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棄我的天南地北，陪你去湖海山川

◎劉 斌

親情筆記：如果一個人不考慮自己活著的價值，真的很沒有意思 。

我的母后大人原名叫江曉鳳，她年輕時做事火辣，就像百慕大三角，擁有著強大的磁場，所以身邊的熟人，無論男女老少都熱乎乎地喊她“江姐”。久而久之，我也開始愈發(fā)得沒規(guī)矩起來：“江姐！我襪子呢？”“小鬼靈精，不許沒大沒小。”江姐嗔怪著，眼神卻是笑著的，很不拘小節(jié)的樣子。“江姐……”“喊我干嘛？”一來二去，江姐就默認了這個稱號。

在外掌開霹靂的江姐，在家扮總演著賢妻良母的角色，于是相較于別家的“獨裁專制”，我家一直實施“三權(quán)分立”的制度（前提是我沒有犯錯被剝奪權(quán)利），民主的江姐總是在有限的范圍內(nèi)給予我最大的自由。

蕪湖到湘西，顛簸的一千多公里，是我和江姐的第一次出門遠行。我背著包走在前面，她滿臉興奮地跟在后頭。火車窗外，一路山清水秀，層巒疊嶂，江姐拿著她像素八百的手機連拍了好多張，還自鳴得意地來來回回翻看許多遍。我摸著已經(jīng)冷透的“康師傅”無奈地對她說：“媽，吃面。”她給我削蘋果時，我隨便翻了她視為珍寶的照片，發(fā)現(xiàn)全部都沒有對焦。

湘西地偏，我們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才擠上去學校的汽車。這時，江姐像朝啟夕敗的喇叭花，精神氣不再。她靠在椅背上，全身冒冷汗，吐了一袋子的酸水。剛下車，江姐雙腿一軟，直接癱倒在車站。暈車加上水土不服，她上吐下瀉了整三天。

湖南人無辣不歡，腸胃不好的江姐卻是半點辣都吃不得，我跑了好幾條街才買來一碗清湯面，早就吐光了胃的她把面條吸得直響。我看著眼前頭發(fā)蓬亂的江姐覺得她不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她應(yīng)該永遠像她曾經(jīng)的那樣精明干練，在辦公室里指點方遒。

半個月前，江姐毫不猶豫地辭去了高薪工作，跋山涉水陪我來湖南讀大學。為了省錢，她在我學校旁租了一間“全裸”式房子，里面什么也沒有，唯一的家電是她從房東那里買來的一臺二手空調(diào)。

“你的寢室沒有空調(diào)，夏天熱得不行了就過來睡。”

我看著她脫下黑白職業(yè)裝穿上圍裙，蹲在地上擦瓷磚的樣子覺得別扭極了。

江姐來湘西后第一個問題就是語言障礙，她和《山河故人》里的張晉生一樣，操著濃重的鄉(xiāng)音，這里的人常常聽不懂她說話。如果我在場，就用普通話給她翻譯。可是大多時間，她一個人逛菜市場、購物、鍛煉身體，性格爽利的她十分想融入跳廣場舞的大媽們，可是別人地道的湘西話總讓她找不到邊，處于“失語”狀態(tài)的她很痛苦。

江姐把全部重心都放在了廚房。她隔三差五就往我的寢室跑，變著花樣送來雞蛋燉銀魚、芥菜圓子、鹵水板鴨等家鄉(xiāng)菜，極大滿足了我和室友的五臟廟。她的忠實粉絲維維滿嘴鴨肉，含糊不清地說：“阿姨，你做菜比我媽還好吃！”每當這時，江姐的臉上就會洋溢滿驕傲的表情。

不過半年，江姐的包里塞滿了這里的超市購物卡、兌換券還有車票。湘西是山城，交通不發(fā)達，連高鐵也沒有。中途回家的江姐只得凌晨坐火車去長沙，在車站等到深夜再坐高鐵到合肥，第二天中午下車后，在半個小時內(nèi)狂奔到汽車站坐車回家。

江姐的胳膊受過傷，很難使上勁，我給她在網(wǎng)上買票，電腦經(jīng)常自動選擇上鋪。睡覺時，她只能右手死死攥著扶手，左手搭在床上，像一只蝸牛，半天才爬動一層梯子。偏偏江姐人到中年有些尿頻，每隔幾個小時就要上廁所，她只好不停地爬上爬下。我心疼地給她貼刺鼻的膏藥：“你回家吧，省得來回折騰。”江姐頭搖得像撥浪鼓，她既放心不下患“三高”的劉哥，也不舍得我。

江姐像候鳥，永遠都在兩地遷徙。每月在湘西住兩周，在家住兩周，車上待兩天，這就是江姐2013年到2018年全部的生活。

我一直覺得上帝放倒了時光的卡帶，十八年后才想起翻過面來。

很多年，我有關(guān)江姐的記憶都是一片空白。小時候，家里生活很拮據(jù)，還欠一屁股債。記得剛上小學，江姐突然給我買了很多衣服，好幾件上衣都能垂到我膝蓋。“媽媽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你在家要乖。”我揚起腦袋：“那你今晚回來嗎？”她搖頭，“明晚呢？”她的懷抱突然又緊了些，我再沒等到回答。

直到后天晚上，江姐也沒有回來。我被干媽接回了家，干媽在客廳裝了一道推拉門，隔出一小塊地方來給我做房間。我在那個小小的空間里度過了童年、少年、青春期，而我成長時所有的表情，江姐只能靠電話猜測。那幾年，別人總誤把干媽當做我的母親，我急紅了臉，大聲地解釋，以至于我聽到《世上只有媽媽好》時，總是捂著耳朵流淚。

后來，我才知道那些年江姐在服裝廠縫扣子、小餐館洗碗、擺地攤什么苦活累活都干，把錢攢著寄給干媽供我讀書。晚上，她還拖著酸軟的身子去夜校考各種證，才換來后來光鮮體面的工作。

可我終究辜負了江姐的付出。高考成績出來后，我的分數(shù)勉強夠上外省的一所二本大學。錄取通知書寄到后，江姐盯著封面上紅彤彤的“吉首大學”四個字問我：“吉首在哪？”“在湖南。”她拿出地圖說：“你點給我看看。”我指著貴州和湖南接壤的那條線：“大概就在這附近。”江姐突然就哭了，她難過她的女兒要去地圖上都找不到名的大山里生活。“媽，好歹也是一所省重點學校，待遇不會很差的。”“我看過《湘西剿匪記》，那里以前可是土匪窩！”她哭得快抽不過氣了。

第二天，她在劉哥的支持下，果斷辭去工作，大包小包和我一起來了湖南。

搬進租房的第一天，江姐激動地睡不著。她反復(fù)地說：“平時你得住學校，和同學處好關(guān)系，周日回來就行。”我輕輕“嗯”了一聲。

半夜我睡醒，瞥見江姐正靠在床頭打毛衣，她戴著老花鏡，雙手生疏地捋毛線，好半天才在針頭繞一圈，小橘燈散發(fā)柔柔的光。

這只出現(xiàn)在小學日記本里的場景，卻在我的十八歲上演。我心酸得厲害，把頭埋在被子里，很小聲地嗚咽。

雖然她遲遲才來報道，但懷揣著數(shù)不盡的愛與溫柔，晚些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大四的冬天，我患了記憶以來最嚴重的一次感冒，拖拖拉拉一個月還沒有好。醫(yī)生檢查是得了鼻竇炎。江姐落魄地坐在凳子上，十分自責，眼淚大把大把地砸下來。

我膽子小，不愿做手術(shù)。江姐便從老家背來許多干艾草，熬生姜艾草水給我熏腳，按摩。她天蒙蒙亮就起床，守在菜市場門口等進城的農(nóng)民，買最正宗的母雞佐枸杞燉湯給我吃。病得暈暈乎乎的我不再反感她的嘮叨，任由她擺布，樂得江姐眼睛笑瞇成了花：“女兒，等你考上研究生，我還來陪讀！”

和新聞上那些與子女一起上大學的“寶媽”不同，江姐知道在她缺席我生命的那些年，我已經(jīng)把自己織成了一塊錦，不需要她來添花。她以不遠不近的距離化作我身旁路燈，傾盡全力守護我走過黑暗，等到光明到來的時候，悄悄地退出我的世界。

四年，174張車票，來回三萬多千米。從不出遠門的江姐用腳步為我走出一幅地圖。她放棄追逐自己的天南地北，只想用滿滿的愛，陪我去湖海山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