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反右的炮轟中,我成了“反黨”的人。我想不通,下鄉后心情一直很緊張,極端痛苦、惶恐,并且失眠。我的肺病復發了。到了5月份,我回北京檢查,醫生開了假條,我便留在了北京。有半年的時間,我惶惶不可終日,經常睡不著覺,吃完安眠藥之后才能睡一到兩個小時,完全不能靜下心來,講話講著講著就發愣。
我去醫院看病的時候,才發現得抑郁癥的人多得不得了,病友們見了面就互相詢問睡眠情況如何。那時抑郁癥還叫“神經官能癥”,安眠藥的名字叫“利眠寧”。醫生又對我說情緒要平穩,有些事情不要去想。他說得對,但要真正做到并不容易。
最后是李之華說了一句話救了我。1958年秋天,妙英找到伊兵,對他說:“屠岸想跟你談談思想。”伊兵說他忙,暫時沒有時間。妙英找到劇協支部書記李之華,李之華說:“你回去跟屠岸講,屠岸是個好同志,有錯誤,改了就好。”妙英回來跟我說,就這一句話,我的病好了。這個病很奇怪。我覺得我這個人是比較脆弱的。
1959年到1961年是寒冷的年歲,由“大躍進”造成的大饑饉席卷中華大地。我每天早晨趕到辦公地點文聯食堂去喝一碗粥,稍晚一點便沒有了,餓肚子也沒有辦法。每晚下班回到住處芳草地,七歲的女兒章建胸前掛著鑰匙,在宿舍門口的冷風中瑟縮著迎接我和她的媽媽。
機關里制作“小球藻”,說它可以頂糧食,每日下午喝一杯“小球藻”湯,說是可以增加熱量,但這其實是自欺欺人的荒誕劇。下班回家后我往往餓得暈眩,但是,一名在外地的同事請求救濟時,妙英還是同意我把糧票寄去了。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人家餓死啊!在晚飯桌上,女兒章建往往把碗里少得可憐的食物勻一些給她四歲的弟弟蔣宇平。做父親的我卻不能,因為還要熬夜審稿啊!我從心里感到,女兒是與我和妻子共渡難關的好孩子!
我終于得了浮腫病,最后導致全身浮腫,肺結核復發,病灶形成空洞,不得不在1963年春住院動手術,切掉威脅我生命的右側一葉病肺。
1959年9月,我隱隱感到出了問題,但是聽到風聲,說是文件先不傳達,要等國慶以后。我問伊兵出了什么問題,伊兵說彭德懷老總出了問題,中央高層領導中發生劇烈的分歧和斗爭。當時正值國慶十周年大典,要歡歡喜喜過完國慶后再開始政治運動。我和伊兵聊了一陣,討論《戲劇報》的封面用什么,我建議用京劇《將相和》的劇照。伊兵同意,終于用了。
國慶后,中央文件傳達,號召大家坦白自己有沒有右傾思想,還要求揭發其他人。劇協總務科的李鳳森家在東北,探親回來跟妙英講到農村大饑餓的情況。對李鳳森告訴她的情況,妙英一句也沒有揭發。后來,李鳳森專門到我家來,雖然沒有正面說什么,但我們知道他是來表示感謝的。
(摘自《生正逢時》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 圖/王建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