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

有段時間，我反復做同一個夢。夢境的核心內容是——我走在一條陌生、霧靄蒙蒙的路上，四周影影綽綽，有些別的人。當這些人在迷霧中顯現，我看到他們穿著一模一樣的衣服，掛著一模一樣的表隋。準確地說，是面無表情。慢慢地，我意識到不對勁兒，其他人都從對面相向而來，他們目視前方，步調一致，不緊不慢，我經過一個又一個他們，每一個都和上一個沒什么區別，就好像在一條河流里穿行。緊接著，我又發現，人群并非迎面走來，而是以一種緩慢、沉默的方式在向我靠攏。等我意識到這點時，人群已將我包圍，把我舉起，扔進了深不見底的地方。

就像愛倫坡筆下的烏鴉一樣，這個夢不時造訪，出現在我的睡眠里。我沒有立即發現這一點，而是很久以后才意識到這些夢似曾相識，想起我不是夢到過它們兩次、三次，而是幾十次！于是，夢境細節的記憶就如開閘的洪水一股腦兒傾瀉而出。

奇怪的是，我能記得夢里細致^微的情節和畫面，甚至熟悉人們手臂擺動的幅度，但唯獨記不起那些面孔。我沒法對任何一張臉產生記憶和印象，只有當我在夢里再看到，才會想起曾見過他們。

這個莫名其妙的夢持續了好幾年，把我嚇得不輕——不是因為夢境的詭異氛圍，也不是人群對我的處置，而是它重復時的刻板與精確。后來，我在夢里也能意識到這點，當那些臉龐在霧靄中浮現出來，我就心想，天啊！又是這個！好幾次醒來以后，我甚至發起狠來，想要開始計數，看看到底還要再夢到它多少次，但最終并沒有落實。

這事困擾了我好一陣，我無法理解夢為什么能夠如此一模一樣，它們不應該都是隨機的嗎？由于它畢竟只是個夢，我不知道能用什么更科學和嚴肅的態度去處理它。我甚至沒有辦法證明它真的存在，萬一是我記錯了呢？就算我每次都白紙黑字地寫下來，我又怎么知道是不是文字造成了之后的錯覺？

雖然它重復了那么多次，但我一次也沒有從夢里的困境逃跑或掙脫過。不過，我好歹和它越來越熟，醒來后的不快感逐次降低，最后，我習慣了。它的出現不再構成打擾，而成了我生活中一件不同尋常的事物。我愿意相信它意味著一種啟示和隱喻，想象自己將肩負某種使命。

后來，我在做夢這件事上又有了一些新的體驗，比如夢中的場景之后確實地發生了（可惜不是彩票號碼這類好事），有一陣，我還能夠控制自己在夢境中的行動，中間醒來，再睡著還能續上。隨著身體和閱歷的成長，好像做夢的能力值也有所提升。

但是，我沒有再遇到那個夢。我很希望它再出現一次，雖然就內容來說，并不是值得開心的事情，但它是獨獨為我所擁有的夢。

能夠擁有一樣不同凡響的東西是難得的，哪怕它是個噩夢。

不光是它，別的夢境也慢慢地稀少了。我曾經在夢中經歷各種奇遇，包括高空墜落，在迷宮里被人追趕，被雄獅攔腰咬嚙，做了不可饒恕、無法彌補的錯事而惶惶不可終日。甚至有段時間，我在入睡前就不免期待，嗯，今天又能夢到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呢？

也許，人一旦忙于生活，就顧不上做夢了。也有可能，我在現實里見過太多在路上面無表情的人們，不急著在夢里再會他們。但我還是偶爾想起那個夢，想象它仍然陪伴著我，傳遞信息，跟我說不憂不懼，不必非得朝著哪個方向。

本來只想就夢寫一個開頭的，但一落筆就停不下來了，多少和此時此刻正是深夜有關吧。看了眼表，正是凌晨4點40分。放眼望去，文檔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夢”這個字，盯著久看，好像都不認識它了。算了，去睡吧。再一次，希望能在夢里遇到點兒有趣的事情。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