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琳娜老鑼：讓世界聽到中國樂音

文/吳星鐸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采訪龔琳娜與老鑼的過程，可以用如沐春風來形容。筆者從事記者工作之余，也兼顧音樂創作，在交流過程中，時而與龔琳娜合唱幾句，這樣的場景，在以往的采訪經歷中實不多見。而這兩句《離騷》名句，是龔琳娜聊到在中央電視臺“經典詠流傳”節目中與編鐘的合作，興起高唱，筆者和之，相顧一笑。

采訪是他們音樂會的前一天，在上海民族樂團彩排室進行的。這場音樂會的名字起得相當樸實：“老鑼與上海民族樂團”音樂會。

從“老鑼與上海民族樂團”說起

“這次演出是老鑼的作品音樂會，你知道，一個作曲家可能不像一個歌唱家有那么多機會。這是老鑼的第三次作品音樂會，前兩次分別是在香港和北京，這次來到上海，是應上海民族樂團的邀請。”龔琳娜介紹說。

近年來，上海民族樂團致力于探索民族音樂的國際視野和當代表達。這場“老鑼與上海民族樂團”音樂會也是一次中西音樂語言的碰撞，以開放、創新的表達，呈現民族音樂的活力。此次音樂會，由上海民族樂團青年指揮家姚申申與老鑼聯袂執棒，嗩吶演奏家胡晨韻、二胡演奏家姚新峰及青年笛子演奏家陳昀穎與樂團默契配合，精彩呈現老鑼創作的當代優秀民樂作品。

通過節目單，筆者看出這場音樂會的節目安排別具匠心。整場音樂會由民族管弦樂作品《橋》拉開序幕，而“橋”，正是中西方跨文化交流的象征。之后，二胡與樂隊《江南四季》、嗩吶與樂隊《易水歌》、竹笛與樂隊《西行》充分顯示出老鑼對中國民族樂器鮮明個性的精準把握，以及開放、融合的當代理念。兩部民族管弦樂作品《徜徉天地》《曠野漫步》更呈現了老鑼深厚的創作功力和獨具特色的創編技巧。

老鑼說：“這樣的安排，主要是考慮到音樂會的氣氛必須要順著來，一層一層展開。”他著重介紹了第一個作品《橋》，“這是澳門中樂團約我寫的，因為在澳門，橋特別多，國際交流也特別多。我覺得它很符合這次的交流氛圍。”

“音樂會最難的作品是哪首？”筆者問。

“最難的是《西行》笛子協奏曲，節奏方面對樂隊、笛子來說都非常復雜，層次感很多。創作、排練花的時間也挺多，現在已經磨合得很好了。這位笛子獨奏家水平非常高，我很期待。”老鑼說。

這首《西行》像一幅從長安到西域的唯美畫卷，老鑼以張騫出使西域的故事為創作靈感，音樂中再現了中原文明一路西行，開放、融合、繁榮、和平的盛世景象。

作為特邀演唱嘉賓，龔琳娜也在音樂會上一展歌喉。此次她與樂隊一起合作老鑼根據云南民歌《小河淌水》新編的同名樂曲，讓古老民歌呈現新的活力。女聲與樂隊《山鬼》則融入了民歌、戲曲等多種元素，兼具古典韻味與中西音樂的巧妙融合，龔琳娜高超的聲樂技巧，激情澎湃的舞臺感染力展露無遺。

這場音樂會理論上的最后一曲，是《稻花香里說豐年》，是此曲的世界首演，歌詞來自南宋詞人辛棄疾的《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音樂中嗩吶的運用與龔琳娜的聲音相和，仿佛英雄臨風長嘯，音樂的鏗鏘之音久久不絕。

為什么說《稻花香里說豐年》是理論上的最后一首？因為第二天這首表演結束，樂隊謝幕之后，觀眾們久久不愿離場，在大家的呼喚聲中，龔琳娜與老鑼返場帶來著名的一曲——《忐忑》。

此曲一出，觀眾沸騰。即便筆者在前一天的彩排現場已經知道了會有返場演唱這個秘密，現場還是為觀眾們的氣氛所感染。只有業內人知道，這首神曲《忐忑》背后的專業水平有多高。

筆者問老鑼，當時寫《忐忑》的動機是什么？

“大約十三四年前，我寫了這首歌，當時，我是想寫一首展現龔琳娜高超聲樂技巧的作品，聲音技巧不是飆高音，而是技術層面復雜的展示，并且我想把一些戲曲的內容混合進去。我為龔琳娜寫的作品都是很有中國文化涵養的。”老鑼說起《忐忑》，眼神中充滿自信與堅定，一點兒都不忐忑。

中國新藝術音樂：讓世界聽到中國樂音

“我覺得理想不能那么現實，理想必須得有一種對人類、對身邊朋友的影響力、帶動力，有時候它特別形而上。我愿意用一生為之努力，這就是我們現在做的音樂，就是‘中國新藝術音樂’。”龔琳娜說。

和龔琳娜、老鑼的交流，重要的話題就是他們目前在推動的中國新藝術音樂。

談起中國新藝術音樂的緣起，龔琳娜介紹說，老鑼童年時就開始學習巴伐利亞的民俗樂器巴伐利亞琴，1993年，憑借德國國家獎學金來到上海音樂學院學習，師從著名古琴家、上海民族樂團老團長龔一。這是他與中國音樂緣分的開始。“他當時選擇學古琴，就是想從中國的文人樂器開始，了解中國文化的脈絡。這一脈下來以后，他發現目前世界對中國的了解還是太少，他就萌生了一個理想，讓世界聽到中國樂音。”龔琳娜說。

“他帶著這個理想，后來遇到了我，他告訴我要讓世界聽到中國樂音，而那個時候我剛大學畢業，在中央民族樂團工作，所以我的夢想還在跟所有的歌手一樣，怎么能夠比賽獲獎，怎么能夠讓觀眾知道我，而這么一個老外告訴我他的理想不是出名，不是賺錢，我不知道他要走的是哪條路，但是我就覺得這個理想很美好。”龔琳娜笑著說。此后他們倆就開啟了中國新藝術音樂的探索之路。

為什么把它定位在藝術音樂呢？

“因為它區別于民間音樂，它不是民歌。民歌不需要創作，是老百姓口口相傳，藝術作品才需要音樂家們一度創作、二度創作。”

為什么是“新”藝術音樂？

“新代表著原創，運用新的技巧和藝術創造的生命力，給老百姓的耳朵帶來一種新的欣賞習慣。”

為什么是“中國”新藝術音樂？

“名稱冠以中國，也就是說，我們要扎根在中國傳統文化之上來創新。”

音樂伉儷龔琳娜、老鑼

中國新藝術音樂走到現在有多少年？代表作品是哪個？

“2002年到現在。我覺得《忐忑》是一個代表作，這首作品讓大家知道了我們在走的路。大家叫《忐忑》是神曲，我覺得這個叫法絕了，因為精氣神，神是藝術的最高境界。我們說的形散神不散，而我唱歌也一直追求神。再者，它為什么不叫神歌而叫神曲呢？因為歌詞在這個里面不是最重要，而是曲，音符也是一種語言密碼。我們國家從唐朝唐詩興起，一直到元明清，曲藝說唱，詞重于曲，而對《忐忑》來說，曲是更重要的。所以中國新藝術音樂有相當一類歌是曲大于詞。”

中國新藝術音樂對詞方面是否重視？

“對，我們的另外一種方向，也是以詞為主，就是楚辭、唐詩、宋詞、元曲。老鑼說過，舒伯特把歌德、席勒的詩寫成了藝術歌曲在全世界流傳，那中國這樣的詩詞真是用都用不完，如果能給它譜上曲傳唱出來，讓全世界聽到，多好啊！因為語言文字有隔膜，但是音樂沒有。”

經過這一路的探索，于是大家就看到了這樣的龔琳娜，中國新藝術音樂歌唱家、創立者，有著強烈創新精神，富有中國特色的歌曲作品層出不窮。她活躍在世界音樂舞臺上，她還醉心于研究中國戲曲民歌的各種不同發聲的奧秘，更練就了“一人千聲”的聲樂技巧。在老鑼為其創作的新藝術歌曲中，龔琳娜致力于古代詩詞的演唱及傳統聲樂的挖掘和教育，也致力于將豐富的中國特色發音唱法及音樂理念進行全民普及，讓中國聲樂寶藏被大家再次發掘重視。

而老鑼，作為中國新藝術音樂作曲家、創立者，他有著幾乎刻骨的中國文化情結，20多年來把中西方文化根植到自己的音樂創作中，鐘情于為中國民樂古詩詞創作協奏曲，并大量運用了笛子、嗩吶、琵琶聲等，中國的樂器及音樂風格，獨辟蹊徑，拓寬了既有音樂風格的邊界，更融會貫通中國文化之精髓。老鑼1966年出生于德國慕尼黑，1993年獲得德國國家獎學金后到上海音樂學院學習中國音樂，2014年為香港中樂團和湖北編鐘樂團創作作品《鐘樂和鳴》，2015年為屈原的楚辭《九歌》創作了大型清唱劇《中華安魂曲》，2016年擔任第13屆中國國際合唱節開幕式藝術總監。

編鐘遇上《離騷》，天地蒼穹之音

“我們感覺到，天地之間、蒼穹之內，中國古典時代的器樂所迸發出的力量。”這是中央電視臺“經典詠流傳”節目中，嘉賓康震看了龔琳娜表演后發出的感慨。

在節目中，和著恢宏華美的曾侯乙編鐘（復制品）的動人旋律，龔琳娜用她超強的音樂感知力，唱出“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豪氣干云，打動了現場的每一位觀眾。

這首作品，是老鑼應電視臺節目組的邀請創作的。

“編鐘很有意思，那么龐大的樂器，可以說獨一無二。”老鑼說。事實上，大約13年前，他第一次聽到編鐘的王者之聲，就迷上了這件沉睡了2500多年的重器，他一直想要將這種震撼帶上舞臺，傳遞給更多的人。這次，借著“經典詠流傳”，用經典的《離騷》配王者編鐘，實現了詩詞與音樂的完美結合。

在老鑼與龔琳娜看來，編鐘是王者之聲

舞臺上的龔琳娜，傾情歌唱，用音樂元素詮釋著豐富的情感，展現著她對經典的詮釋與感悟，讓人不由自主地產生共鳴。

談起這次演出，龔琳娜說：“編鐘跟所有其他樂器都不一樣。我與交響樂、民族樂團、室內小樂隊等都有過合作。編鐘在我看來，是警世之聲，編鐘敲響，你會感覺靈魂被敲醒，60多口編鐘，好幾噸重，十幾個人同時敲，那種獨一無二的聲音，敲在靈魂深處。我們的中國音樂的大音是從鐘開始的。”

“當我使用傳統的發聲方法，和編鐘和在一起非常契合。編鐘一敲，跟世俗音樂截然兩樣。原來我唱歌時覺得面對的是眼前的觀眾，編鐘響起，我覺得我在對著天地、神靈唱，是在對很多你看不到的無形的生命在唱。從這個角度來說，這跟我原來合作的樂團都不一樣。與編鐘合作我覺得很榮幸，很感動。我們的祖先怎么會創造出這么了不起的樂器！”龔琳娜說起這次經歷激動不已。

別看臺上短短的幾分鐘演出，把重達數噸的60多口編鐘搬上舞臺，演完之后再一口一口地拆，這其中的周折可想而知。但在龔琳娜看來，這是“對心里敬仰的東西的一種儀式感”，她說：“我覺得全世界沒有可以跟曾侯乙編鐘相媲美的聲音，這是我們獨一無二的聲音，而且它是禮樂，它是王的樂器，是王的聲音，是歷史的聲音。”

筆者感嘆，如此氣勢恢宏的樂器，如果要配唱的話，好像也就是《離騷》能夠匹配這種感覺。龔琳娜點頭稱是，說：“編鐘這種大氣，你怎么給它寫詞呢，我覺得所有的現代文沒法跟編鐘合作，而唐詩宋詞也不能跟編鐘合作。只有屈原那個時代的楚辭，因為祭神，比如《九歌》《東皇太一》《云中君》，他不是講個人，不是講小我，而是站在一個大我的基礎上。現在咱們大中國，真的在騰飛，在發展，我們應該有這樣的大我的感覺，有這樣的文化自信。”

龔琳娜認為，《楚辭》里面的文字能夠讓我們對中華文化一直都保有一種敬仰之心。“大家如果都去附庸于西方文化，那我們的自信在哪里？所以我們要發出這樣的震撼聲，把屈原的《離騷》里面提到的愛國精神發揚出來，我們需要把大型的藝術作品放在舞臺上，把當下那些只是為錢而生的人敲醒。”

音樂伉儷，剛柔相濟

“我跟老鑼剛柔相濟。”龔琳娜說。

龔琳娜笑著說，德國人都是做好很多很多的計劃，兩人之間的配合非常好。“在藝術方面我聽他的，他更長遠。在生活上，他也非常優秀，他很會生活，他是剛，我是柔。他做事很有計劃性，我們就很有方向感，一步一步地努力去實現，中國文化和德國文化本身是有一種方圓交融，剛柔相濟。”

在龔琳娜看來，老鑼有非常長遠的眼光，他不是為眼前一場演出的成功，而是為了一條路，他們要打開中國新藝術音樂的一條路，要讓很多的音樂家參與進來，使得整體的音樂環境有良性優質的發展。

另有一個例子，說明了老鑼的“剛”，“比如說我去到德國的時候，我們演專場90分鐘的音樂會，我說最后一個歌我唱一個德語歌吧，德國觀眾肯定會很喜歡，他說堅決不要唱。不是不能唱德語，而是你一定要讓他聽到中國漢語的美，那么自始至終整臺音樂會都要這么做，如果你僅僅為了贏得觀眾那稀稀拉拉的掌聲和讓他們覺得你還能把德國歌唱好，你前面所唱的這些就前功盡棄，你就沒有自己的自信。”龔琳娜強調了老鑼的一句“名言”，“一定要有骨子”，就是從事藝術，要有堅持、自信，不隨波逐流。

現在，龔琳娜和老鑼兩人定居在大理，蒼山洱海為伴，蝴蝶泉邊漫步，過著神仙眷侶般的生活。

龔琳娜微笑說：“在那樣的環境，我們可以全心全意專注地去做藝術。基本上我們的生活是早上7點鐘起來，做好早飯，全家一起吃早飯。然后孩子去上學以后，老鑼就開始作曲，我就開始練歌。然后到10點的時候，我們和鄰居會合一起打太極拳。打完太極拳之后在鄰居家喝茶，然后我教鄰居古詩詞的新藝術歌曲。這一上午特別充實。我們的生活變得非常簡單、非常專注，有演出的時候我們就離開，演完出回去又過田園生活，不斷地補給自己新的能量。”

他們的兒子一個10歲、一個12歲，和幾位小朋友一起讀起了私塾。龔琳娜每周會給他們上兩堂音樂課，還有老師教古琴和美術。

“云南有山有水有太陽，有非常漂亮的自然環境，過著田園生活，作品也會更純粹。”龔琳娜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