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萬別讓他跑了

劉繼榮

公公一直半開玩笑地向我們抱怨，說婆婆是個煩人精，總拿他當小學生，管頭管腳，他都快70歲了，還不能享有跑步的自由。婆婆手撐著腰，振振有詞：“你個傻瓜精，700歲又如何，還不是傻得像個甜瓜！”

婆婆是家中的守護神，凡事都存著小心。公公近年愛上了跑步，像個伏櫪的老驥，隨時準備趁婆婆不注意，撒開蹄子跑個一千里。這可嚇壞了婆婆，她不但沒收了公公的跑鞋，還把我拉來做盟友，叫我勸公公別任性。

講真話，我挺佩服公公的，覺得熱愛運動的人自律又強大，帶著股子少年氣。但我一個做兒媳婦的，又不好太掃了婆婆面子，只好言不由衷地敷衍一下，叫公公悠著點跑。但他并沒有，最近居然還打算報名參加馬拉松比賽。

假裝做婆婆的盟友

全家人都為老爺子驕傲，覺得他是個傳奇，只有婆婆大怒：“老天爺命令你老，你就安安生生地老，那種在馬路上胡蹦亂跳的事，就交給兔子和年輕人吧。”公公嘲笑婆婆保守，膽小如兔，一輩子待在身體那樣細的洞里，吃窩邊的草，飲腳下的水，只求安逸。

二老吵起來非常有趣：婆婆是民間哲學家，充滿生活氣息的金句脫口而出，公公呢，拿手絕技是比喻和排比，一氣呵成，氣貫長虹。恰逢周末，兒孫們皆放下手機，飛奔過來觀戰。不但沒人勸阻，聽到精彩處還有歡快笑聲，完全把這當成是小型脫口秀的表演。

吵著吵著，婆婆亂了陣腳，連連出現失誤，說話也結巴起來，明顯落了下風。公公勝券在握，并不戀戰，背著手施施然離開。婆婆欲找孩子們評理，這一群滑賊平日里全是公公的擁躉，此刻哪肯幫忙，全都笑嘻嘻一哄而散。

婆婆一把抓住正吃水果的我，央求道：“好孩子，只有你能去對你爸當頭棒喝一下，叫他千萬別再跑了。”我連聲叫苦：“我笨嘴拙舌的，為什么偏偏選我？”婆婆小聲道：“老頭子最會對自家人耍無賴，你不是他親生的，他得買賬。”

我苦笑。婆婆挨著我坐下，面授機宜：“你去教導他鍛煉要適度，寫寫毛筆字，跳跳廣場舞，隔三岔五再辟個谷，又安全又省大米。”我駭笑，雖然心里有一百個不情愿，但還是硬著頭皮領命前往。

書房里，公公正凝神靜氣，揮毫潑墨。我正琢磨著如何開口，公公卻放下筆來，咳嗽一聲，說請我幫個忙。他身份證被婆婆沒收了，叫我想法子弄出來，比賽報名要用。

我大驚，不得了，這種行為屬于雙重間諜，在電影電視里結局都很慘。公公誠懇地說，婆婆完全是杞人憂天，他身體各項指標都正常，跑起來根本不費力。這話我信，上次重陽節去登山，公公神采奕奕，無比矯健，反而是后生小子們氣喘吁吁，狼狽到不行。

我心念一轉，打算勇敢向婆婆表明真心，勸她別再偏執。公公搖頭道：“你媽這人越孤獨越勇敢，如果失去你這個盟友，她會對我監管更嚴，我這輩子都別想參加馬拉松了，我還是假裝被你說服了吧，這樣才好見機行事。”

只瞞住一個人的秘密

最后，身份證是5歲的小侄兒偷出來的，公公順利報名。老人家每天悠悠然假裝出門散步，其實是去體育場奔跑，所有人齊心協力掩護公公，只瞞住婆婆一人。

婆婆覺察到一絲蹊蹺，晚飯時，她在餐桌上感慨：“真奇怪呀，你爸忽然變老實了，不會另有陰謀吧？”眾人皆嘻嘻哈哈打岔，婆婆轉向喝魚湯的我：“好孩子，我只信任你……”慌亂之中，我一下被嗆到，狼狽地咳了半天。

婆婆以為我被魚刺卡住，急得聲音都變了，繞過一群人來撫我背，還要陪我去醫院。我咳得眼淚汪汪，告訴她沒事，她臉上浮起一個爛漫的笑，摸摸我的頭。我忽然有點內疚，覺得自己像一個叛徒，背叛了這個慈祥的守護神，讓她陷入孤獨之境。

但我終究沒有告訴她這個秘密，我想，事實會說服她，讓她撤銷禁跑令，屆時，我就再也不用對著一個可愛的人說謊啦。想到這里，我笑出聲來，盼望比賽的日子快快到來。

比賽前一周，又發生了一件驚險的事。是晚，公公照例泡腳，婆婆忽然發現他小腿有瘀青，立刻審問來由。老先生指天畫地，發誓沒有做過激烈運動，婆婆更緊張了，要讓我幫忙在網上掛號，明天就去做全面體檢。公公嚇得支支吾吾，最后說自己混入孩子群中，小小地打了一場籃球，并保證今后不會再去。

經歷了種種波折之后，提心吊膽的我們，終于盼到了比賽的日子。那天早晨，大家無比振奮，負責攝影、陪跑、送飲料的人全都到齊了，卻唯獨不見公公蹤影，我還預訂了一束鮮花呢。老公說：“糟了，會不會是老媽發現了我們的秘密，把老爸扣押起來了！”

我們都很生氣，婆婆真有點太過分了。大家振作起來，打算團結一心，全力營救老人家。我們一行浩浩蕩蕩地回家，卻撲了個空，正面面相覷，忽然接到婆婆打來的電話，說公公人在醫院，所有人大驚失色。

原來，公公今天起得格外早，在樓下的健身器材上做熱身運動時，忽然腰疼得站不起來，大呼小叫地給婆婆打電話。婆婆臨危不亂，叫鄰居幫忙開車，把公公送往醫院。面對醫生，公公不敢隱瞞實情，招供了全部事實，診斷結果為運動過量造成的腰椎間盤突出，先控制癥狀，然后手術。

合力捉住一個甜瓜精

我們圍繞在病床邊：啖指咬舌，再也無人提及跑步的事。婆婆格外淡定，不罵人，不追究，只是有條不紊地辦理各種入院手續。她很鎮定地叫我們該干啥干啥，無須緊張。

趁婆婆出去的工夫，公公苦笑道：“真后悔沒聽你媽的勸，老覺得自己還年輕，今后我得勇敢起來，承認自己是個老年人。”看到公公臥床的模樣，想起以往對婆婆的種種誤解，我也心下慚然。

公公的手術很成功，術后第三天，醫生說可以在走廊上略微活動幾分鐘，不可過量。婆婆去樓下餐廳買粥，臨行前，她囑咐我看緊公公。我愕然：“一個還未痊愈的人，他能干什么？”婆婆說：“病人？他就是個慣賊，一不留神就能捅破天。”

我笑道：“老爸他已吃足了苦頭，以后會乖乖聽你話，決不會再跑的。”婆婆搖頭：“你別看他躺床上乖得像剛落地的嬰兒，我認識他已經有50年，他已成精了，你看著吧，他總會鬧出幺蛾子的。”

我掩住嘴笑，婆婆一步三回頭地走了。此刻，點滴已經打完，病房里格外安靜，公公已經睡著。我信步走出去透個氣，順便買些水果，望見門外花圃里月季開得熱鬧，禁不住走了出去。風閑閑吹過，陽光呈淡金色，蝴蝶飛得很慢。

忽然有個氣急敗壞的聲音響起：“你給我站住！誰叫你跑出來的？”我一驚，抓牢手里的袋子，循聲望去，不禁瞠目結舌：公公原來是裝睡，趁我們不在，他已偷偷下了樓，此刻被眼尖的婆婆抓個正著。聽到呼喝聲，他忘了自己的傷，拔腿欲逃，婆婆臨危不亂，遠遠地指揮我：“好孩子，快堵住他，千萬別讓他跑了！”

我三兩步奔過去，摁住俘虜，警告他慢慢走。公公垂頭喪氣，訕笑著接受我們的攙扶。我向婆婆檢討自己的疏忽，老人家笑出了皺紋：“哪怪你呀，你涉世淺，何曾見過這么狡詐的甜瓜精。”這回，連查房的醫生和同室的病友都笑了。

婆婆真是個可愛的人：倔強時，她可以孤獨地與全家人作對，溫柔時，又能得理饒人，順便逗笑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