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檳榔香

符浩勇

一

車門甫一打開，從車廂里就吐出來一陣喧嘩的聲浪。出站口那里，接車的人在兩邊里三層外三層地排起人墻，一看到自己要接的人出現了，便會大呼小叫地迎上去，夾道里擠擠挨挨的。寶旺肩上搭一個編織袋，頭低著走出夾道，左右張望了一下，就來到了廣場上。

廣場上熙熙攘攘。來去匆匆的旅客行人大聲地打電話或交談。各種小攤一字排開，粽子粑子，包子饅頭，特產小吃等都有。小攤販很熱情，問他要不要吃點什么？他倒想要吃點什么，卻沒有一點胃口。廣場一角停著幾輛小面包，他剛一走近，便有人迎上來，問他要到哪。他搖搖頭。前面不遠處，一堆人圍做一圈，圈內的人在甩撲克牌。他在那里停了一下。昨天走得急，只想離得遠遠的。下一步要到哪去，他還沒想好。

“喂，摘檳榔的，你是摘檳榔的嗎？”

一個銀鈴般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抬頭一看，有個女的站在眼前。他不想搭理，拎起那個編織袋就走。才走幾步，猛地看見前面有兩個警察朝著自己徑直走來，霎時，他渾身發軟，都要癱下去了。

“喂，喂！你別走啊……”

那女的在后面追著大聲喊他。他靈機一動，踅回去的同時大聲應道：“好吧，我不走了。”

廣場上人來人往，又鬧又亂，他們彼此呼應顯然起了作用。他乜斜著眼睛偷偷掃了一下，看到那兩個警察已往別處走去，這才擦擦額頭上的冷汗。然后，正要往僻靜處走去，卻被女人攔住了：

“兄弟，剛才你可是答應了的啊！跟我到曲水灣，不會虧待你的。別人一天150，我給180，包吃包住。伙食嘛，”女人咬咬下唇，兩眼盯住他，果斷地說，“有魚有肉，吃糒吃粥隨你。”

他想了想，覺得一時也沒別的辦法，也只好這樣了，便決定假戲真做，先跟這個女人走。

他是坐女人的電動車上走的。出城之后，路邊的房子漸漸地變得稀稀拉拉起來。裸露的地面，山一樣高的河沙堆，趴著不動的施工機械，等待運走的水泥預制件，翻曬的木材切片……灰撲撲的色調，一如他眼下的心境。

一拐上小路，景色就全然不同。兩邊都是橡膠林檳榔園。橡膠林濃墨鋪排，檳榔樹亭亭玉立，一片接連一片。走了約半個小時，他問：“大姐，快到了吧？”女人說：“沒呢，遠著呢。”他心想，也好，離得越遠越好。

路是水泥路，不寬，繞著山的褶皺走，七拐八彎。有的地方坡太陡，電動車馱不動兩個人，他就下來走，女人先騎上去。“她這是要把我帶到哪去呢？”他想，“要不，溜走算了。”每次剛起這個念頭，就看到女人在坡頂揮手向他喊叫。

“到了！”她說。他一看，是個村口，有間房子門前掛著村委會的牌子。

“這是誰呀？”一個橫著走過來的中年漢子問她，眼睛卻瞟向他，眼神里似含敵意。

“我的遠房兄弟，幫我摘檳榔的。”她說。

“這后生不錯！一身力氣。只是摘檳榔嗎？還做別的力氣活吧？”中年漢子兩眼迷離，話中帶話。

“俚佬！”她罵了一句，加快車速開走了。

女人告訴他，那是村長，腸子彎彎繞，心思不正。

當晚吃完飯，女人的公公坐在飯桌前，邊裹著葉子煙邊瞟向他，眼里閃著狐疑的神色。他心里想，自己哪兒出了問題呢？心里直打鼓。

“去睡吧。”女人說，“明天一大早要起來摘檳榔呢！”

“睡吧。”老人這才說。

大家分頭去側房就寢。女人卻還在灶房里忙碌，中間不時夾雜著鍋碗瓢盆和豬仔吃食的聲響。

二

這一帶的村莊不大，稀稀拉拉的。女人家單門獨院。七八畝檳榔園零落在河灣一面的陡坡上，檳榔樹看上去是上了年份的，都長到有十幾米高了。

寶旺高高舉著一根鋁質條桿，將切刀搭住最下面的一個果苞根部，用力往下一扽，將其割斷;然后松開條桿，伸出手在空中接住落下的果苞，再將其輕輕放在地上。有好幾年，為了謀生，他兜兜轉轉，就在山里給人干活，是摘檳榔的好把手，這活他一點不怵。可今天不知是怎么了，竟連著有好幾苞檳榔果沒能接住。檳榔果直接砸在地上，四處飛散，更重要的是會脫蒂，脫蒂了就不值錢了。

女人瞅在眼里，并沒有責怪，只是關切地問了句：“昨晚睡得不踏實嗎？”他知道自己剛才心神不定，做得不好，有些愧疚，搖了搖頭，然后又笑笑，說：“下來我會注意的。”

他撐起條桿，走向另一株檳榔樹。

“這株上面還有一苞沒割呢。”她說。

“還沒完全長成呢，最好是十天半個月后再割。”他說。

“都割下來吧！他們說檳榔果價要跌，誰知道十天半個月后會怎樣呢？要是跌去了大半，那就慘了。”她堅持，他只好照辦。

女人要做的是把檳榔果從苞上一個一個地摘下來，然后裝到編織袋里。地里已經堆起了好幾個鼓鼓囊囊的編織袋。

以前他給人摘檳榔，一般是兩個人協同，一人切割，另一人承接，配合默契，省力，效率也高。他今天是一人干兩個人的活。他想，要是再有個人就好了。

“大姐，咋不見大哥呢？”他瞅了一眼女人。女人抬頭仰望，攏了攏頭發，悵悵幽幽地說：“他呀，飛走了！”

他不明就里，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

女人笑了起來：“在大陸打工呢。我們這里，男人們大都跑去大陸打工，掙錢不掙錢，就是喜歡在外面混。男人啊，一出門就把啥都忘了。哎，兄弟你不錯，顧家，就是打工也是離家不離鄉。”

他臉一紅，忙說：“沒有沒有。”

女人又說：“這次虧了你肯來，那些摘檳榔的一聽來曲水灣，個個搖頭。”

“我就一個人，活路做得慢些。”

“沒關系的，不急。”

摘下檳榔，還得一袋一袋的往家里扛。兩個人一趟一趟地來回走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最后一趟時，天已黑透。起風了，山風溜溜作響，有些寒意。路邊的樹林草叢一片黑黢黢，一陣窸窸窣窣響起，像是什么東西在爬行;幾聲鳥鳴，孤寂得叫人心慌。

遠處，幾點亮光忽閃忽閃，鬼火一般。他們剛才還在說話，現在緘默無言，怕會招了誰惹了誰。忽然，從鬼火那邊傳來凄厲的呼喚：“老三哎，回來吧！老三哎，回來吧——”一聲接連一聲，上窮碧落，下及黃泉。不一會，就有個聲音應答：“回來嘍！回來嘍——”悠遠綿長，不絕如縷，被山風吹得飄來飄去。一呼一應，循環往復，經久不息。

他聽了一會兒，毛骨悚然：“這是干什么呢？”

女人看他不明白的樣子，笑了起來，說：“這是在喊魂呢。小孩子的魂丟了，家里人便到野地里叫喊他小名，一喊小名，魂就回來了。”

“魂丟了能喊回來嗎？”他問。

“能喊回來的。”女人說。

他一個愣怔。他從來沒聽到有此一說，感到奇怪，就看了她一眼，見她正把一縷黑發捋到耳后，這才發現，原來這女人比好多城里女人還要受看。一種柔軟的東西不知從什么地方涌了上來。

女人扛著一袋檳榔，在他前面走著，好聽的聲音隨風落在耳邊：

“我小時候，奶奶和我媽就為我招過魂。有一回我病了，人都迷糊了。她們圍著村子轉，我媽一路走一路呼喊：‘秀哎，回來吧！我奶奶就大聲回應‘回來嘍。這樣一鬧，人就清醒了，好了……哎，你媽媽給你招過魂沒有？”

“我沒有媽，”稍停片刻，又說，“我很小的時候她就死了。我有一個姐姐，好著呢。我是我姐帶大的，她總護著我。”

“你姐姐現在呢？”

“嫁了，可她過得不好……”他心里有一股痛楚涌上來，聲調都變了。

女人回頭看看他，卻不再說話，只默默地走著。路邊的田野里漸漸起了蛙鳴聲，一陣低，一陣高，遠遠近近地回蕩。

三

吃過晚飯，輕松下來，寶旺便躺到床上，想自己的心事。

接下來應該往哪走呢……海那邊的大陸？人生地不熟的，恐怕也不是去處。姐還躺在醫院里。他會怎么樣呢？他倒下去時，那血還在汩汩地流……自己也被嚇慌了，魂飛魄散，仿佛身子一下子被掏空了。魂丟了還能喊回來嗎？誰能為我喊魂呢？要是媽媽還在，興許她能把我的魂喊回來……

窗外，一輪新月伴著最亮的那顆大星，攜手悄然劃向西天，再尋時已沒了蹤影。老人睡了，女人也睡了。圈里的豬哼哼幾聲又接著打呼嚕。雞舍的雞群咕咕低鳴了一陣，很快又恢復安靜。他心里一團亂麻，久久不能入睡;待到要睡了，又覺得有了尿意，本想能挨過去，可心里不踏實，最后扛不過，只好從床上爬起來，躡手躡腳，到院子里解手。

對面的灶房里窸窸窣窣，一線光亮從門縫里汪汪地彌漫而出。他感到好奇，輕輕走近門縫往里一瞧，只見女人一身裸露，身材凹凸有致，正高舉水瓢將熱水從頭頂嘩嘩淋落，水汽蒸騰彌漫，清亮的水珠在潔白的肌膚上滾動閃爍。他頭皮“轟”的一下就炸開了，身上像有無數螞蟥緊纏叮咬，一個激靈，他趕緊躲開了。

他在黑暗中讓自己慢慢地冷靜了下來，然后轉身想回房睡覺，無意中看到灶房屋檐下的板凳上，有件東西閃著幽光，拿起來一看，是一把梳子，一把牛角梳子！姐做夢都想要一把牛角梳子！他把梳子舉到鼻尖下聞了聞，卻再也放不下來……那天晚上，他是枕著牛角梳子睡去的。

次日，他和女人去檳榔地，一整個上午，他都有意要躲開女人的目光。女人也不問他什么，倆人在地里默默地勞作著，一個割檳榔，一個收攏裝包。有好幾次，他偷偷瞟了眼女人，卻見女人也正在看他，慌忙收回目光，直抬頭，手中的條桿高高舉起，將一苞又一苞的檳榔果割落。

中午，女人公公的臉上像凝了一層霜。吃飯時，老人從葉菜里抽出一根長長的發絲，哼了聲，說：“頭發這么長，也不知道梳攏扎好。”女人臉一紅，似乎想說什么，卻什么也沒有說，只管埋頭吃飯。他草草吃了飯，便躲回到房里，想把那把梳子悄悄地放回去，正考慮應該放在什么地方才合適。可是，當他把手伸到枕頭底下去要摸那把牛角梳子，卻發現枕頭下面什么也沒有。

一種深深的恥辱襲來，他心里驟然慌亂起來。沉默了一會，他想立刻拿上行李逃得遠遠的，然而一邁腿，卻不知怎么了，又拿起了摘檳榔的工具。這時，女人也從屋里出來，準備和他一道下地，可老人用低沉的聲音叫住了她。

老人把兒媳婦叫進里屋，究竟是要說些什么呢？

他的心忐忑不定，立在門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仿佛過了許久，女人終于走了出來，她手里正拿著那把牛角梳子，眼里卻依舊是那一抹平靜清亮的眼神。

他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女人把梳子放好，轉過身來說：“走吧，我們上工去。”

路上，倆人前后相隨。見他心事重重的樣子，她說：“上午賣的檳榔，家公剛才跟我報了個數，價錢不錯，斤數也不少，錢呢，客商說會直接打到銀行賬戶上。我對他說，你這人勤快，是個摘檳榔的好手。我和爹商量好了，明年你還來給我們摘檳榔，好嗎？”

他好像有些緩過神了。有好幾次，他想要開口說什么，卻不知道從何說起。最后，還是女人打破了沉默：“那把梳子是你撿的？我不知什么時候弄丟了。你喜歡那把梳子嗎？”他點點頭，而后又搖搖頭說：“我姐一直想要一把牛角梳子，她有一頭又黑又亮的長頭發。”女人看著他，一副傾聽的樣子，他像是受到了鼓勵，繼續說：

“我姐對我可好了。我們兩個相依為命，她把我從小帶大，很不容易。有一次，她做好了飯叫我吃。我見碗里的飯很稀，浮著兩片蘿卜干，不想吃。她就哄我，把碗塞我手里，我用手撥開，結果碗掉到地上，碎了。她一急，說連吃飯的碗都沒了，就打了我。她第一次這么打我。我很委屈，哭了。她也哭了，很傷心，把我抱得緊緊的。

“為了我，我姐把婚事都耽誤了。喜歡她的人不少，但她說要等。他們一個個都等不起。有個人對她好，愿意等，多久都可以，最后她嫁了他。

“那個人本來不錯的。后來不知道是為什么，成了賭棍，又成了酒鬼，家里從此不安寧，三天兩頭地吵，他動不動就把她打得鼻青眼腫。我氣不過，拿起刀要去跟他拼命，可姐把我攔住，說他知道錯了，以后不會了。可不久又照打不誤。前幾天，那個人把她打得很重，胳膊都打折了。我去醫院看她，才知道是因為一把牛角梳子。我姐不過是想要一把牛角梳子，那個人就將她往死里打……我恨死了那個人！”

女人靜靜地聽他訴說，除了嘆了一口氣又嘆一口氣還是嘆一口氣，并沒有多說什么。

四

晚上從地里回來吃飯的時候，寶旺注意到老人的臉色已變得十分安詳。女人炒了一盤雞蛋，一碗回鍋肉，放在他面前。老人掏出一瓶老酒，給他倒了滿滿一杯酒，他推讓著。老人慈祥地說：“年輕人，從小就沒了媽，靠姐姐帶大，吃了不少苦呢。現在姐又嫁人了，一個人為生計奔波，怪可憐的。”他回頭看了女人一眼，知道是她替自己說了話，鼻內一酸，低頭就喝下一大口酒，嗆得他連干咳了一陣。

女人在一旁笑瞇瞇地看著他們。這時門外卻有人大聲叫喊：

“玉秀，玉秀！”

女人端著碗走了出去。好半晌，女人回來了，老人問外面有什么事。女人邊吃飯邊說：“城里有警察來查了兩天了，說是有人犯了事，逃到我們這方來了，村長和鄉里管治安的，挨門挨戶尋問來沒來生人……”他心里猛地一沉，一根筷子一下掉地上了。

老人問：“咋啦？”

他把筷子撿起來，笑了笑，說沒什么。穩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然后問女人：“那你咋說的？”

女人敏銳地瞄他一眼，若有所悟的樣子，然后說：“我說沒有生人，就我娘家兄弟來幫我摘檳榔。”

老人說：“對，你是有個娘家兄弟，他們是知道的。”

女人繼續說：“村長說誰要是包庇窩藏，視為同罪，大家都會受連累。我說我知道。村長纏著我，涎著臉，說娘家有個兄弟好啊，他來了你就不孤單了。我知道他沒話找話，不想理他，可他告訴我，說警察要找的那個人是不忍心自己的姐姐長年被姐夫打，替他姐出頭辯理，結果打斗起來，不小心出手重了，就犯下事了……”

女人說話的時候就像復述別人的事，并沒有看著他，他卻把頭低了下去，一時間都沒有再說話。老人酒興剛起，有些不耐煩，直勸他喝酒，他也不推了，一杯接著一杯地喝。女人按住了老人給他倒酒的手：“爹，他不能再喝了。再喝他受不了，他還有事呢。”

老人不明白：“吃飽飯就睡覺，還能有什么事？”女人把酒瓶拿開了，轉身給他裝了一大碗米飯。

吃完飯，他回到睡屋，拉滅電燈，沒脫衣服就躺在床上，心想，無論如何，今晚一定要走了。再不走，自己的事就敗露了，還會拖累女人一家。漸漸地，聽外面沒響動了，老人也睡下了，浮起了鼾聲。過了一會，確信所有的人都睡著了，寶旺起身悄悄收拾了自己的行李，準備趁黑出門。

五

寶旺躡手躡腳走出院墻，他往黑暗角落里望了一眼，正待走過去，卻看到女人站在那里了。

他囁嚅地說：“大姐，對不住，我要走了，我不能拖累你和老爹……”

女人只是嘆了口氣，沒有說什么。

他又說：“大姐，明年摘檳榔，我可能來不了了。”

女人的眉毛擰成了兩道彎月：“兄弟，你心里裝著事。大姐也不多問，也不想問你為什么，你走得對，你就走吧。”

他接不上話，心里糾結了一陣，才說：“大姐，我不是壞人，我……像壞人嗎？”

女人說：“兄弟，你很善良，大姐辨得清什么是壞人，大姐知道你不是壞人，你不嫌棄的話，當我是你姐吧。”

“可我把那個人砍翻了。”他說，“那個人總打我姐，前些日子的那一次，我姐被他打得很重，人都住到醫院里了。我氣不過，拎把刀找他算賬，出手重了，那個人倒在地上，流了許多血，我嚇慌了，奪路就跑，在車站遇上你，是你收留了我。這些日子，我發瘋地干活，就是想忘掉心尖上的痛，可一安靜下來，就丟了魂似的不得安生。”

“兄弟，你太沖動了。凡事都有解決的辦法，沖動只能把事情弄得更糟。”女人說。

“大姐，我知道我錯了。”

女人說：“知道錯了就好。你到處跑到處躲也不是辦法，哪里是個頭？警察在找你呢，大姐認為，還是爭取主動好，等你把事情了結了，啥時想來，姐姐都把你當弟弟待，一家都歡迎你。”

他朝女人點點頭：“姐，我聽你的！”

一陣山風從遠遠的山野吹過來，院子里散發著濃郁的檳榔果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嘴角涌出苦澀的微笑：

“姐，我走后，你給我喊魂好嗎？”

女人點點頭，又問：“咋喊？”

“你就叫‘狗旺呀，回來吧，我在別處都會聽著，就會應聲你。”

“你應聲了我，就要把事情處理得妥妥當當，也就一定會回姐這里來。”

“好，那明年這個時候，我會爭取再回姐這里來，還來幫你摘檳榔！”

“你說話算數？”

“算數！不管走得多遠，只要姐你喊，我就能聽見。”

“行！姐給你喊，每年都喊。”女人說著，把一沓鈔票塞到他口袋里。他剛想推讓，女人卻按住他的手，說：“這不是工錢，兄弟要出遠門，姐給的盤纏呢。”

他就不再推了。

黑燈瞎火的，他上了路。他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了。回頭望望女人立在路口上的身影，他心里說：“姐，兄弟下次來，一定幫你摘完檳榔再走。”手碰著衣袋有點硬，掏出來看，那把牛角梳子正穩穩地卷在鈔票里面，他不由添緊腳步向前奔。

這時候，山風從身后捎來了女人悠長的喊魂聲：“狗旺哎——回來吧，狗旺哎——回來吧！”他不由得停下身來，捏著那把溫潤的牛角梳，仰臉看著星空，半晌，才從喉嚨里輕輕答道：“回來嘍！回來嘍……”淚水在夜色中漾了出來。

責任編輯 趙 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