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往事”

姜雯

今年的4月16日，春天才剛要降臨明尼蘇達，來自美國的一紙訴狀卻讓劉強東再次陷入寒冬。

當事女生以實名Liu Jingyao向明尼蘇達地方法院提起民事訴訟，被翻譯成中文的起訴書很快傳遍網絡。起訴書中Liu Jingyao較為詳細地描述了事發經過，以劉強東對其構成民事脅迫與人身侵犯、非法拘禁、基于性的侵犯與侵害，對劉強東和納斯達克上市公司JD.com， Inc.提起訴訟。

起訴書掀開了冰山一角：原告以“志愿者”的身份受邀參加工商管理博士（中國）項目，在不知與劉強東見面并發生性接觸的預謀的情況下，作為唯一受邀女性參加8月30日的晚宴，被灌酒后進入劉強東豪車并被猥褻，反復拒絕后劉強東同意送她回家，在“希望保持禮貌和尊重、不想局勢惡化”的情況下，與劉強東一起進入大樓并回到公寓，本以為劉強東會回去，卻不料在公寓內被強奸。

此時距離2018年12月21日，美國當地檢方放棄對劉強東案件的起訴，不到4個月。而距離2018年8月31日案發當日，整起事件已超過半年。

“往事”并不遙遠，卻依舊晦暗不明。

輿論之“戰”

4月22日，微博名為“明州事記”的賬號發布兩段視頻，分別標以“劉強東明州案晚宴視頻曝光，女方未醉酒主動跟隨”“仙人跳實錘？明州案公寓視頻曝光 女方舉止親密主動邀請劉強東進入”。并由微博名為“JIN晨曦律師”轉發表示“本人為劉強東先生的代理律師，經當事人確認，該視頻內容屬實?！?/p>

一時之間，輿論迅速反轉。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明州事記”的注冊時間是2019年1月31日，除了視頻外微博上并無其他內容。

4月23日，輿論反轉之后再度反轉。微博名為“陳純Camus”的賬號也發布了視頻，聲稱從Liu Jingyao處獲得完整視頻和發布的授權，起訴書中所言完全真實，飯局三個小時Liu Jingyao都是坐在劉強東身邊，只有最后幾分鐘才坐在其他座位，并指出“明州事記”發布的視頻有“誤導公眾之嫌”。

“陳純Camus”在微博的認證為“中山大學倫理學博士”“專欄作家”，注冊時間是2010年5月4日。

同一天晚上，南方某媒體稱，其記者收到匿名郵件，稱有劉強東代理律師Jill Brisbosi和女方當事人的談判錄音，總長2分05秒，錄音中女方表示“你可以告訴他，他可以給我一筆錢，我還需要他的道歉，否則我就會去法院提起訴訟?！?/p>

隨后，一段由名為“呈現小組”聽錄、翻譯和制作的“完整音頻”稱，該南方媒體發布的是刪減版音頻，“該音頻改變了女生的聲音，選擇性地剪輯了話語，抹去了女生沒有找律師、不想公開、堅持要道歉和賠償，但毫無談判經驗和準備，也對賠償金額毫無概念的狀態?！薄八惭谏w了劉強東代理律師從警察處獲得女生聯系方式主動致電的行為，以及劉強東被保釋后代理律師再也不接女生電話這些重要情節?！?/p>

這幾段視頻和音頻在網上掀起了一場輿論大戰。有人認為女方親密主動，確鑿“仙人跳”一說；也有人認為男方公關操作痕跡明顯，完整視頻和音頻也恰好驗證了女方起訴書中的內容。

因為目前狀態不佳，Liu Jingyao無法接受媒體進一步采訪。在《財經》4月26日的報道中，Liu Jingyao對視頻和音頻作了解釋：

對于視頻中她扶著劉強東的胳膊，Liu Jingyao表示，在電梯迷路時，劉強東說了句“你是不是不認路啊”，她就道歉說，“我喝多了，非常抱歉”。緊接下來劉強東拍了拍她手臂說，“那挽著我走吧”，快出電梯又說了一次，她沒敢拒絕，就保持距離挽了劉強東的胳膊。

沒有志愿者想過會卷入輿論戰，禾源也一樣。但隨著視頻和音頻的相繼曝出，她覺得自己要繼續為Liu Jingyao做點什么。

對于音頻中的“索要錢財”，Liu Jingyao表示，談話發生在劉強東快要結束被關押前，警方前來詢問她是否愿意繼續調查。她當時沒有律師，并遭受網絡人身攻擊，沒有信心和劉強東抗衡，警探建議她和解，說可以把需求告訴那邊的律師，然后警察把她的電話號碼給了劉強東律師。對方律師主動致電和她討論和解細節，她在無力抗衡并且愿意和解時，覺得要求道歉和經濟賠償是完全合理的，找到律師后決定重啟調查。

至于“仙人跳”一說，Liu Jingyao表示，“如果我們的民事訴訟最終勝利了，我會把我的賠款全部捐出?！?/p>

《南風窗》記者聯系了微博“明州事記”和“JIN陳曦律師”，但都沒得到回應。針對視頻和音頻的真實性，《南風窗》記者亦聯系了劉強東的美國代理律師Jill Brisbois，得到一份來自水星公關（Mercury Public Affirs）的、屬于Jill Brisbois律師的申明，這間公司曾在2016年的美國總統大選中發揮積極作用。

申明稱：“從一開始，我們的客戶對這件事情就持真實的態度并且始終如一。但是，正如視頻監控顯示的那樣，Liu Jingyao女士并非如此。遺憾的是，她還在繼續嘗試通過媒體傳播錯誤的信息和不實的指控，并試圖干擾司法程序。我們相信我們的客戶是無辜的，這被證據和檢察官提出不指控的決定所支持。我們將在法庭上大力捍衛客戶的聲譽?！?h3>輿論戰背后的志愿者

這場輿論戰背后，劉強東是否有公關團隊或志愿者協助，這里無從知曉。但翻譯和發布Liu Jingyao視頻和音頻的，是支持她的志愿者。

禾源是“助力Jingyao翻譯小組”的發起人，她開始并不認識Liu Jingyao，但對這個案子一直保持著興趣。萌生出翻譯起訴書的念頭，是在看到資深媒體人王志安發布了一版起訴書翻譯之后，禾源覺得那個版本存在很大問題。

王志安發布的圖片翻譯檔案，字體小、分辨率低，而且圖片大面積打上“王志安”的水印，致使閱讀效果不佳。由于起訴書是專業的法律文檔，王志安的翻譯版本也有很多不精準的地方。起訴書是個公開文檔，王志安翻譯后的版本需要經過他的授權轉載，未經授權轉載每張圖索賠三萬元，于是禾源決定重新翻譯，允許媒介自由共享。

“我們的目的是把這個公開英語檔案翻譯到國內來，從Jingyao的角度呈現案件經過，起訴書很詳細，就想把它傳播開來，讓更多人看到，很簡單的一個目的 。”禾源說。

總共27人自愿參與，不是每個人都有同等工作量，有人翻譯、有人校對、有人提供法律術語建議?？偣不?0個小時，由不同時區的留學生接力，并經Metoo公益律師校對。

翻譯結束后，禾源覺得有必要征求女生的意愿是否可以公開她姓名，即便起訴書原文已經用拼音公布了她的名字，但禾源還是希望所譯中文版能遵循保護受害者倫理。恰好陳純（微博名“陳純Camus”）的學生認識Liu Jingyao，便通過中間人傳話詢問。因此起訴書的中文翻譯和傳播，并非Liu Jingyao本人，而是一群對此案感興趣的志愿者。

“當時以為翻譯完了就完了，想的就是這么簡單。沒想到起訴書的傳播范圍很廣，但我們翻譯起訴書的初衷不是要打輿論戰。這是一份即將要上法庭的法律文書，有相當的信息準確度和可信性。”禾源說。

視頻是沒有聲音的，而且有其情境和脈絡，所以單看視頻，無論哪一方，都有很大各自詮釋的空間。輿論也還在發酵。

陳純最初也沒想過自己會涉入輿論戰，他并沒有參與翻譯，只是在網上幫忙簽名聯署聲援女生?！皠偤梦以谀莻€位置，剛好是在那批想幫她的人中，可以聯系上她，也是最早聯系上的?！?/p>

在“明州事記”發布不利于Liu Jingyao的視頻后，陳純也遭到不少簽名聲援網友的質疑?！拔胰柲莻€學生，她說不清楚，我就加了女生微信，女生說是視頻被剪輯了，就發了完整的給我?！?/p>

完整視頻和“明州事記”的視頻對比后，陳純做了一些整理：

在飯局的開始，Liu Jingyao被對桌男子指引坐在劉強東左側位子，而非主動坐在劉強東身邊；在長達3小時的飯局中，Liu Jingyao一直坐在劉強東旁邊，并被勸酒19次；Liu Jingyao在視頻的最后幾分鐘起身離開，回來后原座位已有人，才坐到其他位置，這與“明州事記”發布的視頻不符。

而在公寓內的視頻，“明州事記”發布的視頻看起來女生扶著劉強東的胳膊，并一直有一個伸出左手、商務禮儀式的“請”的動作。陳純表示，在抵達公寓大樓后，劉強東先主動扶住Liu Jingyao的胳膊；兩人在同一個樓層出現2次，說明女生醉酒迷路；在電梯內，劉強東亦有把女生主動向他拉近的動作。

“這些細節如果沒有充分呈現的話，整個視頻看上去像是女生主動邀請劉強東去她房間?！标惣円脖硎?，“公寓的部分，如果有人想為劉強東辯護，還是可以一口咬定女生很主動，不管你有沒有把其他細節呈現出現?！?/p>

沒有志愿者想過會卷入輿論戰，禾源也一樣。但隨著視頻和音頻的相繼曝出，她覺得自己要繼續為Liu Jingyao做點什么。于是她集合了愿意幫忙的另一批人組成“呈現小組”，“南方某媒體發布的視頻是被高度剪輯過的，短短6分鐘的對話被剪輯了23次，我們就做了基于音頻的視頻?！?h3>出警記錄與兩次報警

這些流出的視頻和音頻，如同打開了未被寫進起訴書的皺褶。視頻是沒有聲音的，而且有其情境和脈絡，所以單看視頻，無論哪一方，都有很大各自詮釋的空間。

輿論也還在發酵。4月26日，一個于2019年2月18日注冊，只有一條微博，名為“獨家互聯網”的賬號以“明州案當日警方出警記錄曝光”為標題發布了2018年8月31日凌晨3點多的出警記錄。出警記錄顯示，一名警察回應呼叫，去到事發現場并與在場的警官見了面，但女子表示自發與劉強東先生發生性關系，并否認報警，在她身上也沒有傷痕或與人打斗的痕跡。

萬淼焱律師做過多起性侵訴訟案，她認為Liu Jingyao遭遇了權勢和資源的不對等。

《財新周刊》在4月26日的報道中也寫道，Liu Jingyao在一開始的心態是自認倒霉、息事寧人，但第一次朋友Tao報警后，她先是告訴警察自己遭到強奸，但因為害怕給自己帶來麻煩，改口說是自愿的。因為擔心被報復，也向警方解釋不是她報的警。

在起訴書中，Liu Jingyao在事發后先是以微信告訴朋友Tao她被強奸。路透社曾報道了微信內容：“我不是自愿的”“明天我會想辦法逃走”“他會壓下去的”“你低估了他的力量”。而朋友Tao則在聽取熟人的建議下報了警。

陳純表示，“獨家互聯網”發布的出警記錄是第二批來的警察寫的，在第一批警察面前，Liu Jingyao講的話是比較復雜的?！八f的是，他強奸了我，不是那種類型的強奸，他是中國很有權勢的男人，也非常富有?！钡诙鷣淼木鞗]有把當時的猶豫和心理沖突寫進去，所以不是完整的記錄。

與Liu Jingyao接觸過的中國性別領域資深律師萬淼焱表示，她看過一份出警視頻，從視頻中可以體現出Jingyao的恐懼，面對美國警察直接的詢問“Did he rape you？”， 她先是用“He does”，然后便馬上解釋“but not that kind. But I mean...”反復強調事情的復雜性，也反復解釋劉強東是中國上了福布斯排行榜的最富有的CEO，自己之后還要回中國，家人也在中國，這件事情會給她帶來極大的麻煩，不可收拾。最后，Jingyao哭著對警察說，“我是自愿的，請讓他（劉強東）走?！?/p>

萬淼焱律師解釋，Jingyao說的“不是那種強奸”，是指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暴力型強奸。

此次報警以劉強東被送回酒店告終，Liu Jingyao在《財新周刊》的采訪中表示，事發第二天劉強東的助理聯系她要護照號碼、聯系去紐約事宜，她被激怒，覺得自己此前的拒絕都白說了，在學校老師的鼓勵下，才下定決心第二次報警。

萬淼焱律師做過多起性侵訴訟案，她認為Liu Jingyao遭遇了權勢和資源的不對等。例如在“索要錢財”的音頻中，是警方建議她和對方談判，且把她的電話號碼給予了劉強東的律師，而警方甚至沒有告知Liu Jingyao應當在有己方律師的情況下與對方談判，且劉強東的律師都是明州頂尖的、擅長為性侵嫌疑人作無罪辯護的律師。倘若Jingyao使用的詞匯是compensation（補償）而不是money （錢），那么觀感就會不同。但即便是中文環境中，沒受過專業法律訓練的普通人也未必能正確使用法律術語，更何況是在非母語的情況下。

根據萬淼焱律師在中國多年的辦案經驗，與性別相關的案件，受害女性常會被對方潑臟水，這種情況在國內外都一樣。

萬淼焱律師也表示了她的疑惑：在美國，辯方律師提出刑事和解意愿，通常是在認為當事人高概率構成犯罪的基礎上。據Jingyao告知她，警方同意保釋劉強東，是因為恰逢一個美國的法定假日，放假前完不成法院對劉強東的羈押必要性審查從而決定是否逮捕。于是，警方建議Jingyao暫時close the case（中止調查）。

從Liu Jingyao的案件跳脫出來看，性侵案有其復雜性，且會有舉證上的困難，“不完美受害人”確實撕開了另一種可被討論的空間。

在劉強東被保釋后，對方律師就沒再聯系Jingyao了。而在Jingyao又給警方打電話而重啟調查后，警方僅對Jingyao做過一次簡單筆錄。而在刑事審查起訴階段，檢方從收到警方移送的案卷，到作出不起訴決定，一直都沒聯系過Jingyao。“這是違反明州刑事訴訟規則的”，萬淼焱律師說。

檢方并沒有將不起訴決定書在官網公告，但掛了一份新聞通稿，但從新聞通稿中看不出是什么樣的證據不足導致不起訴。這是萬淼焱律師的另一個疑惑：“新聞通稿中稱，為了不讓女性再次受害而不作詳細說明，但掛出通稿這一舉措與說辭相抵觸。”

不完美受害人

輿論爆發后，支持Liu Jingyao的網友掀起了一股“我不是完美受害人”的討論。從Liu Jingyao的案件跳脫出來看，性侵案有其復雜性，且會有舉證上的困難，“不完美受害人”確實撕開了另一種可被討論的空間。

一直關注此案的婦女權益和性別平等從業者馮媛表示，“沒有完美的受害者，完美受害者存在于想象和假設當中。”她列舉了幾種完美受害人的想象：

想象之一，要斬釘截鐵地說不，甚至一巴掌打回去，要武力反抗，寧死不屈，貞潔烈女式的反抗。

想象之二，事后要報案、討公道，要毫不猶豫，不能猶豫。

想象之三，當可能覺得得不到刑法上的司法公正時，除了精神傷害外不能索要物質化的賠償，否則會讓人覺得另有所圖，甚至是“仙人跳”。

想象之四，被害女性一定要無比單純的、冰清玉潔的，以前最好沒有任何性經歷，也沒有任何性格或品格的瑕疵。

“只要人們不相信受害者，想要責備受害者的時候，就會找出各種理由，這些理由都構成了不完美受害者?！?/p>

回到Liu Jingyao的案子，在馮媛看來，不可抗拒的酒桌文化、每個人不同的醉酒狀態、在被猥褻后息事寧人的心態、公寓走廊保持距離的挽手、禮節性的帶路手勢、報警后的猶豫不決，這一切在一個21歲的年輕女孩身上并沒有那么不可理解?！安煌?，并不一定非要武力反抗，不同意的表達也是不同意?！?/p>

不過，此案還在民事訴訟期，真相如何，只有當事人知道，在那個沒有監控的房間。是是非非，也立足于人們更愿意相信哪一個“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