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秉堃

北京人藝的老藝術家不少,然而像朱旭這樣寶刀不老、依舊活躍在舞臺上、銀幕上和屏幕上的高齡表演藝術家卻是絕無僅有的。僅就最近一些年來看——2003年,他已經闊別舞臺10年,依然參加了北京人藝以抗擊非典為題材的話劇《北街南院》的演出;2005年,為了紀念反法西斯戰爭勝利60周年,他毅然參加了北京人藝《屠夫》的復排演出;2008年,支援四川抗震救災再次參加了北京人藝《生·活》的演出;2012年,北京人藝建院60周年的時候,他又參加了《甲子園》的演出……有意思的是,朱旭每次演出以后都要說上一句:“這是我最后的謝幕演出了!”可是,到時候他就管不住自己,還會再演、再演、再再演。為什么呢?大約就是他對于舞臺藝術那份揪不折、扯不斷的深情厚誼吧。
朱旭在美國名劇《嘩變》里扮演一個剛愎自用、盛氣凌人、能言善辯、自尊極強,以至精神失常、語無倫次、性格偏狂的魁格艦長。此人物的塑造難度在于在舞臺上沒有什么行動作為,事件和情節全要靠說出來,演員要一口氣“干說”出1800個字的臺詞,不能慢,更不能斷。開始,朱旭真的犯了愁,沒了轍。應邀來的美國導演赫斯頓告訴他:“魁格永遠是正確的,永遠是理直氣壯的,沒有乞求人家理解的時候,說這段臺詞的態度應該是——難道你連這個都不懂嗎?!”這就啟發朱旭一步步接近了人物,最后終于駕馭了角色。首演獲得了很大的成功,觀眾聽進去了,坐住了,并產生了極大興趣和聯想。演出結束以后,赫斯頓緊緊地抱住了朱旭,說:“謝謝!謝謝!”朱旭也由衷地對赫斯頓說:“應該是我非常感謝你!”然而,又有誰知道,朱旭在生活中竟然是一個有口吃毛病的人啊!
《紅白喜事》是一個反映當代農村生活的喜劇,朱旭扮演的三叔是一位從農民成長起來的小知識分子,頭腦里既有小農意識影響的狹隘觀念,又有社會開明思潮產生的新穎認識。為此,他在把握這個人物基調的時候,既要有點兒土味兒,又要有點兒洋味兒;既要有點兒粗俗淺顯,又要有點兒高傲自負;既要有點兒認真實在,又要有點兒嘩眾取寵。
記得當時劇本是邊排練邊修改的,特別是全劇結束時鄭老太太已經病危臥床不起,后事也已經準備妥當,在這種情況下,鄭家兄弟們的臺詞應當既簡練又深刻,最好能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那么,這里到底應當怎樣設計呢?在熱烈討論的小組會上,朱旭往往是不大發言的,因為他性格比較內向,沒想準的事,沒想好的話是不肯說出來的。就在大家一籌莫展時,他突然開了腔說:“你們聽聽,要由我來這么一句臺詞怎么樣?”大家讓他趕快說出來,他想了想說:“現在是萬事俱備,就等著咱娘咽氣咧!”他的話音未落,立即引起大家的笑聲和掌聲。導演林兆華興奮地馬上拍板,就這樣定了下來。
這出戲是以喜劇的方式批評封建思想意識的,這樣一句臺詞正好給全劇的故事情節和思想內涵幽默地畫了圈,點了題。朱旭在表演的具體處理上,在“現在是萬事俱備”之后安排了一個小停頓,以引起觀眾的注意和企盼,然后再非常輕松地說出:“就等著咱娘咽氣咧!”應當說,這是一句想得深、說得俏的精彩臺詞。
朱旭在《三塊錢國幣》里扮演了一個窮大學生楊長雄。按照作者丁西林先生的解釋,此人“能言善辯、見義勇為,有年輕人愛管閑事之美德”。但是,楊長雄最后竟然被闊太太吳某譏諷為“說話不通”,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故意打碎了對方的一只花瓶,有理真的變成了沒理,無奈之下只好賠出三塊錢國幣。通過這個人物表現出的矛盾現象——庸俗有理,正義不通,確乎是可以發人深省、耐人尋味的。
朱旭在《名優之死》里扮演的琴師張先生。這個角色戲很少,幾乎沒有什么正經臺詞,但是他非常愿意扮演,因為張先生是一個有矛盾的人物形象。剛剛有點兒名氣的京劇演員劉鳳仙,開始演戲不認真,練功不刻苦,角兒的脾氣也越來越大。張先生心里清清楚楚,很看不慣。由于是伺候角兒的琴師,只能禮節周到,說話和氣。他來到鳳仙的房子里想幫其練練嗓子,可對方竟然還沒有起床,于是,他把不滿意的話說成非常恭維的話:“大小姐,還沒起床啊?”當劉振聲解釋說:“昨天晚上散了戲,又排了排新戲,睡得晚了點兒!”他明明知道這是師傅護著徒弟,言不由衷,卻馬上表示:“嗷!是是是!”拿上胡琴一走了之。朱旭認為扮演這樣一個心里有話卻說不出的人物,對于演員來說是非常過癮的事,因為通過抓住人物特定的矛盾就會使人物形象一下子生動起來。
我想,這正是朱旭“千百次探尋,千百次琢磨,才找到了‘自己的創造道路’。”這也正是北京人藝藝術魅力之所在。“寫意中有寫實,寫實中有寫意。”寫意與寫實相結合的北京人藝表演方法,老藝術家們掌握了,朱旭掌握了,一切后來者理應同樣要掌握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