒有鳥叫蟲鳴，周遭靜謐如同午夜一般。趙子秋心中明白，自己讀書太累，睡著進入了夢境之中，他猛吸一口氣，雙掌一擊，大喊：“醒來！”他只覺手心生疼，再看自己仍然站在原地。

“夢里感覺不到疼痛，難道這不是夢？”趙子秋驚出一身冷汗，“如果不是做夢，這又是什么地方？”

不遠處一戶人家傳來貓叫聲，緊接著整個村子的貓都叫了起來，此起彼伏，就像寂靜午夜誰家的狗叫了一聲，整個村子的狗就都跟著叫起來一樣。

“大中午的，誰在這亂叫擾人清夢！”旁邊一戶人家開了門，一個老漢頭戴垂著面紗的斗笠走了過來，他的臉隱在面紗后邊，看不真切，趙子秋心想或許老漢臉上有疤，不愿讓人看見。他迎上前去拱手施禮說道：“小生趙子秋，敢問老伯這是何處？”

老漢很是不痛快，說：“看你是個讀書人，怎么如此沒規矩。這個時辰，全村人睡得正沉，你搗什么亂？”

“白……白天都睡覺？”趙子秋瞪大眼睛，有些難以置信。

“有什么不對嗎？”老漢嫌棄地說，“日落而作日出而息，自古就是如此。”

趙子秋心想睡個覺竟然到了一個白天黑夜顛倒的所在，回又回不去，這可如何是好。剛要繼續發問，突然感覺腳脖子鉆心的疼，低頭一看，原來一只身材像狗一般碩大的貍花貓咬了他一口，血染紅了褲腿，老漢見狀趕緊趕走大貓，歉疚地說：“我家這看門貓傷了你，隨我進屋包扎一下吧。” 說完過來攙扶，趙子秋腦子煩亂，茫然地跟著老漢進到屋里。老漢端來一盆熱水，給他清洗干凈，又包扎好了，這才坐在炕沿上，摘下斗笠放在一邊。趙子秋抬眼看去，嚇得差點暈倒。只見那張臉上生了一只眼、兩個鼻子、兩張嘴、三只耳朵，活生生一個怪物模樣。

老漢抬起眼皮，不禁一哆嗦，輕聲說了一句：“我的老天。”

趙子秋鎮定心神，開口道：“老伯莫怕，小生沒有惡意。據我推測，你我二人恐怕來自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所以相貌不同，因為機緣巧合才聚在一起。”

此刻，老漢神態恢復自然，他掏出煙袋，添上旱煙，吧嗒吧嗒抽了起來，良久才若有所思地說道：“只是乍一見到有些突然而已，并不是害怕，因為我見過很多跟你一樣的人。”

趙子秋一聽來了精神，“真的，老伯可否知道他們如何回家去的？”

“回家？不，他們都沒有回家。”

趙子秋心頭如同澆了一盆冷水，心想難道永遠都回不去了。老漢看穿了他的心思，忙說：“村后有一座荒山，漫山遍野除了一些沒用的金塊連棵草都沒有，我們很少上去，可是跟你一樣的那些人，跑到山上不分晝夜搗鼓金塊，沒有一個人愿意回家，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貪心不足，金子弄得太多，帶不回去，放棄又舍不得，只能留在山上做守財奴。”趙子秋嘆了一聲，說，“老伯可不可以帶我去看上一看？”

老漢欣然答應，隨即問道：“你的腿能走嗎？不如先睡上一覺，天黑了街上熱鬧，正好順便帶你逛一逛。”

趙子秋的傷口雖然止住了血，但此時已腫了起來，走路有些勉強，就說道：“看來只能等晚上再去。”

老漢在炕上又鋪好一套被褥，看著趙子秋睡下，自己才脫衣躺好。

趙子秋為了趕考日夜苦讀，早已疲憊不堪，這會兒腦袋躺在枕頭上，眨眼之間就睡著了。一覺醒來已是掌燈時分，老漢準備好了飯菜，兩人匆匆吃過之后準備出門。老漢戴上斗笠，鎖了門，領著趙子秋朝村子后邊走去。

一路上燈燭通明，熙熙攘攘，人們都以紗遮面，氣氛顯得有些詭異。趙子秋光著腦袋走在行人之中，顯得鶴立雞群，可是卻沒人側目，仿佛大家都已經司空見慣一般。大街兩側有很多小攤，售賣的東西沒什么特別之處，不過買賣交易不用金銀銅幣，而是用布匹。趙子秋迷惑不解，扭頭問道：“小生有一事不明，還望老伯指教。”

“客氣，但說無妨。”

“為何大家出門都要佩戴頭紗？”

老漢剛要回答，一旁傳來一聲尖叫，接著是痛苦的呻吟。循著聲音看去，一個年輕人躺倒在地上，口鼻流血，面目扭曲，看樣子非常痛苦。旁邊有人喊：“快給他戴上斗笠！”

“來不及了。”老漢彎下腰，摸了摸年輕人頭頂的百會穴，搖著頭說道。

“這是怎么回事？”趙子秋一臉驚愕。

老漢嘆了口氣，說：“你有所不知，我們的臉不能暴露在日月星辰之下，否則會血管爆裂而死。這個年輕人疏忽大意掉了斗笠，因此斃命，真是可惜可憐啊。”

趙子秋非常震驚，一時沒緩過神來，好一會兒才感嘆道：“出門都要冒著生命危險，一陣風吹起面紗就有可能喪命，更不用說摔倒或者被人不小心誤傷了，真是活得心驚膽顫。”

“誰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到明晚的月光，所以活著一刻就要快樂一刻，不要把時間浪費在煩惱和憂傷上。”老漢雙手一攤，看著好像非常輕松。

他們兩人一邊說話一邊走，很快來到山腳，抬頭看去，漫山金黃，月色映照之下閃爍著耀眼的光。

“有人嗎？”趙子秋朝山上喊了一嗓子。

不遠處出現幾個人影，借著明亮的月光看去，五官清晰可辨，確與趙子秋是同類之人。那幾人看了一眼，都不答言，轉身繼續搬抬金塊。趙子秋走到近前，細細打量，他們個個瘦弱不堪，連呼吸都幾乎快沒了力氣一樣。

老漢湊在趙子秋耳邊低語：“他們每天只顧著搶金子，不敢離開去吃東西，怕被人偷還要熬夜看守，天長日久，都熬得不成人形了。”

趙子秋心里一陣酸楚，眼神掃過，突然看到自己的七叔趙七郎，正倚在一人多高的金堆上休息。

“七叔，我是子秋啊。你失蹤多日，原來竟在此處。咱們回家去吧。”

“回家？我走了，這些金子就會被搶了去。”

“命都沒有了，要金子有什么用？”趙子秋大聲吼道，他看著那些奄奄一息卻仍然抱著金子不放手的人，心里不是滋味，他們都是誰的兒子、父親，或者誰的兄弟，他們失蹤，親人們一定非常焦急。必須想辦法帶他們回去，就可以挽回很多家庭的幸福。

趙子秋轉頭詢問老漢：“老伯，可否知道如何穿梭回到我的世界？”

老漢搖了搖頭，說：“雖然我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告訴你誰有這個本事。”他抬起胳膊朝山那邊指了指，“山的那邊有座廟，廟里有個老和尚，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他一定可以給你答案。”

趙子秋即刻啟程，老漢也陪在身邊，兩人一路翻山越嶺，腳底磨出了水泡，鞋幫也咧開了嘴，終于看見一座廟宇佇立前方。沿著石階上去，廟門開著，一個戴斗笠的小僧引他們進去。老和尚正在閉目打坐，聽趙子秋說明來意，才緩緩睜開眼睛，“施主回不去了。”

一句話說得趙子秋透心冰涼，老漢趕緊問道：“大師為何如此說？”

“你知道為何會來到顛倒世界？”停頓片刻，老和尚繼續說道，“人有貪念所以心氣虛浮，又恰巧趕上子夜剎那間入睡，不能進入夢境，反而來了這里。但是，要想回去，必須沒有一絲貪念，試問，你能否做到？”

老漢看向趙子秋，“剛才在山上，你連滿山黃金都不看一眼，貪念從何說起呢？”

趙子秋緩緩坐到蒲團上，想了半晌，恍然大悟似的說道：“所謂貪念，除了金錢，還有其余種種，譬如地位。我一心想著科考入仕，太過執著就成了貪念。”

老和尚微微一笑：“如此你也算參透了，睡著入夢自然就能回去了。”

“可是，我要帶金山上的人一起回去，他們的家人一定都萬分焦急。”

“這就有些難了，他們未必可以放下金子跟你一起走。”

“可有其他門路？”趙子秋雙手合十，俯首誠心問道。

“有倒是有，不過要付出代價。”老和尚略有遲疑，接著說，“需要你變成一個奇丑無比之人才行。”

趙子秋蹙眉思索了片刻，“如果容貌可以換來他們親人團聚，我愿意交換。”

老和尚聽后點頭微笑，“當你決定犧牲的那一刻，穿梭的大門已經打開，你們每個人下一次睡著之時，就能回到自己的世界里了。”

辭別老和尚出來，趙子秋拜托老漢幫忙買了有助安眠的草藥，混在食物里給山上的人吃下，不一會兒，所有人都睡了過去，悠然消失。

趙子秋也回到了自己的書房。從此以后，他仍然努力讀書，但不再單純為了科考，而是為了求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