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亞麗
十有八九的人,會以為那只白貓想吃魚。
它半蹲著,一爪撐地,一爪時而攀著盆沿兒,時而撩撥著水花,一撩再撩,一米見方的紅塑料盆里,幾尾鯧魚或者鯽魚,對貓的存在毫不在意,木魚一樣。
水盆中央的供氧器,嘟嘟冒著雪白的水泡,白貓猴子撈月亮一般,爪子無數次按下去,無數次又出來。那鼓噪的水花,仿佛一盞充滿魔力的、怎么也捂不滅的蠟燭,在誘惑著一只心思滿滿的瘦貓。
這家魚鋪位于城中村菜市場的東頭,街道兩旁的店鋪混雜而密集。魚鋪左邊挨著雞肉攤,案板下放著幾個雞籠。雞的膽子很小,可我同情這份膽小。人類失去安全感從而產生的騷動,何嘗不是這樣呢?它們如何心安?眼睜睜看著一只只同類分分鐘被割斷脖子,拔光皮毛,成為一具水靈靈熱騰騰的裸尸。別說雞了,就算大象,大約也承受不起這種刺激。所以,我也理解雞們的切切嘈嘈。
同樣的境遇,魚就遲鈍多了。貓仍在抓撓著,它的存在并沒有引起魚的驚慌。
背單詞是女兒的作業,晚上給她做魚是我的作業。
我冒雨來了。見有顧客上門,簡易玻璃鋼瓦檐下的老太太比我還著急。她的兒媳婦,也就是魚老板,去給兒子開家長會了。啰啰唆唆的口吻,并非純粹地安撫我。我已然明了,她仍嘟囔說:真是的,好幾撥人都走了!這些當老師的真差勁,隔三岔五叫家長,家長能教好,何必送到學校里去?

等候是無聊的,因而那只貓的舉止讓我盡收眼底。冬天的雨,雖不會瓢潑般大,卻冷得透骨。那只貓的毛皮,完全被雨水粘在了一起,薄薄一層,覆蓋在嶙峋的骨架上。它定是一只居無定所、溫飽不濟的流浪貓吧,只不過想趁著魚老板不在,老太太眼神又不濟,想抓條魚吃罷了。順著我目光的方向,老太太也看見了那只貓。以為她會趕它走,她卻說是她家的。
真替這只貓不值,它居然長成了一根豆芽菜,簡直是個笑話。
屋檐上滴滴答答的雨水,打濕了老太太的肩膀。恐怕她已臨近七旬,本該含飴弄孫的年紀,卻仍在勞碌。她枯槁的面容,不自覺就讓我剔除了目光里的雜質。她沒錯。我太能理解一路從苦日子里蹚過來的人的秉性了。每個人生活中那或大或小的裂縫,不是一個不相干的人報以同情或憎惡就能輕易填補的。雨沒停,貓依舊玩著它的把戲。
終于,老板回來了。寬大的雨披里面又鉆出了個十幾歲的男孩,比媽媽還高半頭。吩咐兒子到屋里寫作業,魚老板就開始忙碌。老太太重溫了一遍牢騷,在一邊又扎開了下手的架子。
見眾人等得久了,魚老板也不用網兜,擼起袖子徒手就在池子里撈魚。離開水的魚,或劇烈或矜持地扭動著身體,魚老板才不管這些,按在砧板上,拎起鐵棒咚咚就是幾下。頃刻間,活蹦亂跳的魚直挺著僵成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一堆肉。
刮完魚鱗接下來便是開膛破肚。怕滑溜劃傷了手,魚老板拿一條毛巾墊著,然后按緊魚身子,這才換成尖刀緩緩割開魚肚。冰冷的刀鋒,重新煥活了魚的神經,可已太晚,緊接著伸進魚肚里的一只手,掏出一坨關乎一條魚身家性命的器官。它們冒著熱氣被扔到了桶里。然后是摳鰓、沖洗、裝袋。
照理,失去所有生命的屏障后,一條生命應該結束了。可往往,塑料袋里的魚還會撲騰幾下。往往,跟著震動的,有我的手臂、心臟和額頭上的神經。
和我一起膽戰心驚的,還有那只跑到角落里的貓。
每殺完一條魚,魚老板清理完砧板,才會沖去手上的鮮血。殺戮告一段落,那只貓便又跑到水盆邊,繼續撥弄著水花。
這個店鋪,是魚老板春上盤下的。原來的魚老板人稱王大姐。一條街,估計就她的嗓門大。王大姐大咧咧的模樣,反而讓我感覺,屠夫就應該具備這樣的稟賦——雖然,殺魚比起屠豬屠牛,工程量小了很多,可畢竟也是這個行當的吧。
春夏之交的一天,魚老板成了這位瘦小的女子,據說是王大姐的親戚。王大姐走前,一定是教過她殺魚操作流程的。可她實踐起來,就沒那么順暢了。
首先,她撈魚的精準度大打折扣,不是大了,就是小了。黑魚撈成了草魚,鱸魚撈成了鯧魚。砸魚腦袋,更缺乏果決與勇猛。也不怨她,那雙白皙纖瘦的手,拈起繡花針是合適的。一樣的鐵棍,不一樣的手,效果就不一樣。遭受襲擊的魚,身子翹成一根強勁的彈簧,從砧板上撲騰到了地上,噗噗嗒嗒個不停。殺魚的女子呢,伸出手,又縮回手,一時間花容失色,讓我本就惶恐的心,快馬加鞭地一陣慌亂。
因為不忍,我便看貓。聽見咚咚的聲響,貓耳朵極力貼在自己的腦袋上。它歪著身子,尾巴環著,像一條手臂摟住自己。它的目光,是軟的,不是貓科動物所擁有的炯炯有神。目光抵達的方向是砧板,準確地說,是砧板上的魚。
參照記憶,我此刻特別留意了它的目光,那里面缺乏貓科動物對獵物的渴望。因為,我感覺,只要是一個正常的人或者動物,對食物都應該有著與生俱來的期待。這只貓,怎么了呢?
魚殺好了,我拿出手機掃碼付款。這條肥碩的鯧魚的魚肝,足有核桃大一坨,填飽白貓那癟癟的肚子應該可以的。魚老板一聽我的話,抬頭說,現在俺家的貓,不吃魚了!那它吃什么?我脫口而問。吃菜啊,吃饅頭啊,就是不吃魚!魚老板笑了幾下,可很快,那幾道笑紋又收斂了。我的提問,像是喚醒了她的某些感覺,可一時間又不明晰,所以她只好用幾聲輕而薄的笑來打發我,或者打發了自己。
天黑了,亮起的燈,也照亮了雨絲的軌跡。這場雨,來得突兀、綿長,對于城市邊緣的麥田而言,這是好雨。可魚鋪的婆媳,不會這樣想。雨水讓修著路的街口更難走,不要說魚鋪的生意,整條街都沒有往常的擠擠挨挨。
臨走才想起缺了黃姜,這時,聽見婆媳倆的對話。不,先是婆婆的嘆息。老太太站在屋檐下,像一尊會呼吸的雕像。而那盞雪白的節能燈管,讓她濕漉漉的頭上,又跌落了一層雪。婆婆把適才的話重復了一遍,也添加了新的內容,大意是兒媳婦不夠機靈,都不知道找個理由早點出來。
兒媳婦看看周圍,沒有理會婆婆,而是彎腰收拾著地上的水桶、網兜等雜物,那分貝不低的響動,讓那只執著的貓,打著趔趄跑到一個角落,也驚動了水盆里的魚還有隔壁籠子里的雞。分明看見,雞老板那不滿的雪白的眼神,掃了過去。
天更黑了。雨仍下著。
踩在雨里,我在想魚老板的貓。因為什么機緣,它成了一只有信仰的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