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茜
1974年春天,柳灣的社員和平常一樣在村子北面的旱臺地上平整土地。平地的地方,實際上正是湟水沿岸發育良好的第三臺地,先民重要的墓地。有一天,被鐵锨鏟開的地方突然出現了一處重要的墓葬,墓葬內有陶罐、石器等實物,村子里解放軍某部巡回醫療隊的兩位軍醫看到后非常驚訝,感到此事非同小可,于是脫下軍裝,小心翼翼包了兩件陶罐直奔西寧。
這兩件陶罐立即引起了青海省文化部門的高度重視,很快派文物組前往柳灣詳細調查,并從當地農民手里征集了幾十件造型美觀、花紋別致的彩陶,同時對柳灣墓地進行大規模的發掘,一年就發掘出25座墓葬,并伴隨有大量的陶罐和其他隨葬品。之后,又在長達近八年的發掘中,整理出了2萬多件陶器。從此,柳灣成了一個被世人矚目的地方,彩陶成了柳灣響亮的代名詞。
江河源頭,孕育中華民族古老文明史的青海高原,是古絲綢之路南段,大陸與中亞、西亞之間的通道,在內陸交通上起著溝通中外交流的作用,從東部寬廣的湟水谷地到一望無際的柴達木盆地,古代文化遺存豐富。那時候,男人狩獵、女人制陶,使用石器翻土耕種、石刀收割,原始的農業經濟生活中,最具特色、最具創造力與想象力的,便是彩陶。

彩陶是近代考古學中出現的一個專有名詞。古漢語《說文解字》中“彩”同“采”,強調的是色彩。彩陶不僅在陶器表面有彩繪裝飾,陶器內壁也有彩繪裝飾。陶器的制作標志著人類進入了新石器時代,其紋飾既有具象,又似抽象,色彩主要以黑、白、紅為主。當考古學家發掘到這些彩陶后,完全被其出土后仍然絢麗的色彩所震驚,便命名為“彩陶”,以區別沒有紋飾的“素陶”。
1921年,瑞典著名的地質學家、考古學家安特生博士在河南澠池縣仰韶村南發現了一枚殘破的紅色陶片,他在《黃土的兒女》中說:“一小片紅色的陶片,其美麗磨光的表面上為黑色的彩繪……我感到這類陶器會與石工具在一起發現是不可思議的……”回到北京,他翻看了1904年美國地質學家在俄國的考察報告,意識到,黃河流域有可能是華夏文明的起源,于是他沿著黃河溯流而上,來到偏遠的青海,果然如他期望,在湟水河谷中發現了文化層中露出的彩陶片,這讓安特生確定仰韶文化確實延伸到了青藏高原的邊緣。
通過大量調查,他確定,源自青海的兩大河流長江、黃河的支流沱沱河、金沙江,湟水河、大通河和甘肅省的洮河等,因兩岸谷地和臺地上良好而肥沃的土地,成為古代先民勞動、生息的理想場所。而青海彩陶便是充分體現古代文化遺存最重要的實物之一,屬于仰韶文化的最西段,且以種類繁多、延續時間最長而產生重大影響。
上世紀50年代中期,中國科學院地質研究所在柴達木盆地南緣沱沱河沿采集到十余件舊石器時代打制的石器,此后,考古工作者在青海調查各種文物遺存達4000余處,發掘出土與征集各個時期不同類型文物十萬余件,其中屬于新石器時代以來的彩陶,包括進入青銅器時期的齊家、辛店、卡約類型文化為主的文物占了絕大比重。特別是青海柳灣一帶出土的彩陶,單憑數量和規模,文化內涵之豐富,在世界史前考古史上也極其罕見。

5000年前,青海樂都柳灣是原始社會晚期,先民居住和生活的湟水兩岸草木青翠,林木繁茂,百鳥歌唱,野獸出沒。人們在此種下粟米,在湟水邊捕魚,在綠樹遮蓋的山上狩獵。山上,有取之不盡的木柴,用來制陶的黏性土,地里種植的粟米,即使出土后被放在博物館里,千年后,依舊顆粒飽滿。
太陽在頭頂上高懸,柳灣的第三臺地,是墓葬最稠密的地方。幾千年前,這里,甚至現在,依然是適合人類墓葬的一座座山丘,從它不甚高峻的山腰平挖下去,就會形成一個長長的墓穴。墓穴寬敞、干燥,背依大山,面臨湟水,天然的好風水,是人類祖先希望永久藏身的地方。
打開墓穴,長方形的豎穴式土坑里,有一個用松柏類的圓木挖成的獨木舟樣的木棺,里面是一個成年的男人,還有一個或者兩個沒有棺木的年輕女人躺在男人身邊,和或多或少的彩陶、石器一起被人們視為陪葬品。看上去,年輕的女人死的時候是不安靜的,她們的身子扭曲,頭骨有明顯的裂痕,那是因為當她們被推下墓穴的一刻,一般是健康而清醒的。這充分說明,馬廠文化時期的父系氏族社會,有了明顯的貧富分化和男女的不平等。
從考古學的意義上講,柳灣墓地是國家至今發現的保存最好、最完整的原始社會晚期的墓地,也是出土彩陶最多的墓地。而且,只有柳灣出土的墓地里,才同時并存著馬廠文化時期的馬家窯文化、半山文化、齊家文化和辛店文化。馬家窯文化在4600年以前,辛店文化在3600年以前,其間延續了1000多年。
隨著青銅器的誕生,彩陶從早期更多注重外表的華美,逐漸趨于樸素耐用,成為先民生活中真正意義上的實用品。所以,至辛店文化時期,彩陶的器型也就相應地變得渾厚、有力。這一時期的彩陶多為平底或凹式底,頸部的紋飾大多是簡單的回紋,腹部為雙勾紋,黑色單彩,普遍施白陶衣。柳灣出土的粗陶,更是體現出樸素、實用、大方的特點。
有些學者苦于探索彩陶紋飾的含義,其實,這些紋飾的意義,也許很簡單,也許就是先民在自由、無意識的狀態下創作的。伴隨湟水滔滔,那些美麗的漩渦,款款流淌的波紋,那些近似于動植物及孩子神態的作品,不僅是先民們自由創作、任意想象的產物,也代表了人類發乎自然的天性和淳樸的愿望。不僅可以從中尋找到歷史,尋找到美,尋找到西部神韻與青海高原古文化鮮活的生命氣息,還似乎能夠看見含笑的先民們在燃燒的火窯前,悉心盤筑、打磨,精心勾繪的背影,聽見他們敦厚的口唇間發出的悠長、低沉的塤音。
從出土的彩陶器物上看,出現在柳灣彩陶上的某些序號或者某些符號,似乎表明人類已經有了文字的意識,符號中有一些象征著陶器的類型,還有一些似乎是陶匠留下的記號。據考古學家統計,柳灣共有679件陶器上畫有符號,其形狀大致分幾何形和動物形兩類。幾何形符號中,共有139種不同的形狀,動物形符號僅在5件陶器上有所發現。而且,其中的有些符號多次重復使用,這說明一定有某種特定含義。不管怎樣,都有可能具備先民表達意識、交流情感的功能。假如研究者能夠考證出這是甲骨文等早期文字的發展根源,那么,中國文字的出現恐怕還要往前推進至少1000年。
從世界人類文明史的發展看,舊石器時代的人類尚處于一種蒙昧的原始時代,只是到了新石器時代的氏族社會,才得到空前發展,人類社會的文明才開始出現曙光。對于新石器時代的劃分,以出現磨制石器、制陶術、農業和畜牧業這四個基本要素為標志,而在這四個基本要素中,陶器的發明和制作對人類的進步和發展是開創性的。
因為,陶器的發明是人類最早通過化學變化,將一種物質變為另一種物質的創造性活動,是人力改變天然物的初始開端,也是人類傳統藝術的起點。自從有了彩陶,遠古先民的生活才發生了深刻的變化,人類生活才趨向穩定,生產力才得以發展。自從有了彩陶,中國才有了以彩繪圖案紋樣與造型相結合的工藝美術,呈現出中國上古時期各部族豐富多彩的文化面貌。
而如青海這般,出土彩陶范圍之廣、數量之密集、文化類型之豐富的地方,實不多見。由此可見,青海彩陶的發展史,是人類新石器時代的進步史、文明史,是人類精神文明發達的前提和外表特征,是留在青海高大陸的一段輝煌記憶,也是青海人最值得驕傲和無比珍惜,中華民族共享的文化遺存。作為青海人,不應忘記,是5000年前,占據黃河上游生活在青海湖東西部與河湟谷地農業區域的先民,把彩陶文化推向了新石器時代的高峰,迎接了人類文明進程中又一重要的歷史時期——青銅器時代的到來。
距今3600年后的日子里,柳灣先民告別了在他們眼里已然不再美麗富饒的土地,不知所終。歷史學家和考古專家至今對此沒有準確的解釋。大地默默無言,只剩下這些神秘幽雅、湟水般奔流不息的彩陶,散發出悠悠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