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小慶

1967年11月16日,我與300多名北京的中學生一道,到內蒙古錫林郭勒插隊落戶。 2007年11月16日,部分北京知識青年和許多在京的蒙古族朋友,舉行隆重聚會紀念我們下鄉40周年。內蒙古錫林郭勒盟的領導專程趕到北京參加此次紀念活動。前來表示祝賀的還有著名蒙古族電影演員斯琴高娃、艾麗婭和著名蒙古族歌手拉蘇榮、阿日布杰等藝術家們。
1968年年底,毛主席發出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號召,其后開始了大規模的上山下鄉運動。1978年我在東烏旗參加了高考,后去大學學習。在插隊的11年中,我牧馬、放羊、當獸醫,從未離開過牧業,11年基本是在蒙古包中度過的。
一、感謝生活給予我信念
離開草原后,每每與別人談起自己插隊11年的經歷,時而有人深表同情地說:“插隊11年,太苦了。”每當這時,我總是回答說:“要是沒有這11年的草原生活,那我這輩子才真是太苦了。”我有太多太多的理由這樣說。
在當今社會,一種普遍的說法是:“十萬元戶玩狗,百萬元戶玩車,千萬元戶才敢玩馬。”即便是玩馬的人,通常不過是玩一兩匹,騎馬也不過是一周或幾周一次。騎馬打獵,更是屬于富豪級的享受——即使有億萬家產,還需要尋找允許獵殺野生動物的地方。
在烏珠穆沁草原,最多的時候我同時養過七八條狗。我曾經有一黑、一黃兩條很高大的狗,讓許多人羨慕,這曾是我的驕傲。一個起的蒙古名,是“巴特爾”(英雄),一個起的漢名,是“大耳朵”。在烏珠穆沁草原的11年,是幾乎整日滾在馬背上的11年。初到草原,剛開始騎馬的時候,騎一天馬下來,渾身酸疼。到后來,不論再累,只要一爬上馬背,很快就會恢復,騎在馬上就像躺在席夢思上一樣舒服。在牧區的11年中,大多數時間我的名下至少有五六匹馬。我有4年多是馬倌,放牧的馬群有500多匹馬,經常輪換騎的馬有幾十匹。
狼是牲畜的威脅,是牧民的敵人。每年秋天,總有幾次大規模的設圍打狼。更讓我感到幸運的是,我曾經在一次圍獵中憑借自己心愛的、草原上最優秀的一匹馬的馬力,親手用套馬桿套住并打死了一只狼。這是讓許多牧民青年都十分羨慕的難忘經歷。即使是在草原牧民中,有這樣經歷的人也是屈指可數。
草原為我留下了對狗的懷念,對馬的懷念,對一望無邊、繁花似錦的遼闊草原的懷念,對綿延數里、數以千計的成群黃羊的懷念,對隨處可見、成群結隊的旱獺的懷念,對雨后突然成片冒出的白蘑菇的懷念,對黃昏中炊煙裊裊的蒙古包的懷念,對千年鑄就的、絢麗多彩的草原游牧文化的懷念,對草原上那種無憂無慮、緩慢寧靜生活節奏的懷念,對知足常樂、與世無爭的草原男人的懷念,對心地善良、勤勞堅韌的草原女人的懷念……這些,都是我應該感謝草原的理由。但是,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理由。
我感謝草原,首先是因為草原給了我生活的信念。這種信念影響了我以后的生活,并將影響我的終生。一個人的信仰主要不是來自書本,而是來自生活;主要不是來自理性的、邏輯的思辨,而是來自情感的、直覺的體驗。信仰的傳播主要不是靠言語的說教,而是靠行為的感召。
我插隊的東烏珠穆沁旗額仁高比公社是全內蒙古最閉塞、最偏遠的地區,帶有很大的原始社會色彩,是幾乎唯一一個較完整地保留了老東烏旗特點的公社。或者說,是全內蒙古為數不多的較少受到現代文明侵蝕的公社。那里的民風淳樸,人們心地單純、坦誠、善良。我到內蒙古時只有16歲,身材矮小。那時,與我感情最深的老“額吉”(蒙語媽媽)嘴中經常念叨的一句話是:人家的母親不容易。在她的心中,沒有利益的交換,只有一位母親對另一位母親的理解。基于這樣一種本能的“幼吾幼及人之幼”的情懷,她在方方面面給予我許多呵護和照顧。1978年回到北京以后,心情長期感到壓抑。我們大隊在200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只有60多戶,200多口人,但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交流和集體娛樂活動卻非常豐富;北京雖然人與入摩肩接踵,卻似乎遙隔萬里,即使表面上一團和氣,也談不上情感交流。蒙古族牧民們對我的無私的、不帶任何功利色彩的愛,將“愛人民”、“為人民”的信念刻入了我的脊骨,溶入了我的血液。
二、感謝生活給予我快樂
我感謝草原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草原給了我淡泊名利的高貴品格。曾在東烏珠穆沁旗沙麥公社插隊的張靜女士曾對我說:“牧民,從骨子里就是貴族。”她的話,一語道出了我對牧民的感受。一個人并不能因其外在的地位而尊貴,一個人只能靠其內在的氣質而尊貴。一個身居高位的人,在人們的心目中可能是俗不可耐;一個普通的工人、農民或牧民,卻可能因其高貴心靈而被人敬重。
最讓我難以忘懷的是1969年冬天的大雪災。我們大隊所在的額仁草原(即小說《狼圖騰》中所說的“額侖草原”)是全內蒙古最好的天然草場之一。在這場雪災中,南部一些旗縣的牲畜幾乎死絕。額仁草原以自己寬廣的胸懷迎接了來自東烏旗其他公社的牧民和牲畜,迎接了來自阿巴嘎旗和東蘇旗的牧民和牲畜。盡管這一年冬天我們大隊的牲畜最后因為草場被吃光而死掉了一半,牧民們并沒有為了保護自己的牲畜而將前來避災的客人拒之門外。不僅沒有拒之門外,而且為這些難得一聚的遠方朋友的到來而歡欣鼓舞。不同公社、不同旗縣的牧民們,在額仁草原上舉行了一場長達月余的“冬季那達慕”,度過了一個狂歡節式的冬天。牧民們這種“快樂勝于財富”的心態,那些生活在市場原則所支配的現代社會中的人,很難理解。牧民們這種淡泊財富的貴族品格,那些崇尚“金錢萬能”的暴發戶們歷經幾代也難以形成。
對于任何民族、任何地域,婚姻嫁娶都是一樁大事。在烏珠穆沁草原上,財富幾乎絲毫不能為姑娘和小伙子增加身價。牲畜遍野的大牧主的女兒不會因其富有而得到更多小伙子的追求,雇工的兒子也不會因為自己的清貧家境而處于劣勢。在草原的情感世界中,個人的內在魅力遠遠勝過外在的金錢和權勢。
從北京到草原,11年后又從草原回到北京,巨大的反差使我真切地感受到,被“市場原則”主導的現代生活與被“快樂原則”主導的草原生活,屬于兩種完全不同的文化。
在離開草原的近30年的時間中,我經歷了幾次大的人生坎坷。面對這樣的人生坎坷,我基本能夠泰然處之。對此,許多人感到驚異。我自己知道,我之所以能夠平靜地一次次走過坎坷,一次次重新建立起自己生活和事業的框架,是由于我受惠于草原,受惠于牧民。我清楚地知道,名、利不過是過眼云煙,得不足喜,失不足悲。一個人的價值不在于其外在的名利標簽,而在于其內在的品格和能力。

草原給了我信念,草原給了我快樂。這才是我感謝草原、感謝生活的最重要的原因。我經常想到,如果沒有草原11年的生活,我在對名利的追求上可能有更多的斬獲,但我可能一生也找不到生活的目標,一生也不能領悟人生的意義。如果沒有草原11年的生活,我可能很富有,但我可能一生也不能獲得真正的快樂。快樂,僅僅屬于那些擺脫了名利桎梏的人們。
然而,這點點快樂,僅僅屬于個人。草原留給我們更多的是,從此再也無法平靜地生活。看看今天進城的農民工處境并不比我們當年下鄉知青好到哪兒去,看看今天多少貧困地區的窮人家的女兒淪為妓女,對比我們作為知青時“重義輕利”的精神狀態和今天社會上彌漫的“唯利是圖”的氛圍,我對“十年浩劫”的說法缺乏共鳴。 2000年前后,北京市曾出臺了一些地方法規,保護北京人就業,限制外地人進入一些行業。部分知青是這些保護政策的受益人,北京政府也確實為保護這部分知青做了實事。但當時,我卻感到有愧于曾經接納了我們的老鄉。在底層生活了11年,掙了11年工分,我已經習慣于底層的視角,對于那些“吃商品糧者”對于失去某種生活待遇和教育機會的抱怨,我已經缺乏共鳴。作為一位中國公民,我希望國家強盛,希望百姓富裕,并一直在為之進行著不懈的努力。我大聲贊揚知青這一代人曾經有的責任感和使命感,是希望在經過20年拜金主義掃蕩的中國人的精神廢墟上,清理出哪怕一小片凈土,播下幾粒真情與高尚的種子
我曾經在網上看到這樣一段話:
當我看到那些功成名就的“老三屆”們匯聚一堂,滿懷深情地“回憶當年的艱苦歲月”,豪情萬丈的時候,我會想起那些下崗在家的,在邊遠鄉村的,乃至已長眠地下的以及眾多的已成為普通百姓的知青們。因為,這畢竟是一道很簡單的算術題——1600萬知青中,功成名就的能有幾個人呢?與那些在今天默默無聞、為了生計而四處奔波的返城知青相比,究竟誰是多數,誰更有代表性呢?這道簡單的算術題有另一種算法:比起至少5億農民在幾十年時間中所承受的,1600萬知青在平均大約5年中所承受的,能算很大的苦難嗎?值得在幾十年之后還要呼天搶地去抱怨嗎?看看今天北京、廣州、上海那些從事建筑、環衛、賣菜、賣早點、賣報、保姆等工作的都是什么人,就知道“下崗”是個假問題。
至今,在關于上山下鄉的文學作品中,在網絡上,當年的知青們以及他們的后代們,仍然在為“青春有悔”和“青春無悔”而激烈地爭論。有意思的是,幾乎所有到內蒙古牧區插隊的知青,清一色都是“無悔派”。無論是個人的快樂,還是從此再也無法平靜地生活,都應該歸功于草原,歸功于牧民。曾在錫林郭勒盟阿巴嘎旗插隊的北京知青孟曉青在她寫的《永遠的大草原》一書中說出了許多牧區知青共同的心聲:“沒有抱怨。”是的,對于草原,我們不僅沒有抱怨,而且充滿感激,感謝草原,感謝牧民,感謝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