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民族志視角下的桂西北壯族婚儀音樂研究

熊陽陽

[摘 要]本文嘗試運用表演民族志的研究方法，對金城江區婚禮儀式中的壯族呵吔山歌進行深入的個案描述與分析。通過對其儀式音樂活動過程的全程活態實錄，對儀式及其音樂文化內涵給予深入、細致的描述與闡釋，以期從現場活態的儀式場境中尋求呵吔山歌所蘊含的獨特文化意義。

[關鍵詞]呵吔山歌;壯族;婚儀

[中圖分類號]J60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7-2233（2019）04-0099-03

一、表演民族志

表演民族志是一種新型實驗民族志，距今僅20年左右，其發展仍舊處于起步階段。因此，學界還未有統一的學術定義，于筆者而言，表演民族志是從具體的表演語境出發，以儀式表演為對象，不同于以往傳統的靜態的文本觀的研究，更專注于其行為、表演和人展開的這一活態的儀式過程，充分挖掘和表達其背景中的文化的具體細節和聯系，并將其展現出來。

縱觀各類文獻，鮮少有運用到表演民族志理論的研究。一直受到眾多學者關注和研究的壯族山歌，多是涉及形態、內容等方面的分析，隨著民族音樂學的不斷深入，對其研究對象文化的闡釋雖越來越成常態，但表演民族志始終未有人涉獵。因此，筆者運用表演民族志理論展開研究也算是一種新的研究嘗試。

二、壯族呵吔山歌婚禮儀式程序實錄

壯族婚俗儀式中的呵吔山歌十分豐富，婚儀對歌是金城江呵吔山歌中現存最完整、最流行的一種表現形式。作為特定環境背景下所產生的一種民歌形式，它體現出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熱烈向往，更為山歌增添了無數魅力。田野調查時，筆者有幸參加過幾場婚禮，卻發現當地婚儀對歌的形式與內容正在逐漸簡化，與以往大不相同。在此，筆者選擇一場進行記錄，希望對其他學者的研究能有進一步的啟發。

時間：2017年12月23日

地點：廣西宜州市龍頭鄉德惠村上水屯

歌手：韋立果、藍榮義、韋英紅、藍美時（均為白土鄉村民）

婚儀新人：蘭勇先生、韋鳳仙女士

攝像：老韋（東江縣）

14：00，婚禮男方（以下簡稱主家）派人來接歌手，經過一個小時的車程，我們一行人到達了此次目的地——龍頭鄉。到的時候，大家都還在吃流水席。

15：30，主家為歌手準備菜肴，我們就坐下吃飯了。

16：30，吃過飯后，大家休息了一會兒。歌手開始唱歌時，唱的是送別歌。

此時，對歌雙方分別列于家門口，男女歌手各兩人位于中間，四方圍繞著親戚好友，主家位于一旁，手端托盤，上面放置酒水飲料和杯子。歌手開始對歌，邊唱送別歌邊往村外走。主家親戚從托盤上拿起杯子倒入酒水，時不時敬一下歌手，代表送別。一般唱一個小時，送到村路口結束。不過，因為現在夜里很少有人聽歌，有時送別歌會放到婚禮當天提前唱，全憑主家安排。

問[1]：送別歌不是最后唱的嗎？怎么一開始就唱了？

答[2]：因為現在大家堅持不了那么久了，都很累了，唱到夜里可能就沒人了，這樣本來第二天早上再唱的送別歌就沒人聽了，所以一般會提前到當天的白天就唱了。

問：這種現象屬于常態嗎？

答：不全是這樣，主要看主家安排，通知你什么時候唱就唱了。不過現在好多是這樣啦，早點結束就早點回去，都省事了。

問：為什么會有這種情況出現呢？

答：以前交通不好，沒車路又遠，來一次麻煩，既然來了，至少也待一晚上再走，反正都是流水席。現在都有車，回去多方便，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晚上肯定回去啊。以前也沒什么娛樂方式，大家就喜歡對歌聽歌，現在玩的東西那么多，晚上也沒心思聽歌了，年紀大的在這兒聽，年輕人都不愛這個。天氣那么冷，還不如早點回去玩手機。那都沒人了，送別歌唱給誰聽啊，只能提前唱了。

17：25，大約唱了一個小時，婚禮攝影師說夠一集了，歌手即停下來，送別歌結束，各自回去休息。趁此，我采訪了兩位歌手，得到不少重要信息。在此期間，因為是流水席，主家一直在準備飯菜，新娘、新郎在樓上房間說話，親戚好友間或吃東西或聊天逗悶等等。

19：00，主家在桌上擺好瓜果、酒水、雞蛋等，一旁放置烤火炭爐。新娘、新郎坐于沙發，攝影師給其拍照，而后父母、爺奶等親戚一同拍照留念。

19：25，吃完晚飯，一切準備就緒，歌手四人坐于沙發，正式開始唱歌。其間一集（一個小時左右）休息一次。據歌手藍美時陳述：“現在山歌內容少了許多，有時只是走個流程唱完就結束了。”（比如筆者在錄制的時候，主家請的婚禮錄像師告知夠一集了，歌手就停止唱歌，錄像師通知錄夠集數了，歌手就結束回家。）

首先唱的是祝賀歌，大意是我們今天來到主家，祝賀新人早生貴子，全家身體健康，年輕人多發財，小孩子乖乖長大等等。大概唱一個小時，男女兩隊歌手雙方對唱，一隊唱一首，一首為四句。

20：30，歌手開始唱贊美歌，女歌手夸贊男方家里的各種東西，男歌手謙虛說也沒什么好東西。一褒一貶，互相斗智斗勇，趣味橫生，大概唱半小時。

21：05，之后就是祝酒歌了，一般為男歌手先唱，給女歌手敬酒，女歌手喝完之后回敬男歌手，一來一往，也是半小時左右。

21：40，歌手開始唱送花歌，在這兒，花代表孩子，意思就是送子歌。一朵花是一個孩子，一般會送5朵，即5個孩子，時間充裕可能送到10朵。桌子上擺的紅雞蛋這個時候就發揮作用了，紅雞蛋代指花朵，被歌手當作孩子送給新人，紅蛋在壯族文化中象征著生育的文化意象，代表生兒育女，子孫繁昌。對歌時，歌手拿著紅雞蛋當作花朵送子。但是這個歌有時不一定唱，要看主家安排。如果桌子上擺了紅雞蛋，代表要唱，沒有就不唱。大概唱一個小時。

22：15，中場休息，其間主家會端來米粥給大家暖身子。

23：15，休息結束，此時也是對歌的高潮——江朝歌，也就是情歌。這個是重頭戲，懂的村民都知道，前面都是套路，歌本都背過，歌手心里有譜，沒什么意思，但江朝歌全靠即興發揮，每次唱的都不一樣，最有意思。不限時間，在以前，歌手會一直唱到即將天亮，然后大家都去休息了，歌手吃點宵夜，也休息會兒，等老人早上起床后，繼續唱一會兒。唱到吃早飯才會結束。不過現在天冷了，交通方便，大家都有車，一兩點就沒人聽了，歌手也就回家了。

第二天凌晨01：45，婚禮儀式圓滿結束，大家吃點夜宵分別回去休息，主家及幫工善后。

三、變?化

通過田野調查，筆者發現現存的婚儀山歌在這20多年間一直在發生流變，交通改善、經濟增長、流行文化沖擊等原因，山歌傳承發展越來越單一，歌路、曲調、形式和內容都開始簡化，山歌的影響力逐漸減弱。筆者本來想要多經歷幾場山歌婚禮，感受婚俗山歌的魅力，但多次詢問無果，得到的信息都是現在早已不請人唱了。

（一）在上個世紀90年代，婚俗歌剛流行起來的時候，歌手至少唱兩天兩夜，通宵達旦，好不快活。現在若還有人聽便唱一夜，第二天早上結束，但更多時候只是唱個四五個小時，當天就各自回家了，也沒幾個人想繼續聽。

（二）婚俗歌剛流行起來的時候，婚禮上不只有歌手唱歌，喜愛唱歌的人也會參與進來一起唱，從不拘泥于人數，七八或九十個不等，后來只有專門請的歌手才會唱歌。歌手也從一開始的數十人變為固定的兩男兩女，人數減少使得原本唱臺婁恒時擺的長桌子變成了兩張四方桌再到現在僅一張桌子，一張沙發。雙方歌手直接坐在一起，少了一些兩隊對歌斗爭的情景，某種意義上來說，真正的臺婁恒已不存在，現有的婚禮對歌只是形式主義上的編排。

（三）關于上文記述的實錄婚儀歌路，只是現在簡化過后的婚儀歌歌路，其實真正完整的臺婁恒內容是很豐富的。除上述的歌路以外，第一天晚上還要唱盤古歌、問路歌、相逢歌，第二天晚上才開始唱江朝歌、政治歌、交代歌等等，第三天早上再唱送別歌。

（四）筆者在翻譯婚禮對歌內容時發現，現在對歌儀式有些只是敷衍了事。唱得好不好、對不對根本無關緊要。以下為筆者正在整理的部分敬酒歌內容。

男：現在送第二杯給送親娘娘，我們這個酒不太好喝，比較淡，你們嘗一下，不要嫌棄。

女：山歌很難，我們還不夠老練，所以問問臺上的朋友，現在唱歌應該先開哪條路。

男：我們已經送第二杯了，你們送媳婦到這里，很辛苦，不管這個酒好不好喝，你們也意思下吞兩口。

女：我們山歌不會唱，我們是來陪你們唱臺婁恒的。

……

男：我們送第十杯了，現在把酒集中放并排，多的酒也不送了，送親的你們要把酒還回來呀。

女：以前的媳婦很辛苦，很可憐，被公婆、爺奶看不起。[3]

看完上面的對歌內容，想必大家也跟我一樣疑惑，這哪里是對歌？簡直驢頭不對馬嘴。男方都送完十杯酒了，女方還在一直謙虛自己唱得不好或者聊些別的，且句句意思也差不多。雙方各唱各的，互不回應對方，如此混亂，卻還是繼續唱下去，歌手與觀眾，都不以為然，不覺得這有什么問題。在詢問村民時，他們做了如下回答：“這兩個女的唱的不得呀，肯定是臨時借別人的模板來用，生搬硬套的，都接不上男方的話，唱那么亂，聽起來一點意思都沒有，還沒我唱得好呢。要不怎么沒人聽山歌了，唱這樣每次還請他們，誰還愛聽啊。”

送別歌更是敷衍，為了節省時間，干脆直接不唱送別歌，結尾說幾句分別的話就算結束，就算唱也是白天提前錄制好。婚禮剛開始，賓客、歌手剛來到，好戲還未開場，先獻上一首送別歌給大家。

唱不好—不愛聽—沒人請—不會唱，這不就是一個惡性循環？殊不知如此形式主義的對歌儀式，只會將山歌越推越遠。

筆者進行田野調查的對象是白土鄉德興呵吔山歌傳承基地的歌手，傳承基地是在當地文廣局和非遺中心領導的指導下，在白土鄉黨委和德興村委的關心支持下，在關注家鄉山歌發展的覃殿益教授幫助下建立的，在政府和專家的共同幫助下，當地的婚俗儀式還演變至此，使得我們不得不擔憂起山歌傳承發展的未來。

注釋：

[1]如若沒說明，詢問者于論文中均代指筆者。

[2]韋英紅（40歲，六圩鄉）、藍美時（40歲，白土鄉）。

[3]時間：2017年2月4日。地點：白土鄉老祖屋。新郎：覃延番，新娘：覃靈緩。男方歌手：蘭永福、覃朝芬，女方歌手：藍美姿、藍美曼。

（責任編輯：崔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