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尾兔喜喜

湯湯

一

我小的時候，去過一個遙遠的地方。

那天我著了涼，不停打噴嚏，仿佛是在一個巨大的噴嚏之后，眼前突然烏黑一片，耳朵嗡嗡作響，身體搖搖晃晃……等我回過神，已經站在了一個陌生的地方，眼前是茫茫的灰色，堅硬的風吹著小石子在半空里飛。

一個裹著黑頭巾弓著腰拄著拐杖的老女人朝我走來。她的臉上掛著尖尖的下巴和鼻子，兩只眼睛冷森森的。我忙問她這是哪里，發生了什么事，她說：“你來到了童話世界。”

“怎么可能真的有童話世界？”

“怎么可能沒有？從你們人類擁有第一個童話開始，童話世界就存在了。”

“你別騙我啦，就算有童話世界，也不可能是這樣的！”

她咯吱咯吱笑得全身顫動，身上散發出一股爛番薯的氣息，我皺了皺鼻子，她倒像是童話世界里的老巫婆呢。

“你看出來了，我就是一個老巫婆。”她說。我愣住了。

她又咯吱咯吱地笑了，像有一窩老鼠在她喉嚨里叫喚似的，我的腳底和頭皮陣陣發麻。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這么幸運，能有機會到童話世界來一遭。不過，你也夠倒霉的，居然到了我們這里。誰讓你在我家喜喜打噴嚏的時候也打噴嚏呢，它很少打噴嚏的喲。咳，我就一次和你說個清楚，童話世界吧，一半是芬芳地帶，一半是荒蕪地帶。芬芳地帶嘛，當然是像天堂一樣幸福美麗的地方;荒蕪地帶呢，對于你們來說就有點可怕了。”

“童話世界不應該是很美好的嗎？”

“瞧你說出這樣的傻話來，一定是沒有好好讀過童話，如同有白天就有黑夜，有溫暖就有寒冷，有幸福就有痛苦，童話世界也一樣。恭喜你，來到荒蕪地帶！”

“我不喜歡這里，我要馬上回去。”

“這可由不得你嘍。”老巫婆咯吱咯吱地笑著，遞過來一只布口袋，“你趕緊去河里淘金子吧，把它裝滿了，你就能回去了。”布袋大得能裝下一只皮球。

“告訴我，你叫什么？”

“兮兮。”我不情愿地回答。

忽然，一張兔子的臉從她滿是褶皺的脖子后邊探了出來，沖我吐了一下舌頭，立刻又縮了回去。

二

這真是一個可怕的地方，戈壁、沙漠和荒灘，沼澤、禿山和黑森林，灰黑色的天空嚴嚴實實地籠罩著一切。地上到處爬行著帶刺的植物，碰到它們，皮膚就血流不止，怪模怪樣的動物在植物叢中躲躲藏藏，有時還會突然躥出來咬我的腳后跟。

一條灰黃色的河匍匐在這個荒寂的世界里，慢悠悠地泛著骯臟的白色泡沫。我要從它的身體里找到一口袋金子，才能離開這里。

老巫婆每天只給我一碗黑乎乎的粥，餓得我前胸貼后背，雙眼冒金星。除了老巫婆，我再沒看見第二個人。晚上我蜷縮著身體睡在一個土洞里，里邊又潮濕又黑暗，牙齒凍得咯咯作響。

我只有一個念頭，快點撿滿一口袋金子交給老巫婆，快點離開這里。

每天天不亮，我就弓腰踩在冰涼的河水里。我一捧一捧地從河底撈起石頭和沙子，在里邊尋找細小的黃色閃光的顆粒。直到天黑得看不見自己的手指，我才拖著疲乏的身體上岸。我的腰和脖頸快要斷了，我的眼睛腫脹，不停地淌出淚水。可那布口袋里的金子，還鋪不滿袋子的底。

我哭著懇求老巫婆發發慈悲讓我回去，老巫婆說：“你來這里第一天我們就約定好的事情，怎么可能改變？什么時候金子裝滿了口袋，什么時候讓你回去，我絕不會食言。”

“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解解悶唄，哈哈哈。”

“口袋太大了，金子又太少，我永遠也不可能裝滿它的……”

“那你就永遠待在這里吧。”

我昏昏沉沉，躺在河邊幾天幾夜，沒有力氣再爬起來。就這么睡著吧，永遠睡著吧，這無邊的害怕和絕望！

三

有一只毛茸茸的爪子一下一下地撓我的腳掌，我睜開眼睛，歪過身子往腳底下望了望，望見一團雪白，像是一兔子。它瞪著一雙紅紅的眼珠子，從腳跟一蹦一蹦地跳到我腦袋旁邊。

我的一半臉埋在沙土里，頭發像一個鳥窩。它說：“你起來。”

“你管不著。”我有氣無力地答道。

“我有好吃的。”它說。

“我什么也不吃。”我懶懶地閉上眼睛，可是一股面包的香味哧溜哧溜地鉆進了我的鼻子，有個軟軟的東西碰著我的嘴唇，我一口咬了下去，舌頭和牙齒幸福地發起抖來，接著我咬了一口又一口，最后一口差點咬到它的爪子。一眨眼我就把一個面包吞下了肚子，我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才覺得在一只兔子面前如此表現有些難為情。

“現在你有力氣起來了。”它說。

我翻了個身，把脊背留給它，我的臉在燒。

“我能幫你。”它在我身后說。

我心里一喜，嘴上卻說：“我不相信，你這么小一只兔子，怎么幫我？”

“我是老巫婆的兔子，我能幫你做很多事情。”

“老巫婆不會讓你來幫我的。”

“我不會讓她知道的。”

“但她是老巫婆，她什么都會知道吧。”

“我是老巫婆的兔子，我有辦法不讓她知道。”

我轉過身，我們臉對著臉：“你為什么要幫我？”

“因為是我把你帶到這里來的。”

“就是你打的噴嚏？”我一屁股坐起來。

“是的，一只小飛蟲鉆進我鼻子里了。”它不好意思地說，“這是我第一回打噴嚏，我也不想要這樣的事情發生。”

我一骨碌坐起來，盯著它的眼睛小聲嚷道：“那你必須幫我！”

“我會的。”它說著跳到我的膝蓋上，我才看見它有條貓的尾巴。

“你，是一只兔子嗎？”

它豎了豎白底黑紋的尾巴說：“也許叫我貓尾兔更準確，這是老巫婆送給我的禮物，她說這樣看起來比較特別。當然你也可以叫我的名字，我叫喜喜。”

“喜喜，我們的名字好像啊。”

“我們的名字都會讓人微笑。”喜喜說，“你好，兮兮。”它的三瓣嘴唇向兩邊大大地咧開，露出兩顆大白牙齒。

我也笑了起來，我已經很久很久笑不出來了。

四

喜喜是我黑暗里的一束光，寒冬里的一把火，饑渴時的一捧水……無論用什么來形容它對我的重要都毫不夸張。

它每天趁老巫婆打盹時溜到我身邊，老巫婆天一黑就閉眼，太陽曬到屁股才起床，中午吃飽了還有長長的一覺，一直睡到太陽落山。

它給我送來老巫婆的面包，讓我吃飽肚子;它把洞挖得很大，里邊墊上干草;夜里它像一只火爐一樣依偎在我懷里，柔軟的毛有一股蜂蜜的甜香，天亮了它才離去;下午它陪我在河里撿金子，它像魚一樣鉆到水底，兩只爪子一會兒捧出一顆金子，一會兒又捧出一顆;它總是用細細小小的聲音安慰我，兮兮你別擔心，你很快就能回去的……

可是有一天，喜喜突然沒有來，第二天也沒有來，第三天還是沒有來，我餓著肚子，白天里滿世界尋找它的影子，黑夜里一邊等待一邊發抖。

第四天它終于出現在我面前，我抱著它哇哇大哭，淚水和鼻涕把它的每一根毛都打濕了。原來，它被老巫婆帶著去芬芳地帶參加童話世界的慶典了。它從慶典上給我帶回來很多甜蜜的東西，巧克力、糖果和餅干……我嗚嗚咽咽了一整天：“請你不要離開我……喜喜，請你永遠不要離開我……”我從來沒有對誰如此依賴，就算是對爸爸媽媽也沒有過。

“永遠不要離開我啊，喜喜……請永遠在我身邊啊，永遠……”

喜喜甩了甩它的貓尾巴，紅紅的眼睛看著別的地方。

五

金子慢慢地、慢慢地裝滿了口袋，滿到袋口都扎不攏的時候，我把它交到了老巫婆的手里。

“我……可以回去了嗎？你會放我……回去的吧？”

老巫婆看都不看一眼，一甩手就把它扔進了河里，細碎的金子從袋口里撒出來，跳躍著消失在水面。

我急得大叫：“你……”

老巫婆拍拍手掌說：“你急什么，你以為我會食言？哈哈，這可是在童話世界啊，我絕不會讓言而無信的事情發生。好，你可以回去了，我允許你打個噴嚏就能回去……不對，等等，你是怎么做到的？你絕不可能這么快就撿滿一口袋金子的，絕不可能，你快告訴我，是怎么回事？”

喜喜從老巫婆的脖子后邊探出小臉，紅眼睛沖我眨了眨。

“你不想告訴我？”她的臉從四周往中間皺，鼻子皺成一個老松果，“哈哈，你不說我也瞧得出來，讓我看看你的眼睛。”

“婆婆婆婆——”喜喜叫喚著從老巫婆的脖子上跳下，跳到她的胳膊彎里，伸出一只小爪子輕輕地撓她的鼻子，撓得老巫婆嘻嘻笑：“哎喲喲，我的小寶貝喲，我可愛的小寶貝喲，怎么喜歡都不夠的小寶貝喲，你怎么了呀，你想說什么呀，你說什么我都愛聽喲。”

喜喜用嬌滴滴的聲音說：“婆婆，你要說話算數喲，我以前聽你說過的，撿滿一口袋金子就讓她回去，你忘記了嗎？”

老巫婆咯吱咯吱地笑著說：“對對對，喜喜說得對，我不問了，不問了，你回去吧，回去吧，你打個噴嚏就趕緊回去吧。”

“我……可以再待一個晚上嗎？”

“什么，你不想走，你愛上這里了？哈哈哈，當然可以，當然可以，我還請你吃面包呢。你什么時候走都可以，但我警告你，你可不能把我的小喜喜惹不高興了，我的心肝寶貝喜喜脾氣是很大很大的。”

六

我留下來是為了要帶喜喜一起走，我喜歡它。

我坐在河邊等它，它在夜色中朝我蹦來，像一個白色的球，落進我的懷里。

“兮兮，你還不回去嗎？”喜喜問，“你不是一直在等這一天嗎？”

“你能跟我走嗎？”我摟住它。

“去哪里？”喜喜從我的臂彎里伸出脖子。

“離開這里，去我的家。”我摸摸它的長尾巴說。

喜喜搖搖頭：“我的家在這里呀。”

“你這里一點都不好，我發誓，你會喜歡我那個世界的，我發誓你會很喜歡很喜歡。”

“你那里很好嗎？”

“好得不得了，到處都是漂亮的、好玩的東西，還有很多好吃的。”

“可是漂亮的，好玩的，好吃的，芬芳地帶都有呀，老巫婆常常帶我去的。”

我的下巴抵在喜喜的腦袋上，一想到以后再也見不到它了，我就忍不住哭了起來。

“兮兮，你哭了？”

“是的，我哭了，因為我想和你永遠在一起。”

“我也舍不得你，但我哪里也不想去。”

我哭得更大聲，一邊哭一邊說：“喜喜，你跟我走吧，跟我走吧，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喜歡你啊。”

喜喜也流出了眼淚：“兮兮，你別哭，哭得我好難過……好吧，我跟你去……可是……可是我害怕，我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以后還能不能回來，我不想離開老巫婆……”

不知什么東西鉆進了我的鼻子，鼻子狠狠一癢，“阿——阿——阿嚏——”眼前一片烏黑，耳朵嗡嗡作響，身體搖搖晃晃……等回過神，我已經坐在自己的床上，而喜喜就在我的懷里！

喜喜的一對紅眼睛慌亂地眨動，它在我的臂彎里顫抖個不停。

我在它耳邊輕輕地說：“喜喜不要怕，不要怕，有我呢，有我呢，我會對你很好很好，你會很開心很開心的，相信我，相信我。”

喜喜很久很久都停不下戰栗。

而我為把喜喜帶到自己的世界里快樂萬分！

七

我在童話世界度過那樣漫長的日子，在自己的世界里，原來只是幾個小時。當我激動地和家人說起這段經歷，他們微笑地看著我，說這個白日夢真不錯。

喜喜躲在抽屜里，任憑我怎么呼喚都不肯出來，也不肯吃一口東西。一天一天又一天，我急得吃不下飯，睡不好覺，嘴唇上都起了水泡。

“喜喜，你出來啊，喜喜，你會餓壞的呀。”

我愣了一會兒才沖到窗臺那里，窗外是茂密的雜草，被風吹得颯颯作響。我叫了幾聲“喜喜”，沒有回應。

它就這樣被老巫婆接回去了。我嘆了口氣，有一種輕松的感覺，又有一種說不出的失落。

后來，我再也沒有見過喜喜。

九

我長大了，畢業了，工作了，成了一個小女孩的媽媽。我們屋子的后邊，有一片荒草叢生的野地，那里邊有各種好玩的蟲子和漂亮的野花，我的女兒阿尋喜歡在野地里玩耍。

有一天黃昏，她從野地里回來，身上帶著一股蜂蜜的甜香，我一時想不起來在哪里聞到過，只覺得很熟悉。

我模模糊糊感覺到阿尋有了秘密，她的眼睛里閃動著驚喜和神秘的光澤。我問她在野地里遇到什么了，她說很多呀，很多蟲子，很多花，很多蝴蝶，還有很多小野果呢。

后來，她在野地里玩耍的時間越來越長，她還常常拿好吃的東西出去。有一天夜里我聽見開門聲，連忙起床，叫住了往外走的阿尋。

“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我我我……我想看看月亮。”阿尋定住身子。

天上是有一彎瘦瘦白白的月牙，我說：“回屋看吧，窗子里就能看得見。”她不情不愿地抽回步子，我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腦袋，“夜里不許溜出去，很危險的，知道嗎？”

看她進了自己的屋，我也回屋躺下，她爸爸睡得渾然不知，我卻怎么也睡不著。阿尋身上若有若無的蜂蜜香，像一條細細的通往時間深處的小徑，我順著它走啊，找啊，我看到了喜喜！

沒錯，是喜喜身上的蜂蜜香，我不會記錯的。當年我還問過它，為什么一只兔子的身上會有蜂蜜香，它搖搖頭說不知道，然后又說，老巫婆喜歡吃蜂蜜。

難道是喜喜回來了？

它回來不找我，找我的阿尋做什么？

這段日子，阿尋神神秘秘的，我一不注意她就往野地跑，是和喜喜在一起嗎？她半夜里開門出去，也是因為喜喜嗎？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所有不愉快的記憶都涌了回來，我的人生很忙，壓力很大，我不想要喜喜再來添亂，更不想它給阿尋帶來一點兒麻煩。

耳朵里再次傳來開門的聲音，阿尋沒有睡，她一定以為我睡著了，又要溜出去。我沉住氣，等關門的聲音落定，我才起來。

我跟蹤著阿尋，她一路小跑。這是秋天的夜晚，寒意均勻地散布在空氣里。

阿尋在一片狗尾巴草里蹲下身子，我一步一步靠近她。在離她還有十幾步遠的地方，她卻站了起來，轉向我，胳膊里抱著一個白色的毛茸茸的東西，朝我走來。

“媽媽，喜喜病了，病了好幾天，我不知道要給它吃什么藥，它不讓我告訴任何人，可現在它的眼睛都睜不開了，它可能要死了。”

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跳得很快，甚至往后退了兩步。

喜喜在阿尋的懷里，那條長長的貓尾巴無力地垂著，已經禿了。

“阿尋，我們先回家去。”

十

我們把喜喜放在沙發上，它似乎在沉睡，耳朵耷拉著，尾巴垂掛著。

阿尋說，那天她在野地里玩耍，突然看見一只兔子，拖著一條長尾巴，她追著它跑。它一步一步跳得很慢，一下子就被她撲在了身子底下。它說：“輕點，你壓疼我了。”嚇得她骨碌骨碌滾到一旁，她和它就是這樣認識的……

也許是客廳里明亮的燈光讓喜喜睜開了眼睛，它久久地看著我，但是什么也沒有說。我說：“喜喜，你怎么了？你快回老巫婆那里去吧，她一定能治好你的。”

“好的。”它說，“讓我先把尾巴豎起來。”

但只有尾尖輕微地動了動。

然后它緩緩合上眼睛，接著，我們再也沒有聽見它的呼吸聲。

阿尋大哭起來：“媽媽你知道嗎，喜喜是一只可憐的兔子，它是從童話世界來的，我遇見它的時候它就病了，要不然我怎么可能捉得到它？”

我一陣心虛，像有一只顫抖的蝴蝶落到心里邊，我問：“它有沒有和你說……它是怎么從童話世界來的？”

“說了，它說自己太貪玩，從自己的世界里溜出來，結果再也回不去了。”

“有沒有說是誰帶它出來的？”

“沒有，它是自己溜出來的。”

“是……這樣嗎……”

我從沙發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喜喜……它原來沒有回去，它根本就回不去自己的世界……老巫婆沒有來接它……它一直在這里，而且一直在離我很近的地方……這么多年，它是怎么過來的……它為什么對我說謊……它為什么不向阿尋說出真相……

我知道為什么，我知道的。

“喜喜呀——”

喊“喜喜”的時候嘴唇會向兩邊輕輕咧開，又微微上翹。它說過，喜喜和兮兮，都是讓人微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