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
秋風乍起,河水開始寒涼,秋霜點過以后,草已枯黃。
公社漁業隊的人套上馬車,拉上漁網,坐上四頭大馬車,嘻嘻哈哈地直奔黑魚汀而去。
這黑魚汀,是一山水彎兜過來的大面積水域。汀中有一卷簾大的水穴,里邊的水很深,但是沙底而不是泥底。都說這黑魚汀詭異得很,里邊的淹死鬼經常要抓新人做墊背,以便出水去逍遙,解放自己。
漁業隊隊長大先生先按規矩,向汀中一拜,口中念念有詞:“黑魚黑魚你別見怪,我們來此求點兒財,大人大量不傷害,定給你年節上香來祭拜。”然后對大家說,“大家準備好,今天下兩網,今年也許就是最后兩網魚了,霜凍快來了。”
漁業隊的兩個能人——馬秀才和柳秀才,將兩扇大片網由兩個方向,一南一北撒向黑魚汀里邊。待到漁網下邊的鉛墜落到河底時,大先生宣布起網。
大漁網的兩邊鋼繩被漁民們往一個方向拽拉,因網在水里邊有阻力,拉得很緩慢。
在大家慢慢啟動鋼繩往一起拉時,馬秀才和柳秀才則騎在膠車里帶上劃水、趕魚。這次的大網叫掃地窮,網眼很細,是抓沙咕嚕子和穿丁子魚的最好網具,大魚就更加難逃天網了。
那位馬秀才,在“滿洲國”時讀過國高,算是洪屯有文化的人。而那個柳老五,則是個認得字的土秀才。這二人心里總是互不服氣,沒事了,就喜歡比比文化,爭個孰高孰低。
這時,他們都在水里忙事,也沒忘了斗嘴。
柳秀才說:“鱉羔,你還能行不?快點兒劃,趕幾條大魚出來。”
馬秀才反擊道:“土鱉,你別咋呼,豬崽子被狼叼走了,還不夠你傷心的啊,嘚瑟勁!”
別人稱呼這二人為秀才,唯獨柳秀才稱呼馬秀才不是秀才,也不叫他國高,而改成鱉羔了,同樣,馬秀才也把這柳秀才稱為土鱉。
大先生在岸上喊了一嗓子:“倆秀才,快點兒上岸吧。”
兩片漁網漸漸向一起收攏,有些魚被趕到了狹小的區域,它們開始往水面上跳躍,在秋日的陽光下,閃著好看的白粼粼的光。大先生的臉上出現了少有的笑意。
倆秀才裸著在一邊擦著身上的水珠。他們光著身子都要比一比,馬秀才自然比不過柳秀才的生殖系統,柳的奇大,這點上他占了上風。
兩片大網對在一起了,網下邊的魚兜兜裝得滿滿當當的,這是少有的豐收網。這一網魚大概有近兩千斤左右。
大先生把一些名貴的魚挑揀出來,讓伙夫拿去燉了吃。大家看著大先生,都不敢言語,這可是犯錯誤的大事情!大先生不茍言笑的威嚴誰都清楚,這位從不打架,從不罵人,從不整人的大先生,就是有那么一點兒威勢,別人都懼他三分。
下第二網魚的時候,忽然刮起了龍卷風,水面上一時昏天黑地,不過很快就過去了。
“這第二網魚不打了,收網回去,吃大餅子喝奧花魚湯!”大先生說。
大家知道,柳老五號“刀筆邪陳”,喜歡告狀寫黑呈子。大先生于是喊了一聲:“柳老五,你等一下。”
柳老五回過頭來,說:“大哥,有事啊?”
“是啊,我們吃這一頓好魚,上邊知道了,你說會怎樣?”
“大哥,那也就是個批評教育唄,還能怎樣!”柳老五當時正在想如何寫一封美妙絕倫的告發信給公社書記梁宏達,揭發這貪吃好魚的腐敗行為,不想大先生竟喊他,真是寸勁了。
“那可不行,”大先生說,“一旦批評教育了,就有可能解散漁業隊。”
“哎呀,那可不能讓梁書記知道,我們得偷著吃。”
大先生“嗯”了一聲,叉開長腿走了。
魚棚里飄出了魚肉香,傳得很遠很遠,刺激著所有人胃中的饞蟲。大家喝上了鮮美的魚湯,喝得大汗淋漓,魚肉吃得是噴噴香!
吃飽了大餅子,喝脹了大肚子,然后大家就開始聊天講瞎話,破悶子消磨時間。
馬秀才吃飽喝足,心情好,在河岸沙灘上瞎溜達。他沒有看到柳秀才在帳篷外給人講那老掉牙的故事。
馬秀才進了窩棚,看柳秀才躺在那里,一副有心事的樣子,就說:“土鱉啊,你是不是覺得吃了幾條鰲花魚,就犯法了咋地?”
“吃了就是不對。”
“你是不是想要告密啊,寫幾頁黑呈子啊?”
“你這鱉羔,怎么什么不好的事情都要往我身上賴啊?”
“要是真有人告了密,除了你,還能是我嗎?”
“是你也有可能,先放風賴我。你是不是想打架!”
“打架?我可打不過你,我哪有你英雄啊!”馬秀才覺得和他斗嘴沒有趣味,再次走出窩棚,到河邊沙灘上去了。
既然他們都懷疑我會告密,那我就去告密!柳秀才一骨碌爬起來,在黃色舊軍被下取出小本本,用一支圓珠筆在上邊寫了起來。他在斟酌著字句:
梁書記,我經過慎重考慮,特向您匯報。我是洪屯社員、公社漁業隊隊員柳老五,今天,我們漁業隊私自吃了一些名貴的鰲花魚和麻寇魚,我認為這是犯罪的行為,是不可饒恕的……
柳秀才動用了所有能想到的詞匯,那些認為最新最時髦的詞匯,都捅了上去。寫完后,他把那幾頁紙撕下來,裝進褲袋里,找借口說自己拉肚子,要去公社衛生院,然后出門了。他不停地暗示自己,我不是要整大先生,更不是要害大先生,而是自己需要進步。我不是整人,也不是害人,我是在救人!
深秋季節,公社大院內的樹葉都已變黃。柳秀才背著雙手,走進這個以前是地主家宅的四合院,賊溜溜地四處看。
在洪屯,柳老五也算是個大爺,可是過去現在都常給人家“刀筆邪陳”(寫呈子)的印象。柳秀才到了這兒,見誰都點頭哈腰。他邁著麻桿細腿,心臟咚咚跳著,敲響了公社書記梁宏達的門。
梁書記人有點兒胖,他左手掐著腰,右手在翻看辦公桌上的文件。
他抬起頭看了柳秀才一眼,問:“你是哪個大隊的?”
“梁書記,我是洪屯的,也是公社漁業隊的。”
“喔,你找我有事情嗎?”
“我給您寫了一封信。”
“好啊,拿過來吧。”
柳秀才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將信遞了過去。
梁書記看了看,說:“你的詞匯不錯啊,你也有階級斗爭的觀念,警惕性很高啊!好,以后要多注意漁業隊的這種現象,及時匯報給我。這是一個不容忽視的貪腐事件,必須嚴肅處理!”
柳秀才說:“看到他們這樣揮霍浪費,我很揪心啊。”
梁書記看完后,說:“你就是那個柳秀才,我聽說過你的。你先回去,不要讓他們看出你的動向,我也會給你保密的。”
柳秀才回到漁業隊,看到大先生就很不自然,不敢正眼看他。大先生沒在意,倒是馬秀才看出了端倪,覺得柳秀才有些不對勁,心想,這土鱉又耍什么花花腸子了?
不一會兒,公社的張公安腰里別著一把匣子槍來到漁業隊,二話不說就把大先生給帶走了。
等到大先生耷拉著腦袋回來時,他已經不是漁業隊隊長了,漁業隊遭到了解散。
不久,洪屯改選生產隊長,很多人公開或半公開地串聯拉選票。柳秀才串聯得最厲害,他很急切地想要當上這個生產隊隊長。馬秀才本不想干生產隊隊長的,看到柳秀才上躥下跳的,他也躍躍欲試,他的目的只有一個,自己可以不干,但絕不能讓柳秀才干。
最終,在公社梁書記的極力“建議”下,洪屯的生產隊長一職還是落在了柳秀才肩上。
柳秀才可高興了,他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發人去找“富農婆”邵玉芬來生產隊里談話。
這個邵玉芬,三十八九歲的年紀,但面相看起來很年輕,人也是漂亮型的。挨批斗,她算是久經沙場,被斗出經驗和習慣來了,死豬不怕開水燙,給條活命就得撐住。
柳秀才眼睛暗暗地亮了一下,說:“邵玉芬,街面上風傳你有生活作風問題,我今天來調查一下。”
“沒有的事。”
“你說這話誰信啊?你男人石木樹尿血,不能那個了,你能閑著?”
“柳隊長,你說這話我就不懂了。我丈夫有病,我就得不閑著?再說了,我和他已經劃清了界限,與階級敵人勢不兩立,當然和他沒有那方面的接觸了。”
“這就更說明問題,你那孩子是誰的?不和他接觸,你怎么懷孕?孩子是哪里來的?是不是大先生的啊?人家說你經常往大先生家里跑!”
“孩子當然是石木樹的,我和他劃清階級界限是現在。我是去過大先生家,尤其是大老太太,她敢說真話,我去她家,她不忌諱也不怕閑言碎語。我去你家,你敢留我呆上一會兒嗎?你不敢。”
“你們到底有沒有過那回事情?”柳秀才眼睛骨碌亂轉,不時地往邵玉芬的胸前和下身掃描。他想,這女人可比我老婆洪七丫有品位多了,如果有機會上手,那肯定又是一番滋味。他也知道,大先生和邵玉芬根本就沒有發生過性關系,不過這種事情最能埋汰人,沾上了就沒法說清楚。
“柳隊長,我家當家的是富農成分不假,可我是貧下中農出身,都和他劃清界限了,你們怎么還是不依不饒地對待我啊?”
“你嫁了富農,就是富農婆,這一點是改變不了的。”柳秀才說,“其實你也有辦法不受批判,就看你聰不聰明了。”
“什么意思?”
“你自個兒想去唄。”
邵玉芬知道這柳秀才指的是什么,就說:“我想不明白,也懶得去想。我只知道聽毛主席的話,按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指示辦事,就能改造好。”
“你挺精挺靈的,跟我裝什么糊涂啊!我告訴你,今天在這里說的話,誰也不會知道,以后就看你的表現了。”
“……”
“你懂了就好。我是生產隊隊長,洪屯的事我說了算。”
柳秀才當上生產隊隊長后,他的大女兒柳曉也當上了生產隊的團支部書記。據說柳曉和馬秀才家的二兒子、民兵排長馬建華在偷偷摸摸地搞對象,也不知是真是假。馬秀才聽到這個消息后很生氣,他看不上柳家的人,尤其看不上柳秀才。
廣播喇叭把遠在北京的消息傳到了遙遠的洪屯,每個農民都關心國家大事,匹夫有責啊!生產隊幾乎每個晚間都要開會搞政治學習。開會的主要內容基本上是由團支部書記柳曉或者民兵排長馬建華給大伙讀報紙,念社論,然后再討論。
無月光的夜里,生產隊開會時,柳曉就眉來眼去地給馬建華遞眼色,意思是要約會。馬建華看懂了,便會心地給柳曉擠眼回應。
會議結束了,他們二人磨磨蹭蹭地賴著不走,等其他人都走完了,他們便做賊似的出了隊部。馬建華在前,柳曉在后,距離有一米半遠。他們往馬棚那兒走去。馬、騾子們正在吃草料,嚼得呱唧呱唧直響,不時地打著突突。馬建華先是靠在馬槽上,柳曉也靠在馬槽的另一邊。
馬建華說:“曉啊,你的進步真快呀!”
柳曉害羞地說:“這還不是跟你學的。”
“你過來一點兒,我有話和你說。”馬建華說。
柳曉就一點一點地往馬建華那邊蹭,扭扭捏捏的。她的心跳得厲害,現在雖然可以自由戀愛了,但是這還是個封閉的山村。兩人都是青春期,青春期的那種能量是勢不可當的。馬建華突然抓住了柳曉的手,攥得死死的。
柳曉心慌了,說:“快松開,別攥懷孕了!我怕懷孕。”
“大傻子,攥都能攥懷孕,那不是省事了?懷不了孕的。”
“那怎么才能懷孕?我害怕。”柳曉的臉已經變成了豬肝色。
馬建華問:“你真想知道?”
柳曉不說話,想聽他說出那淫穢的話語來。其實柳曉知道握手是不能懷孕的,她只不過是故意做出什么都不懂的樣子。
馬建華是處男,就說:“你沒看過狗啊,沒看過大牲口交配啊,那樣就能懷孕。”
“別說了!”柳曉用另一只手捂住馬建華的嘴,“磕磣死了!”
馬建華沖動了,激動了,迎面抱住了柳曉。他不會接吻,就在柳曉的臉上瘋狂地啃噬,柳曉情不自禁地咿咿呀呀地呻吟。
屯里專管喂馬的傻大雛走過來,看到這一幕,趕緊退了回去。這大傻子有股子蠻力,打麥鍘草,挑挑扛扛什么的,無人能敵。
兩個處在干柴烈火中燃燒的人,根本就沒有發現大雛的到來。他們已經不能自已了,相互啃噬著,手忙腳亂的。當馬建華的手接觸到柳曉的胸部時,他已經崩潰了!
柳曉一個激靈,趕緊防范,說:“這哪行啊,你過界了!”
馬建華說:“我可能快死了!”
柳曉說:“我也是的。”
“那我們就葬在一起吧。”
“好。”
“我想和你做那事。”
“做哪事?”
“就像大牲口們那樣。”
“不行,那不行。”柳曉說得有氣無力,“我們還沒有結婚,不是夫妻。”
“那我們就結婚,不就是夫妻了嗎?”
“盡量別懷孕了。”柳曉默許了,“我不會弄,你主動點兒吧。”
馬建華忽然感覺不妥,說:“我不能欺負你,還是等結婚之后再弄吧。”他其實是害怕了。
柳曉很失望,她多想嘗試一下那種新奇的生活,美妙,盡情歡愉,說不出的神奇境界。
兩人的身體都有些軟了,不知不覺間無師自通起來,他們不再啃噬臉蛋,而是一張嘴對上了另一張嘴,親吻著。
大雛覺得那對鴛鴦該走了,就拿著一籮筐馬料,來給牲口添加,可是在暗影中,他發現那二人并沒有走,還變本加厲地繼續好著呢!大雛躲到一處,不是回去了,而是要偷看人家親昵的西洋景。他看著看著就激動起來,感覺身體開始鬧騰了。他于是嘟囔起來,說:“小白鞋,身體白,白白的屁股白白的奶。小白鞋,身體白……”
馬建華和柳曉聞聽后大駭,趕緊放開手,爬起來就跑。
馬秀才找兒子馬建華談話,可做兒子的不理解,根本聽不進去。
馬秀才說:“華子啊,你要知道,柳秀才的女兒是什么根后啊?這一代一代傳下來的,山叫驢下不出螞蚱來,都隨根的。”
馬建華回答:“您怎么還是老眼光啊,這都什么年代了,還那么迷信!毛澤東時代的青年人,是志向遠大的,我們提倡戀愛自由。”
馬秀才說:“我是給你自由的,我也不干涉你,可我得提醒你,婚姻大事一定要看準人。他們家的人,解放前那可是輸打贏要的主兒,好吃懶做,喜歡賭博,家里沒有過日子的樣兒,窮得丁當響。”
馬建華說:“那是過去,再說了,您不是說過買豬不買圈嗎?”
馬秀才說:“你不信我的,那就等著瞧吧。不聽老人言,禍事在眼前!”
這天,生產隊在麻地里上工。人一進了麻地,就看不到影兒。馬秀才也來上工,他看到兒子馬建華和柳曉親親熱熱的樣子,心里就不是滋味。柳秀才也直皺眉頭。
大概十點鐘左右,是休息時間。隊員們便坐在地頭學習,由柳曉念報紙,然后大家討論,順便批評一下石木樹和他的老婆邵玉芬。
十二點鐘放工時,柳秀才找到邵玉芬,說:“邵玉芬,這里還有點兒尾子,你來把它完成吧。”
邵玉芬說:“柳隊長,我家里還有吃奶的孩子呢。”
柳秀才卻充耳不聞。
別的社員都放工回家了,邵玉芬很無奈,只好自己去干邊角活兒。
柳秀才也沒有讓邵玉芬單獨干,而是陪著她一起干。邊角之地,往深里去,也是沒人頭的。柳秀才見前后左右無人,就靠過來,扔了鋤把,從后邊一把抱住了邵玉芬。邵玉芬不敢喊叫,卻在用力反抗。她很清楚,一旦被人發現了,也是自己的不是,一切的禍水都會推到她身上。她死命地反抗,卻不吭聲。
柳秀才對著邵玉芬的耳朵呼出熱乎乎的氣流,小聲說:“你真是勾人,你太漂亮了,想死我了。”
“你不能這樣!”邵玉芬在反抗中小聲說。
柳秀才這時候就沒有斯文了,低俗下流的埋汰嗑直往邵玉芬的耳朵里灌。
二人并不知道,他們的一舉一動都被另外兩個人看到了。這倆人不是別人,就是民兵排長馬建華和團支部書記柳曉。他們二人本來躺在地邊壕溝幫上的深草叢中談理想談前途,這時便雙眼直勾勾地看著柳秀才他們……
“你跟了我,我會在生產隊里給你撐腰,也少批你們兩口子。我做隊長的有這個權力。”柳秀才說。
“不行。”
“為什么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
“石木樹尿血有病,也不能再有房事了,你這樣干閑著多憋得慌啊!跟我沒有你的虧吃!”
邵玉芬不回他的話,卻是堅守陣地。柳秀才的話說得越來越不著調,農村最蠢的那些嗑全往外冒。他開始動硬的,扒邵玉芬的褲子,經過幾番較量,邵玉芬抵擋不住,褲子被柳秀才褪下來了。柳秀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也把自己的褲子褪下來,然后就在后邊開始了他的野蠻行動。邵玉芬開始還極力反抗,后來就不得不順從了。她不敢叫,壓低著不住呻喚出來的喘息。柳秀才很粗俗魯莽,動作丑陋,也很夸張。
那邊壕溝幫上草叢中的兩人大受刺激,他們屏住呼吸,幻想著什么,往那邊青麻地里看。
不長時間,柳秀才發完淫威,提上褲子,扛著鋤頭,走出了青麻地。邵玉芬提上褲子,哭著蹲了下去。
等邵玉芬走后,馬建華和柳曉才緩過神來。
馬建華的嗓子發干發緊,說:“曉啊,俺也回家吃飯吧。”
“我不想吃。”柳曉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
走在路上的柳秀才隱約聽見他老婆洪七丫那破鑼般的嗓子在喊:“柳老五啊,你去哪里了?還不滾回家來吃飯啊?”夾雜著號叫般的哭聲。再一細聽,是真的在哭。
邵玉芬回到家里奶自己的兒子時,已經失神了。
柳秀才回到家里,他老婆洪七丫破口大罵:“你死哪里去了!”原來,柳秀才那八歲的小兒子與小伙伴們在大泡子(小湖)里洗澡時,不慎嗆水了,一口氣沒有緩上來,竟然被嗆死了,時間就是柳秀才強暴邵玉芬的那個節骨眼上。當小伙伴們發現時,柳家小兒子的尸體已經漂上水面了。
柳秀才本來對于美色得手之后的那個美啊,真是難以形容,現在倒好,一下子掉進冰窟窿里了。他咧著大嘴哭號起來。
柳家死了小孩子,整個大隊馬上全知道了。
柳曉回到家里,也哭得死去活來。對弟弟的死,她沒有怨恨她爹,倒是怨恨起邵玉芬來,心想,這個妖精!
葬了兒子,柳秀才的心就完完全全放在了“教育改造”邵玉芬這件事上,他對于這件事有了開頭就樂此不疲,很敬業。
這之后,每次上工下工,柳秀才都要再安排富農婆多干一會兒活計。
邵玉芬惶惶不可終日,她明白,這件事一旦追究起來,柳秀才會推得一干二凈,自己是要遭殃的,畢竟自己是階級敵人啊!
一個晚上,邵玉芬偷偷地來到大先生家,她要找大老太太幫她出點兒主意。可她的警惕性不夠,她身后跟著柳曉。柳曉趕緊繞過大先生家的前院,去了房后,聽人家的墻根。
邵玉芬坐在炕沿上,先是低著頭哭天抹淚。大老太太在炕里吧嗒著老蛤蟆頭煙。大先生則低著頭不說話。柳秀才望風捕影,說他們有染,也是很有殺傷力的。大老太太知道邵玉芬一會兒就會憋不住往外說悲情的。
“干媽,我現在不想活了。”
“怎么不想活了?”
“我眼下的坎過不去了。”
躲在房后的柳曉暗吃一驚,什么時候大老太太成了富農婆的干媽了?
“什么坎過不去,人活著,什么坎都得過,過不去也得過。好死哪比得上賴活著啊!”
“那柳秀才總是纏著我不放,很下流,很無恥。”
“他做到什么程度了?街面上傳的是真的嗎?”大老太太緊張了,往炕沿上磕著煙灰。
“干媽,是真的。”邵玉芬又開始抹淚。
“這個狗東西!”大老太太罵了一句。
大先生說:“柳老五以前也不犯這毛病啊!現在當個小隊長了,還開始偷腥了,得揭發他。”
“不能啊,干爹。”邵玉芬說,“一旦把事情捅出去,遭殃的還是我,他可以推得一干二凈。”
大先生嘆了口氣,“嗯”了一聲,說:“也是。”
柳曉悄悄離開了,她覺得應該及時果斷地對邵玉芬采取必要的革命措施!她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大隊,敲響了在這兒蹲點的梁書記住屋的門。
這邊,大先生問邵玉芬:“你想怎么辦?”
邵玉芬說:“我想找機會,給柳老五捅上幾刀,然后自殺。”
“瞎整!可不能這樣!”大先生用手指敲著后背倚著的墻壁,“要想徹底擺脫他,就只有一招。”
大老太太問:“什么招?說說看。”
“捉奸!抓他個現行。多找些人去,好給你作個證。你拼命地反抗,讓準備好的人去捉拿他。”
“誰會為我去干這些事啊?”
“當然有人了,隊里領導班子就有人能干,馬會計一定會做的。”大先生說。
大老太太于是讓自己的小女兒去找馬秀才來家里議事。
馬秀才哼著東北大鼓書的唱腔來到了大先生家。見邵玉芬在,就感到事態嚴重了,富農婆輕易是不敢到別人家串門的。
大老太太開門見山,把事情說了,問馬秀才敢不敢去捉奸。
馬秀才說:“那有什么不敢的!關鍵是做捉奸這種事情缺德,太缺德了,不符合中庸之道。”
大老太太說:“那要分是怎么回事,這是救人,而不是害人。”
“那倒也是,這土鱉什么缺德事都干,也該教訓教訓他了!”
大先生說:“這人還奏了我一本,說我和玉芬怎么怎么地,真是倒打一耙啊!梁書記還找我興師問罪,在漁業隊時,吃了幾條奧花和麻寇,他也匯報了。這人是個小人,還拿舊社會‘刀筆邪陳的老辦法對付別人。”
“大哥,這事情我就等你們通知了,我找些人捉他!”
馬秀才沒多呆,就回家去了。
回到家里,看到兒子馬建華哭喪著臉不說話,馬秀才就問:“你怎么了?”
“沒怎么。”
原來,馬建華今晚去找柳曉,發現她不在家。那時候柳曉正在大先生家房后聽聲呢,聽完聲之后,她就去大隊給梁書記匯報工作了。
“這半夜三更的去給梁書記匯報什么工作啊?”馬建華心里邊堵得慌,很嫉妒。
馬秀才說:“兒子,你知不知道,我們隊里發生了大事情。”
馬建華晃一晃頭,說:“不知道。”
“柳秀才這王八蛋仗勢欺人,找借口強奸邵玉芬。街面上的人說得有鼻子有眼,我不信,現在那邵玉芬自己都承認了,有這事。”
“就這事情啊,我知道,是真的。”
“你怎么知道的?”
“我和柳曉親眼看到的。”
“啊?這得向上級匯報,你怎么不說呢?”
“我沒法說,一旦說出去,對不起邵玉芬,挨整的是她,可責任真的不在她,是柳老五下手的。”
“那么你完全可以帶一些民兵去捉奸,抓住他的把柄,大家一起證明。唉,這樣人家的姑娘能好到哪里去?我看你還是算了吧。大先生的三姑娘哪一點兒不比柳曉強,她又喜歡你。”
“別說了!”馬建華很不耐煩,“我可以捉奸,行了吧。”
且說柳曉敲開了梁書記的門后,梁書記迎出來,把她讓進去,說:“哦,是小柳啊,你爸爸總向我推薦你。年輕人在抓革命促生產方面是積極的力量,我們公社也缺你這樣的人才啊!”
“梁書記,我想來匯報一下我們洪屯階級斗爭的新動向。”
“好啊,有什么你就大膽地說吧。”
“街面上風傳我爸爸和富農婆的事情,都搞得滿城風雨了。”
“哦,這件事啊,不要聽信謠言,我們共產黨人要重事實。你爸爸我給他撐腰,你不要怕,別受影響。”
“嗯。”柳曉對柳秀才自小就很崇拜,覺得自己的爸爸才智過人,可是那天在麻地里發生的事情,讓她陷入了極大的不安和惶惑中,“梁書記,有一件事情我很矛盾,思想經過了很久的斗爭了。”
“什么事情,和我說,我保證給你保密。”
“富農婆邵玉芬的的確確在勾引我爸爸,她想拉攏腐蝕革命干部。我不知道該做些什么?”
“哦,這么說,街上傳的那些難聽的話是真的了?”
“是富農婆邵玉芬在使用美人計陷害我爸爸。”
“那得讓你爸爸站穩立場,拒腐蝕不沾。戳穿階級敵人的陰謀,不能讓他們得逞。”
“梁書記,那您看怎么戳穿她的陰謀,讓她的險惡用心不能得逞啊?”
“這樣吧,你帶領一些青年團員,監視她,必要的時候捉奸,現場破了階級敵人的美人計,讓她這種腐朽糜爛的生活大白于天下。現在的階級敵人,采取了一種新的斗爭策略,這是一種新的方式,我們革命人民一定要打敗他們!”
“我聽梁書記的,您可得給我作主啊!”
“放心吧小柳,我是你堅強的后盾。”梁書記看著柳曉的娃娃臉,眼睛亮了,有激情了,“以后多來談談革命的形勢。”
柳曉看到梁書記那雙大放光彩的眼睛,還沒有領會領導的心意。梁書記便循循善誘,話也說得蒙蒙眬眬,可進可退。
柳曉不僅僅是對梁書記有好感,還很敬佩和崇拜他。她終于明白了一點兒梁書記的隱晦意思,話里話外透著淫穢……
那是個大熱天,太陽毒辣地照耀在初秋的大田上,莊稼正在成熟期。
柳曉帶領社員們在田間地頭用鐵锨鏟草皮積肥。
柳曉說:“今天的活不多,提前放工。邵玉芬,你把剩下的活干完,也就可以回家了。”
隨即,社員們把挖鍬往后背一別,向家里走去。柳曉也和幾名青年團員去查看別的大田。
馬建華也要去,柳曉卻說:“你也回去吧。”
馬建華看到邵玉芬幾個人在干尾活,心里咯噔一下,今天恐怕要出事!他馬上悄悄找了一個民兵,和他躲進苞谷地里。
不一會兒,柳秀才急急忙忙地趕過來,挨近邵玉芬。
柳秀才說:“我也來幫你干點活兒。”
邵玉芬沒有說話,她曾經想過要在身上別一把剪子,在柳秀才下手時,乘機戳死他。
柳秀才又開始說話,很下流,且開始動手了。邵玉芬在強大的威嚴下,只好逆來順受,任其擺布。
柳秀才忽然間變得瘋狂起來,抱著邵玉芬,然后很順利地褪下了邵玉芬的褲子。褪完之后,他卻沒有下一步的行動。邵玉芬很詫異,不知自己該把褲子提上,還是就這樣“順其自然”。
正在這時,柳曉帶領幾個青年沖上來了,她一上來,對準邵玉芬那白花花的屁股就是狠狠的一腳,并大罵道:“你這條美女蛇,勾引革命干部,真不要臉!”
邵玉芬沒有防備,往前趔趄了個跟頭。那些男男女女隨即把邵玉芬緊緊按住。
柳秀才說:“這女人用色相勾引我,想讓我對他們家開恩。讓她把褲子提上吧。”
在苞谷地里透過縫隙看到這一切的馬建華心里很難受,他忽然間覺得柳曉真惡心!這女人年齡不大,竟然這么歹毒!
“大破鞋”邵玉芬這回可是臭名遠揚了——拉攏腐蝕、美色勾引、設美人計陷害革命干部,其險惡用心何其毒也!原來美女蛇在勾引革命干部啊,真相大白了!柳秀才經住了考驗,拒腐蝕不沾啊!
柳曉帶領青年團員和一些小學生,押著前胸掛滿一堆破破爛爛舊鞋的邵玉芬在游街。這個大隊一共有六個生產隊,相距都不遠,但是游下來也得一整天,十四里一個來回,夠邵玉芬受的。
在游街中,邵玉芬還得不時大喊:“我是大破鞋,我勾引革命干部,拉他們下水,想反攻倒算,復辟資本主義!其險惡用心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有罪,罪該萬死!”間隔時間長了不喊,就有人在后邊踢她的屁股。
先從第一生產隊開始游街,每到一個生產隊,都要組織一次小型的集會,由邵玉芬口述自己搞破鞋的經過。她的“坦白”,都是柳曉讓人寫好了,讓她背下來的。邵玉芬“坦白”完后,就由柳曉照提前寫好的稿子念批判文章。
一隊是這個大隊富農分子最多的,但是一隊有幾個富農占著官差的位置,一個是小學教師,另一個是大隊的醫生。
小型批斗會現場,就在第一生產隊的院子里。來這兒看熱鬧的人,多是些家庭婦女和孩子。柳曉在鏗鏘有力地朗讀著批判文章。
圍觀的一個婦女抱著孩子,正敞著胸給孩子喂奶,只聽她喊了一嗓子:“這樣的大破鞋,毒辣(害)我們革命干部,就該揍她。”
她的話音剛落,就有人沖上來要打邵玉芬。倒是一隊的團支部書記劉桂菊說:“大家靜一靜,不要打人,打人不是辦法,我們批判是要批判她的思想。”
抱孩子的婦女見沒人動手,又要挑事,說:“柳團支書,你當場在大田里抓到這個大破鞋勾引你爸爸,你敢當眾捉住她,真是好樣的。這女人在大田里就敢勾引隊長,也太放肆了,真他媽的騷貨。”
柳曉這時已念完了批判稿。
抱孩子的婦女又說:“富農婆,你有多好,那么能夠勾引人啊?你是不是和別的婦女長得不一樣啊?得把你的褲子脫下來,給大伙看一看,長長見識。你能長出一朵花來嗎?柳團支書,這樣可不可以啊?”
柳曉說:“可以,完全可以。這是廣大貧下中農的權力。”
劉桂菊馬上說:“不可以,這是法西斯的做法,我們不能做!如果做了,這和當年的日本鬼子有什么兩樣!”出于仁道,她來到邵玉芬面前,打算制止那難堪的局面出現。
劉桂菊的出現,像一盆冷水兜頭澆來,破滅了人們那種骨子中虐待他人的心理、那種人性惡毒的原始罪孽。
他們從一隊回來,路過自己的二隊沒有站腳,就直接去了三隊。在第四生產隊批斗時,終于有人在柳曉的允許下,把邵玉芬的褲子扒下來了,展示在大庭廣眾之下!當時的邵玉芬只有一個想法:快點兒死吧,死了吧……
馬建華心事重重、渾渾噩噩了一天,柳曉的那一聲大喊,那一腳踹到邵玉芬光著的屁股上,就像是一記耳光搧在他臉上。顛倒黑白!這是事先安排好了的害人的毒計劃!這種女人,既然和梁書記走得那么近,她敢不敢脫下自己的褲子?
這天是摘大繭。
馬建華在山上一個人悶悶地摘,一個民兵湊過來,小聲說:“華子,你說那天柳曉抓邵玉芬是不是有點兒蹊蹺,怎么感覺像是在演一出戲!”
“別亂說,這件事先壓下去。”馬建華說。
柳曉右腕拐著只大蠶筐走過來,說:“馬建華,我要到大隊廣播站了,你以后多給我寫點兒稿子,我給你廣播廣播。”
馬建華沒有搭話。
柳曉見了,哼了一聲,說:“你了不起啊?”
馬建華還是沒吭聲。
大隊成立了廣播站,主要是中轉公社廣播站的內容,順便也廣播個消息什么的。在梁書記的推薦下,柳曉做了廣播員。廣播站是梁書記建議成立的,他要好好抓這個大隊的典型。柳曉在抓階級敵人拉攏腐蝕革命干部的斗爭中立了頭功,所以到大隊來當廣播員也就順理成章。一隊的劉桂菊當了大隊的婦女主任,這劉桂菊是個有文化的人,讀過高中。
柳曉播音的大茬子味道很濃,侉聲侉氣的。因為柳曉扒邵玉芬褲子的事,大老太太氣憤不過,便提了個大煙袋桿來到大隊廣播站,也不敲門,什么話也不說,看到柳曉在那里舞弄電鈕,掄起大煙袋鍋子就往柳曉身上砸,連連砸了她腦袋好幾下,頭上頓時起了幾個大包。柳曉躲閃不及,用手去捂,結果手也被打出大包來。大老太太也不說話,離開了。
柳曉趕緊去找梁書記。
梁書記正在屋里寫材料,見柳曉哭哭啼啼的,趕緊放下筆安慰。
柳曉說:“她就是反對我斗階級敵人富農婆子,她替邵玉芬掙口袋,來行兇打人。”
“這還了得,得找她算賬!”
“她和階級敵人是一伙的,得批斗她,給她定個罪名!”柳曉說。
“她說是因為你斗爭富農婆才要打你的嗎?”
“沒說,她一句話也沒說,進門就打,我沒有防備,她打完就走了。”
“斗她?什么名詞呢?據我所知,大老太太的瑪瑪(東北方言:父親)是抗戰烈士,大先生也是根正苗紅啊!得有說處啊!”
柳曉見梁書記無能為力,就半哭半撒嬌地說:“那我不管,您得給我作主,我要出這口氣,憑什么無緣無故地就挨了她老太婆的打。必須要斗她!給她戴個壞分子的帽子!”
“這有難度,她是挺可恨的,一個家庭婦女,竟敢如此囂張,可以讓公社的張公安給她戴上手銬,審她一下,然后再放回來,起碼可以打擊一下她的囂張氣焰。”
“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柳曉說,“梁書記您是不知道啊,這大老太太膽子大,敢說話,也敢罵人,總管閑事,要是一下子把她徹底制住了,以后就不會有麻煩了。”
“你爸爸先前給我寫過一份狀子,大先生私自把那些名貴的魚給分吃了,這事倒是可以揪起來!”
“梁書記,您就給我作主吧!”柳曉對梁書記萬分信任。
“我盡量辦吧。”
柳曉回到廣播站,開始弄廣播稿件。她心眼多,文化卻不如馬建華,一見文字就眼暈。馬建華不僅沒有給她寫稿件,相反倒是給公社廣播站寫起稿子來,而且也是篇篇選播,影響越來越大。
這天晚間,廣播結束的時候,梁書記忽然推門進來了,他走路不太穩,腳下飄飄的,嘴里吐著酒氣。
柳曉剛剛打完水在臉盆里洗了把臉,準備回家。
“梁書記,喝酒了吧,要不要喝點兒水解解酒啊?”
“不用,就是過來看一看,也沒什么事。”梁書記的舌頭沒有大,但有點兒僵硬的意思,“小柳啊,你現在進步很快,將來大有前途啊!”
柳曉今天穿的沒有以前多,因為晚間有些悶熱。梁書記也是借著酒勁,再裝一點兒,想放開一點兒膽子,試探的性質多些。他說:“小柳啊,你和那個馬建華處得怎么樣了?”
“我們也不怎么來往了。”柳曉說,“志不同,道不合,互不理睬。”
“他挺有文化的啊!”
“別提他!他能寫點兒破稿算什么,一天耷拉個死沉的腦袋,萎靡不振的樣子,就會在里邊偷偷看閑書。我都懷疑他在看大毒草的書!”
“哦,是這樣啊!你想沒想到要結婚啊?”
“沒有。我現在事業無成,還要奮斗呢。”
梁書記走過去,貼近柳曉,膽子放大了些,說:“小柳啊,男人可不像女人,男人急。”
“哦,我不懂。”
“我懂啊。”梁書記說,“小柳,一會兒你去我屋里一下,我給你講一講公社要用人的事情。”說完,他就回自己屋里去了。
柳曉不傻,她知道,若能攀上梁書記,日后肯定前途無量。于是,她來到梁書記屋外,沒有敲門,而是輕輕地緩緩地推開了門。柳曉一進來,梁書記馬上就把門關上了。
柳曉說:“梁書記為革命,和老婆兩地分居,真不容易。”
這句話一下子刺激了梁書記的非分之想,他把柳曉推到炕上,說:“你坐那兒吧。”
柳曉沒有說什么,自己脫了鞋。
梁書記把充滿酒氣的嘴貼到柳曉耳邊,說:“小柳啊,我很喜歡你。”
柳曉在嗓子眼里發出了含混不清的聲音。梁書記把手搭到柳曉的脖子上,柳曉沒有迎合他,也沒有反抗,好像整個身子都綿軟成了一攤爛泥。
梁書記用嘴輕輕地咬了一下柳曉的耳朵,說:“我要!”
柳曉哼嘰了一聲:“啊嗯啊——”中間的音韻還打了個彎。
梁書記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了,他心急火燎地去褪人家女孩子的衣服,因手忙腳亂,卻不得要領,很不得法。柳曉似乎是在反抗,但有氣無力。
“梁書記,別這樣,別這樣。”她話說的聲音很無底氣。
“傻丫頭,就這樣,就這樣。”
“那好吧,您別費勁了,我自己脫吧。”柳曉說著,熟練地褪去了自己所有的衣飾,然后害羞地撈下一床軍用被子蓋了下身。
瘋狂的梁書記扯開了那軍用被子,撲過去。這一場天翻地覆在所難免。梁書記以為柳曉早就和那馬建華做過了,沒想到她真是一張白紙,是處女地。
梁書記悄聲說:“對不起!”
柳曉此時倒是很平靜,說:“不要緊,辛苦梁書記了。”
這么晚了,柳曉卻還沒有回家,柳秀才不放心,就來廣播站找人,見已經鎖了門,就來梁書記的屋里找。他用力推開門,見到裸了全身的女兒和不雅的公社書記,他氣得掄起屋中的水杯就要砸人。
柳曉說:“爸,不要打,是我愿意的,不怨他!”
看到那攤血,柳秀才哭出聲了,說:“這叫啥事啊!”
梁書記急忙穿了衣服,也冷靜了下來,說:“柳秀才,你也別激動,我會對你們補償的。”
“怎么補償?”柳秀才不依不饒,“你得立個字據!”
柳曉和梁書記的那點兒事情漸漸明晰了,誰的眼睛都不瞎,他們舉手投足都不一樣,有些事情是裝不了的。
柳曉身體的變化也很大,首先是不來例假了,是不是懷了崽,她也說不好。她再次去找馬建華,馬建華卻找借口回避她。他不能理解柳曉的那些惡劣做法,尤其是那場顛倒黑白的捉奸,讓他無法忍受。
農忙季節,干部學生都得參加勞動。
大田的小路上,有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往大豆地這邊來了。這人的車后邊還坐著一人,是大隊婦女主任劉桂菊。他們二人下了自行車,劉桂菊在路邊等著。
下車的男人是公社廣播站站長,他找到馬建華,對他說:“馬建華同志,我這次找你來,是有件事情先和你談一下,經縣里批準,公社廣播站要招一名編輯人員,我覺得你的文筆很不錯,所以推薦你了。”
“謝謝你,汪站長。”馬建華心里一下沸騰了!
“不過,現在競爭很激烈,很多人在托人。我已經把你報上去了。你準備一下,寫幾篇有激情的報道,主要是廣大人民群眾建設社會主義的好人好事,以及抓階級斗爭的典型人物,比如你們村的廣播員柳曉勇斗富農婆的感人事跡,這件事情,縣里也知道了,還準備往省報投稿呢。你抓緊寫一寫。”
馬建華心里咯噔了一下,這不是胡扯嗎?是顛倒黑白啊!柳曉勇斗富農婆的事跡,是縣上要求寫的。梁書記不貪不占,能相對秉公處理事情,只是在柳曉父女身上,他有些偏心了,他給柳秀才當了靠山,在柳曉面前沒有把住褲門,那點兒碳水化合物的釋放,把他搞得很沉重,因為埋了一顆響雷啊!
此時的梁書記,正在地里彎腰割大豆,一點兒也不遜色于社員。
柳曉喊了一嗓子:“梁書記,汪站長來了。”
梁書記站起來,看到汪站長在和馬建華談話,就放下鐮刀,走過去,說:“汪站長,什么時候到的?”
“剛到一小會兒,我先和小馬打了個招呼。”汪站長說。
這時候,柳曉也走過來,向汪站長說:“站長,今天中午就在我家吃飯吧。”
汪站長說:“不了,我中午之前還得趕回去,有幾篇稿子要處理,縣廣播站要。”
“這次來有事嗎?”柳曉直截了當地問。
“公社廣播站準備用一位編輯,我先和小馬打個招呼。”
“哦,這樣啊。”柳曉的心一下子慌了,梁書記怎么不告訴我?
晚間廣播完了,柳曉去找梁書記。梁書記很矛盾,一方面他想在這事上躲開柳曉,另一方面還想能長期保持著安全的關系。每一次完事了,他都下決心,再也不干了,一定杜絕下次,可是每次都是臨陣開了小差。
“梁書記,我想了,我想要。”
就這一句話,本來很有意志力的梁書記,立刻就渾身軟塌了,他說:“小柳啊,別這樣,以后不要再有了。”
“梁書記,我一個大姑娘家,現在懷孕了,姑娘不是姑娘,媳婦不是媳婦,現在是人不人鬼不鬼的。”
梁書記一下子蒙了。唉,當初啊,一失足成千古恨!現在想躲也躲不開。
“公社廣播站用編輯,您不告訴我,是怕我給您找麻煩嗎?我要去,麻煩也得麻煩您了,這才是看您對我遠近的時候。”
“小柳啊,你真的懷孕了嗎?”
“應該是的吧,不來月經了,肚子里還在蹦蹦地跳。”
“那你想怎么辦?”
“不知道。”
“能不能處理掉?”
“聽您的,您決定,您說怎么辦就怎么辦。”柳曉倒是很真誠地聽梁書記的,“現在我真的想了。”
梁書記不由自主地開始了“戰前”準備。他們的游戲又開始慣性地前行,海灣、山崗、和風細雨、電閃雷鳴……
“我要去公社廣播站。”
“馬建華的條件的確比你優越,文化水平也比你高,也比你會寫稿件,縣廣播站也認可他。”
“這我不管,我就要去。”柳曉喃喃低語,“可是我會懷孕,他會嗎?”
“除非馬建華的政審過不了關,他家的祖孫三代哪一代有政治問題,他就上不去,你就有希望了。”
“哦。”
“這樣吧,哪天我領你去縣醫院找個好大夫,把這事辦了。”
“我聽您的。”柳曉整理好自己的衣飾,離開了梁書記。
回到家里,柳秀才問她怎么才回來,她說:“我想去公社廣播站,可梁書記說馬建華最適合做這編輯工作,他不能為一己私利而更換人選,除非馬建華的政審通不過。”
柳秀才氣憤地說:“這個梁書記,真是個烏龜王八蛋!馬秀才家原來是大地主!”
“這也已經定性了,改不過來了!”柳曉說。
“遠看青山一掃光……”柳秀才開始翻開他的小記事本,忽然陰險地一笑。
深更半夜,柳秀才去找梁書記,態度很強硬。
“梁書記,公社廣播站用人,我家柳曉最適合了,您得說話啊。”
“我也想說話,柳隊長,可是馬建華比他更有條件,而且縣廣播站是點名要他的。”
“可他家的歷史有問題啊,他家本來就是大地主,到了解放的時候,剛剛把土地折騰沒了,幾處大瓦房也賣沒了。”
“成分早就劃分完了,現在糾結起來也有很大的難度,畢竟劃分成分那時候,他家一點地也沒有了,共產黨的政策是要實事求是啊!”
“可是馬秀才反黨反社會主義,他的后代也能進國家機關嗎?”
“反黨反社會主義當然不能進,而且還要給他戴帽子的。你說他反黨反社會主義,要有證據,不能亂說,否則是誣陷罪。”
柳秀才從衣袋里掏出個小本本,打開來,給梁書記念道:“遠看青山一掃光,一斗谷子十升糠;糧地片片草枯黃,行軍馬鞍備在山石上;紙糊小船過長江。謎底就是少柴無米,社會主義生活難過。”
“這一首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歪詩,確實夠給馬秀才戴帽的,這是階級斗爭的新動向,馬建華不能做廣播站的編輯,可以考慮你家柳曉去了。”梁書記終于說。
馬建華天天等著公社廣播站的消息,都等得上火了,滿嘴起了燎泡,可人家沒動靜,自己也不好意思去問。他一天天的只能挨著,晚間就看小說,聽家里的收音機,一折騰就是大半夜。
后來就有人傳出謠言,說馬建華偷聽敵臺。這可了不得,那是反革命啊,如果真的偷聽了外國電臺的節目,那是要被抓起來判刑的。
馬建華沒有到公社廣播站報到,縣公安局的人卻開來了一輛綠布篷的小吉普車,他們不說二話,直接給馬建華戴上手銬,把他推上了車。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的風潮席卷到了大洋河公社,上上下下都動起來了。
柳秀才被梁書記安排到公社武裝部工作,柳曉則順利地進了公社廣播站,爺倆一同進入到國家干部行列。馬秀才爺倆卻倒霉了,馬秀才被公社定性為現行反革命,被管制了,從此只能和富農石木樹為伍,馬建華則被縣公安局折騰得夠戧,雖說最終沒被判刑,可他回到洪屯后,整個人就有些頹廢了。他被生產隊安排了喂馬的活兒,天天跟大雛呆在一起。
這天,柳曉正在廣播站上班,辦公室大門外忽然走進來一個人。這人和柳曉同大隊,名叫那吉,他本是個農民,眼下卻成了炙手可熱的造反派司令。
只聽那吉司令神秘兮兮地說:“柳編輯,我找你有事情。”
“什么事情啊,沒見我正忙著嗎?”
“那我們晚間在大隊見面,怎么樣?”
“行吧。”柳曉愛理不理地說。
那吉司令也不介意,又神秘兮兮地走了。
漆黑的月頭下,那吉司令帶著貼身“警衛”,來到洪屯的西街頭。
柳曉如約而至。
二人見了面,那吉的“警衛”趕緊遠遠地離開警戒。
“柳曉同志,現在形勢逼人,我們要有先期的動作,我們要奪取公社廣播站,占領公社,奪取公社的領導權。事成之后,由你來任公社的臨時黨委書記。梁書記是個叛徒,是資產階級的代表,我們必須打倒他。”
“這怎么可以啊,那不是造反嗎?”
“就是造反啊,造資產階級司令部的反,讓無產階級的革命司令部占領革命的陣地!”
“一旦造反造錯了,那可是要判刑的啊!”
“我剛剛從北京回來,我見到了江青同志,她同意我們的革命行動。我們的十八縣司令部她不同意,認為太大,決定縮減一半,成立九縣司令部,我仍然任司令部司令。”
“你真的見到江青同志了嗎?”
“真的,江青同志親自接見了我們。”
“你太幸福了!”柳曉羨慕那吉,感覺自己真是小打小鬧,比起人家那吉司令來,真是小巫見大巫。
馬建華在淡淡的月光之下,來到場院苞谷碼子邊,忽然聽到那邊有對男女在嘰嘰喳喳,男的不知是誰,但女的聲音他再熟悉不過,是柳曉!他只好躲著不動彈,以免打擾了人家。
“柳編輯,你得想想辦法,讓你爸從武裝部那兒弄出槍來,帶子彈的。”
“啊?”柳曉吃了一驚,“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革命嘛,當然不是鬧著玩的。你爸要是能夠出力的話,在我們奪取公社大權之后,就給他留個位置。”
“什么時候行動啊?廣播站這邊好說。”
“初步定在十八日晚上!”
馬建華一聽,大吃一驚,趕緊去找大先生商量這事。
大先生覺得此事非同小可,說:“鑒于現在的形勢,我看馬上以我們洪屯的民兵為骨干,成立一個組織,保護梁書記和我們的廣大社員。”
馬建華一臉嚴峻地說:“好,我這就去落實。”
十八日眨眼就到了。
這天晚飯后,馬建華帶著洪屯的洪天八和大雛等人到了公社,首先進了廣播站。
柳曉正在辦公室里焦急地等著,神色顯得很慌張。她當然是在等那吉他們到來,然后奪取廣播站,進行奪權宣言。
門被敲開,進來的卻是馬建華等人。柳曉見勢不妙,對著廣播喇叭就要送出信號,大雛一把將廣播麥克捂住了。
馬建華說:“別聲張,你跟我們走,把廣播器材都收拾好。”
其實,哪一派是正確的或是錯誤的,對柳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誰最后是勝者,誰最終能給自己帶來利益,她認為那吉現在占著上風,因此,她說:“你們可以把東西拿走,但是你們不能帶我走,我也絕不會跟你們走。”
馬建華說:“你愛走不走。趕緊搬東西。”
一些人進來開始搬東西,馬建華又去黨委辦公室,敲開了梁書記的屋子。梁書記還沒入眠,正坐在椅子上發呆。
見到馬建華,梁書記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們要綁架我嗎?”
“不是的,梁書記,我們是要保護您,要綁架您的人是那吉和柳曉他們。您快跟我們走吧。”
洪天八和大雛帶著人,肩扛身背很多器材和文件,離開了公社大院。馬建華和大先生則攙扶住了梁書記。
他們趟河時,聽到后邊有很多人的吶喊聲。大家抓緊往河對岸奔去,頂著激流,踩著河底的鵝卵石,腳步踉蹌地奔行。
馬建華攙著梁書記,小聲說:“聽到沒有,他們來追我們了。”
“謝謝你,小伙子。當初你沒有進廣播站做編輯,是我有眼無珠啊。”
“不能這么說,梁書記,我感覺我現在很好,我一直喜歡畫畫,現在自由了,喂馬的時候得空,就學著畫畫兒。”
“你們給我站住,別讓姓梁的跑了!姓梁的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你們再不站住,我們就開槍了!”追擊的人開始喊話了。
他們離河岸很近了,這時候,趟河的最后一人也上了對岸,大家趕緊穿鞋。
后邊傳來柳曉的聲音:“梁書記,你還有改過自新的機會,趕緊回來吧。”
那吉也高喊道:“你們再不回來把文件和廣播器材交給我們,我們就開槍了。”他話音剛落,就有幾聲稀疏的槍聲響起,子彈從馬建華他們頭上劃過,帶著火線。
大先生說:“我們趕緊鉆進苞谷地去吧。”他步子邁得飛快,大家就小步快速跟進,鉆進了一片苞谷地里。
后邊的追擊聲稀落下來,開始漸行漸遠,說明那吉他們沒有趟過河。
“梁書記,您講幾句話吧。”大先生說。
梁書記說:“謝謝,謝謝你們關鍵時候的相救,我實在無話可說。”
大先生說:“是馬建華的戰斗隊保衛了公社,也保護了您。那柳曉是您的得意門生,是您辛辛苦苦培養出來的,可她卻背叛了您,參與策劃了奪取廣播站,綁架公社黨委書記。她現在是那吉的機要秘書了。”
“哦,原來是這樣!”梁書記倒吸了一口冷氣,心想,難怪她現在對我不冷不熱呢!
和那吉攪在一起的柳曉,每天都斗志昂揚地戰斗在階級斗爭的最前線。
經過那吉的批準,這天,柳曉又搞了個批斗大會,斗石木樹,也斗馬秀才,主要批斗對象當然是后來被抓回的梁書記和邵玉芬,地點設在山腳下的小學。
“讓大破鞋邵玉芬檢討,她是如何勾引腐蝕革命干部柳秀才的!”有人喊。
那人一喊,臺下就跟著起哄,場面無法控制。
那吉說:“好,滿足廣大革命社員群眾的強烈要求!邵玉芬出來,坦白你的美人計過程,是如何陷害革命干部的?”
柳曉就用大喇叭對臺下的人喊:“大會進行下一項,揭發富農婆邵玉芬使美人計的詳細過程和險惡的狼子野心!”
有兩個人就扭著邵玉芬往前臺來。
邵玉芬低著頭,身體已經有些虛脫了,說:“我有罪!我該死!我不該勾引革命干部,我妄想復辟資本主義!我向廣大的人民群眾檢討我所犯下的滔天罪行,我罪該萬死!”
臺下有人大喊:“不能回避實質性問題,別想蒙混過關!說實質的問題,說具體過程,詳細點兒。”
邵玉芬說:“時間長了,我都忘了,記不住細節,反正我罪大惡極,反黨反人民,自絕于人民。”
柳曉一看這樣下去,邵玉芬有可能會把真實的細節抖露出來,那麻煩可大了,她趕緊找那吉想辦法控制局面。
那吉于是對著大喇叭說:“我們今天主要是批判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梁宏達,邵玉芬只是個配角,不要干擾了大方向。”
于是會議又開始了對梁書記的批判。
“梁宏達,你犯了什么罪行?”有人喊。
梁書記說:“男女生活作風問題。”
臺下有人喊:“說具體一點兒,生活作風犯了什么錯誤?和誰犯了錯誤?是你調戲女人還是女人勾引你?說過程!”
臺上的柳曉趕緊過來,對準梁書記的腿腕子就是一腳,吼道:“別胡說八道!”
梁書記一頭栽倒在臺上,頭也破了,當時就流出了一攤血。他很倔強,想站起來,卻站不起來,因為雙手被反綁著。
臺上開始有些亂。
兩個民兵把梁書記拖拽起來,又拖回到被批斗人員的群里去。
邵玉芬穿得很少,因為在批判之前,對她有要求,不許她穿得很多。
邵玉芬已經跪了下來。
有人喊:“梁宏達給我跪下來!”
梁書記不跪,氣壞了那吉,他大吼:“姓梁的,叫你跪下,怎么不服氣?跪下!”
梁書記很不情愿下跪,那吉的兩個警衛就強扭著他跪下了。
有人用麻繩頭沾涼水,往梁書記的背上抽打……有人先給邵玉芬在膝蓋下墊了兩塊磚頭,邵玉芬痛得齜牙咧嘴,但不敢說個不字,她逆來順受慣了。有人給梁書記墊磚頭,梁書記卻拒絕,還是那兩個警衛強行給梁書記墊上了。
梁書記忍受不了,說:“我抗議,你們這是法西斯!”
那吉說:“我們這是無產階級專政,是對資產階級分子的斗爭!”
梁書記說:“我不是資產階級,我是無產階級。我在抗美援朝中,槍林彈雨出生入死,難道是資產階級嗎?”
柳曉清了清嗓子,說:“人都是會變化的,陳獨秀還是革命的創始人呢,后來還不是叛變革命了!”
于是就有人上來,拿著粗麻繩,噼噼啪啪地抽打起來,就連看熱鬧的小孩都上來學著打人。邵玉芬在挨到了麻繩沾涼水的大繩頭第一擊的時候,人就栽倒下去了,嘴里溢出了唾液沫子,如果打手再給一擊的話,人必死無疑。石木樹護著邵玉芬,結果被人打得直翻白眼。
這時候,人群中的大老太太不顧一切地沖過來,質問道:“這是批判大會還是打人大會?難道打死人就不償命嗎?”說著去扶邵玉芬和石木樹。
打人的年輕人那種斗志已經被煽動得很瘋狂了,不容許任何人阻攔,但是大老太太的無畏也是出了名的,她的長煙袋桿子一劃,也有些震懾力。
梁書記也是身子軟塌塌的,撐不住了。
那吉等人騎虎難下,再打下去,真的要死人了,不打,就是自己怯陣了。
這時候,馬建華和大雛、洪天八等人沖了進來,他們是有備而來的。尤其是大雛,拎了把鍘草的大鍘刀,磨得閃閃發亮。大家都知道這傻大個掄起大鍘刀片子,颼颼帶風。幾個打人的家伙一見,就有些抖顫,他們知道大雛人傻力不傻。
馬建華說:“都給我住手!”
那吉說:“你想干什么?”
“你們非法拘禁梁書記,無緣無故打人,這是犯法!”
“這是革命,誰反對革命誰就是犯法!”那吉很硬氣,但是他看到大雛手里的大鍘刀片子,也心虛了。
洪天八大叫道:“媽拉巴子的,幾個孩崽子還翻天了!當年我在死人堆里呆了兩天兩夜,那吉你個兔崽子,你作孽啊!”說著領著人來抬被打倒的人。
那吉其實也沒有想把批判會搞成這樣,他們也準備了武斗,可以在可控制的情況下打幾下人,沒想到打手們下手真狠毒,要把人往死里打。
石木樹是讓人用喂馬槽子裝了,抬回家中去的,他沒有再多吭一聲,頭一歪就死了。
梁書記和邵玉芬則被洪天八抬到他家里保護起來了。后來,邵玉芬蘇醒過來,聽說丈夫死了,她嘴角露出了滿意的笑容,說:“他這是享福去了啊!”然后咬著牙關爬起來,回家去了。
現在,洪屯的兩個人名氣可大了,那就是“大傻”和“二傻”。“大傻”大雛出名的是那把大鍘刀片子,被人傳得神乎其神,堪比關羽的青龍偃月刀,其力量勝過《水滸傳》中倒拔楊柳的魯達。“二傻”馬建華則是“及時雨"宋公明,他救人于水火,敢作敢為。
人氣一旺,聚來的人就很多,馬建華的組織很快壯大起來,就連那吉手下的人也偷偷跑來投誠。而那吉那邊卻是雷聲大,雨點小,武裝力量發展得不快。
力量對比的天平傾斜后,那吉是越來越不行了,于是他不斷地派人來和馬建華講和。
這時,得勢的馬建華卻悄悄退縮了,他真的迷上了畫畫,一有空就坐在原野里畫風景,畫人物,畫驢畫馬。
那吉身邊的兩個警衛不見了,柳曉和他也是若即若離。柳曉知道,那吉的前途堪憂,也不明朗。于是,她仍然回到廣播站做編輯,隨時準備尋找新的靠山。
這天,洪屯的兩個孩子在野外玩耍時,忽然發現馬建華和劉桂菊滾在深草叢中。這倆孩子想,他們怎么這么奇怪?哼哼唧唧的在干什么呢?啊,馬建華也能干這事情!劉桂菊你趕緊反抗啊!馬建華欺負人啊!可劉桂菊不僅不反抗,還迎合馬建華,和他要死要活地親嘴……他倆抱得那么緊,劉桂菊都嚶嚶地出聲了,她怎么不抽出手來打馬建華啊?
兩個孩子在遠處干著急,卻幫不上忙。
后來,馬建華和劉桂菊更加不要臉了,兩個人開始一件一件地脫衣服,然后滾在一起,打架了……
林子里,還有一人也在偷窺,這人就是柳曉,她也在看馬建華和劉桂菊“打架”。
柳曉是動了心思的,且是很縝密的心思。她是才來到柳樹林子里的,她在悄悄跟蹤馬建華。當柳曉看到馬建華和劉桂菊脫內衣,撲蒿草,進入境界,她心里既痛苦又痛恨。她和馬建華之間沒有越過這道防線,馬建華倒是和劉桂菊越過了。可是她看不得別人占有馬建華,盡管馬建華已經不屬于她了。她想和馬建華恢復關系,即便不是戀愛關系,朋友關系也可以。她思來想去,最好的辦法還是捉奸,也算是抓住了他們的把柄,攥在手里。
馬建華和劉桂菊是處男處女,第一次偷嘗人間禁果。
柳曉在一側躡手躡腳地向那邊的密草叢摸去。那邊沒有察覺的馬建華和劉桂菊,還是死死地擁抱著,滾在草窠中。劉桂菊喃喃細語,馬建華雙手不住地撫摸著她光滑細嫩的胴體。
柳曉來到他們附近,他們二人由于太投入,并沒有發現身邊來了個捉奸的女人。這女人也是不聲不響地站在一邊,欣賞著這西洋景。
當馬建華對劉桂菊發起新一輪攻勢時,柳曉突然說:“行了行了,別再丟人現眼了,穿上衣服吧。”
二人像是被驚著了的蛇,一骨碌爬起來,忙不迭地趕緊穿衣服。
柳曉有些得意,說:“你們真的做得太過分了,這事一旦傳揚出去,你們就毀了。”
劉桂菊倒是很冷靜,說:“你是說別人會知道這件事嗎?別人又沒來捉奸,怎么會知道?干這種缺德事的人,世上會有幾個啊?”
柳曉說:“我不是捉奸,我是碰巧趕上的。”
劉桂菊穿好衣服,說:“這么巧啊,你真是捉奸的能人,巧事都讓你趕上了,你爸爸和富農婆搞破鞋時,也是你趕上的,你真厲害。”
馬建華忽然對劉桂菊刮目相看了,關鍵時候,她不僅不怯陣,還具有戰斗力,平時非常溫文爾雅的柔弱女子,御敵真是很凌厲啊!
柳曉被噎得一時說不出話來。她說:“反正這樣很丟人。”
馬建華臉上很紅很紅,感覺自己丟死人了,沒臉活下去的樣子。
劉桂菊針鋒相對,說:“我覺得這沒什么丟人的!和自己的對象搞,既不是偷也不是搶的,有什么啊?有的人不和自己的對象,卻和別的老男人偷嘴,那才真叫丟人呢!有的老男人去找別的老婆子,那才丟人呢!見風使舵,看什么人有用就跟什么人,那才叫丟人呢!”
柳曉的臉開始火辣辣地發燒了,她沒想到,自己原本捉了人家的奸,是能要挾他們的,現在人家不僅不吃她那一套,還揭了她那不光彩的老底。于是,她跺著腳,指著二人說:“好吧,你們等著,看到底是誰丟人!”然后罵罵咧咧地走了。
她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公社廣播站。
看到那吉在等她,一副急切的樣子,她沒有以前的熱情,只是淡淡地問了句:“你有事情嗎?”
“有點兒事情,你趕緊和馬建華聯系一下,我們聯手。”
“我剛剛見到他了,可人家沒理我。”
那吉跟著柳曉進了廣播站。
柳曉問:“你的九縣司令,到底還能不能當成?”
“能,一定能。我們革命造反派,是偉大領袖毛主席支持的。”那吉毫無底氣地說。
“你說得太空洞了,我不太相信你了。你真的見過江青同志嗎?她真的許過愿讓你當這九縣司令?”
“別人可以不信任我,你怎么能不信任我呢?”那吉開始套近乎。
“我怎么就得信任你啊?有些事情可信我就信,不可信我就不信!”柳曉感覺那吉大勢已去,可以拋棄了。
那吉知道柳曉不再待見自己,又沒有別的什么好辦法,便無趣地離開了廣播站。
隔了幾天,洪屯的外邊忽然新貼了一些大字報,有署名的,也有沒署名的,其中,柳曉寫的大字報最吸引人,內容充滿了火藥味,那是柳曉揭發九縣造反派司令那吉的:
反革命造反分子那吉,他反對革命,反對黨,打擊革命老干部,陷害群眾!他欺男霸女,腐化墮落,玩弄女性。他是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秘密顛覆無產階級專政,狼子野心不死,是最大的野心家、陰謀家!革命群眾們,要擦亮眼睛,認清這個披著羊皮的豺狼……
字寫得歪歪扭扭,但一點也不影響語言的戰斗力,每一句話,都可以讓那吉上斷頭臺。
躲在家中的那吉自然不知道柳曉的突然襲擊。他已經是風雨飄搖了,柳曉這一頓大字報,會徹底地將他擊出政治舞臺。柳曉把握風向的脈搏很準,她提前反戈一擊那吉,是很聰明的舉措。
馬建華看了大字報后,蒙了,就去找大先生商量。
大老太太說:“這女人,你得防著她一點兒,不定什么地方就會給你使壞。她把邵玉芬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又把梁書記搞到懷里,后來又埋汰人家,揭發人家,現在看人家沒事了,又回過頭來,想保人家,開始整那吉了,真陰險。”
“大娘,我是想和大爺商量一下,我想結婚了,要不然,我怕柳曉來攪和。”
“可不是咋的,她要是壞了,那可是一條魚腥一鍋湯!”大老太太把長煙袋鍋子往炕沿上磕煙灰,當當地響,“她既然給那吉寫大字報,就說明那吉要不行了吧。”
“那也是可能的,他身邊連警衛的人都消失了。”
“小子,別落井下石。”大老太太說,“柳曉要整她自己整去,我們不摻和。”
大先生回家來了,他目前在負責大隊的代銷店工作,早出晚歸的。
大先生皺著雙眉說:“那吉要倒霉了,柳曉一定會把他往死里整,他知道她的很多私事,她這是要鏟除后患啊!”
“是啊。”馬建華說,“大爺,您看現在他們也不行了,也威脅不到我們了,我想宣布我們撤了,讓天八叔別再組織那些人像打架似的。”
“可以撤,但不能宣布,一旦宣布撤了,我們就沒有震懾力了。”大先生慢慢晃著頭,思考著說,“必要的時候,我們還真得幫那吉一把,不要落井下石。自古以來,窮寇莫追。”
“大爺說的是。”馬建華說,“我根本就沒想整那吉,不喜歡斗來斗去的,我就想畫畫。”
大先生說:“你現在選擇了劉桂菊,是正確的,選對人了。柳曉那姑娘不能娶,娶了也養不住。”
“大爺,她現在又開始找我了,也還想套近乎。”馬建華說,“我不知道該怎么對付她啊!”
“不能得罪她,敬而遠之不行,親密了更不行,這種人,你不知道什么時候她就會起家。小人不能得罪,蛇蝎咬人入骨三分。和她相處,你要不卑不亢,但也不能太強,不能和她交心。”
“我明白了,我會處理好的。”馬建華在想,柳曉畢竟給過自己甜蜜,那是初戀的感情,曾經全身心地投入過,刻骨銘心啊!
一場專門批斗那吉的大會又在洪屯小學召開了。組織人是柳曉,押著那吉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他從前的兩個警衛。這是柳曉煞費苦心設計和導演的。
這場批斗,一開始照樣是狂風暴雨,那吉被人打得死去活來。關鍵時刻,還是馬建華上前護住了那吉。
馬建華說:“我看還是解放了他吧,他的錯誤雖然有,但都沒有造成什么大的事實,他搶公社沒有成功,計劃要殺的人,一個也沒有殺害,有些誣陷栽贓的事,也是子虛烏有,查無實據啊!”
洪天八說:“媽的那吉確實可惡,既然他沒有殺人,又一事無成,就算是人民內部矛盾了!”
大老太太敲著煙鍋子說:“那句話叫什么來著,事實勝于雄辯,既然是人民內部矛盾,就按搞破鞋處理他吧。”
不知什么時候,梁書記來到了批斗會現場,他說:“對于那吉的性質,我看日后慢慢再議。今天就這樣!”
梁書記恢復了一把手職務,他極力推薦馬建華當大隊書記。馬建華不是黨員,梁書記就發展他火線入黨,不久,馬建華就正兒八經地當上了大隊黨支部書記。他和劉桂菊的風流韻事還沒傳播開來,二人就結婚了,堵住了大家的嘴,尤其是堵住了柳曉的嘴,讓她無法當什么把柄來說事。
那吉在梁書記的說情下,沒有被判刑,只是戴了個反革命的帽子,戴帽受管制。
進入初冬季節,大洋河公社迎來了第一批城里的下鄉知青,各個生產隊都給這些知青提前蓋好了房子,叫知青點。
這天,貧下中農們、社員們、男女老幼們,都敲鑼打鼓地到二里外的土山路上迎候。不到半個時辰,梁上的土路就出現了兩輛大板車(帶斗的汽車),車斗上坐滿了城里的青年人。
這邊開始夾道歡迎,口號先喊了起來:“熱烈歡迎知識青年到農村來,熱烈歡迎,歡迎!”
知識青年們一見,也在車上大喊口號:“我們也有兩只手,不在城里吃閑飯!”
兩輛大板車緩慢地開著,鑼鼓鈸子聲聲聲震耳,口號聲響徹山谷,一片激動,一片歡呼,場面大得很。大隊書記馬建華和副書記噴壺嘴子跑前跑后。洪屯隊長洪三四,則組織人殺豬宰雞。
最前邊的車,駕駛簍子里坐著公社領導柳秀才,他負責知識青年的工作,公社成立了知青辦公室,他做主任。
大隊負責知青的工作,則由馬建華自己來承擔。知識青年們開始還是看什么都新鮮。正趕上冬季生產隊分口糧的季節,馬建華大膽地作出決定,給知青的口糧比社員每人多出五十斤苞谷棒子。這些十四五、十六七的孩子,正是青春期,長身體的時候,不能讓他們餓著。
知識青年們對馬建華很尊敬,不僅因為他是主管干部,而是覺得他為人正直,做事公道。
知青們分成了很多幫派,相互之間動不動就要群毆或者單挑。洪屯有位孟姓青年,自小學武出身,據說一人能打四五個人。別的大隊的知青聽說后,有人就要來一決雌雄,還有外公社青年點的青年們也要來。
晚間,馬建華來到青年點,把他們都召集到一起,說:“我給你們開個會,其實也不是會,就是說一說。我們不準和別的青年點的青年打架,打壞了他們不好,被他們打壞了更不好。”
孟姓青年說:“馬書記,不是我們要打架,是他們老挑釁我們。我們不是主動的,我們是被動的。”
“那我們就變被動為主動,避而不戰,他們挑戰,我們不應戰。”
一孔姓青年說:“馬書記,那我們多沒面子,這不是怕人家了嗎?”
“自古英雄都不出手,出手的都是些無能之輩,有能之輩都是后發制人嘛。”馬建華說,“如果他們膽敢來鬧事,我們貧下中農替你們教育他們,你們不要上。你們離開了父母,我們就是你們的親人,我們得為你們負責啊。”
很多女同學鼓掌表示同意,她們多數都有自己的男朋友在這里。
農村是個廣闊的天地,在那里是大有作為的,扎根農村干一輩子革命。這些口號他們都會說,可是經過跟社員們一起上工勞作之后,他們的內心就都起了變化,一個字:苦。那是真苦啊!戰嚴寒,頂酷暑,寒來暑往在野地里干活,夏日毒辣的陽光曬得滿身冒油,冬日里凍得臉木木的,腳麻麻的,像被小貓的細牙咬了一般,尖尖地疼。
公社要建小鐵廠和繅絲廠,需要用人。當地的回鄉青年男女,都在期盼能進入社辦企業。同樣,青年點里的男女,也希望能進入社辦企業,脫離苦海,一腳蹬岸。他們當然要看馬建華的,最后這一關就要看知青辦主任柳秀才的。
很多知青都想辦法接近這二人。馬建華盡量回避,而柳秀才卻開始廣泛接觸知青們,又是談心又是教導,忙得不可開交,尤其是對女知青,特別是長得漂亮的女知青,更是約談頻頻。為了避免閑話,他偶爾也會找一下男知青,象征性地照顧照顧他們的情緒。
柳秀才現在是精神飽滿,滿面紅光,臉上也長了些肉了。
不久,公社醞釀成立革委會,柳秀才感覺機會來了,就想當一把手,坐第一把交椅,可是梁書記在縣里的頭頭們心目中威望比他高,怎么能把梁書記打壓下去呢?柳秀才反復琢磨著這件事情。
縣里邊雖然決定由梁書記任革委會主任,但是畢竟沒有公布,得讓他犯錯誤在先。犯錯誤,犯什么錯誤呢?無毒不丈夫,不狠非君子啊!忽然,柳秀才眼睛一亮:讓他在女知青面前栽個跟頭,捉他的奸。
“梁書記,我想下去看看知青點,到時候你可多指示啊。”
“你對知青工作比我熟,還是你多提醒我吧。我支持你的工作。”
梁書記不冷不熱的態度,弄得柳秀才索然無味,只好自己走了。他惦記著洪屯知青點的小娟,臉頰紅撲撲的,人家小娟那真是秀色可餐啊,陰柔和緩,聲音細細的,眉眼含羞低垂,那真叫個美妙佳人啊!
柳秀才來到知青點外邊,低了下頭,就進去了。
這時候正是下午兩點多鐘,男女知青都上工去了,只有做飯的小娟一人在家里。
小娟正躺在炕上看一本小說,柳秀才進來,嚇了她一跳,她馬上坐了起來。
“看書啊,好啊。青年人得有進取心。”
“柳主任,您好。”
“我隨便來看看,了解一下情況,現在公社招工,我在物色人選呢。你很優秀啊,在我的考慮范圍之內。”
“謝謝柳主任的關心和愛護。”小娟有些手腳無措。
“小娟啊,好好干,這次招工,我就決定推薦你了。”柳秀才眼睛有點兒迷離,開始在小娟的身體上來回掃描。
“柳主任,我們屯的馬書記說,這要靠民主評議,大家選舉才能推薦的。”
“我有權力定人員。”柳秀才說著,坐到炕沿上。
小娟不知該怎樣和他說話,便說:“那當然好啊。”
柳秀才說:“如果將來城里招工,我也讓你先走。”
“太謝謝您了,柳主任。”小娟說。
柳秀才往小娟的身邊湊一湊。他看到小娟穿得也很隨意,挺性感的,臉就熱了,眼也紅了,心內發燒,說話前言不搭后語。
小娟有點兒緊張,感覺有危險存在了,便往炕里退一點兒,跟柳秀才拉開了距離。
柳秀才說:“小娟,我看你是塊料,我會培養你的。”
“謝謝柳主任,我該做飯了。”小娟說著就要走,她不想和柳秀才再糾纏下去,怕別人知道了說閑話。
柳秀才忽然間把小娟抱住,有了點兒筋肉的臉往小娟的臉上磨蹭,又去親她的嘴。
小娟躲閃著,急切地說:“柳主任,您別這樣,別這樣。”
柳秀才很有力量,把小娟箍得死死的。他邪火燒心,嘴里呼出的熱氣帶著口臭,一并推向小娟的臉,說:“我不會虧待你的,我讓你當工人,讓你離開農村回城……”
小娟被擠壓得連說話都很困難,說:“柳主任,我不要當工人,也不要回城,您趕緊放過我,放開。”
“不能!”柳秀才用力地扒著小娟的衣服,“我喜歡你。”
“你家柳書記都比我大很多,你不能這樣對我。”小娟帶著哭腔說,“我要告發你!”
柳秀才把小娟壓在下邊,死死地頂在炕上,小娟翻不了身。
“你告不了我,誰能證明啊?沒有人在場。再說,你告了我,你這輩子還能嫁出去嗎?你的名聲就毀了。”
“你真是流氓啊!我要喊人了!”小娟沒有嚇唬他,大喊,“救——”
柳秀才趕緊捂住了小娟的嘴。
小娟沒有能力阻止柳秀才的野蠻進攻,最后讓柳秀才得逞了。
完事后,柳秀才大大咧咧地說:“這件事就算過去了,說出去,對誰都沒有好處。你放心,我一定要讓你去公社繅絲廠。”
小娟撕心裂肺地痛哭,覺得天都塌下來了。她想到了自殺。
小娟那年才十七歲,花季少女一個!柳秀才那麻桿細腿、吊梢三角眼的形象,讓小娟一想起來就惡心反胃。她不僅是身痛,心更痛!現在,那個會武術的孟姓青年正在追求她,她決不能告訴他,不是因為怕他知道真相,而是怕他知道真相后,會去找柳秀才拼命,那樣就把他的前程給毀了。
公社有8個企業招工名額,分到洪屯生產隊的有兩個,大先生家的三女兒聽到消息后,馬上找到馬建華,要求去公社的工廠上班。馬建華很為難,因為他之前言之鑿鑿,想到工廠上班必須經過民主評議,社員投票,干部不能自作主張。
大先生家的三女兒直截了當地問:“我就要去公社的工廠,行不行你給個痛快話。”
馬建華猶猶豫豫地說:“行倒是行,可是也有難度。”
“干什么沒難度?干什么都有難度。要是行,那就定了,到時候我就去了。”
“可還是不一定行。”馬建華說,“我定的由社員集體評議啊,這也不能不算話。”
“你的話等于沒說,就是說不行唄?”
“我也沒說不行,走一步看一步吧,看看再說。”
“廢話。”三姑娘很生氣,“一杠子壓不出個屁來,窩囊廢!”她一甩頭發走了,弄得馬建華很尷尬,不知該如何處理這件事情。
結果,經過民主評議,大先生家的三姑娘落選了,原本很有希望的小娟竟然也沒有評上。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坊間忽然傳出梁書記非禮女知青的消息,說法有好幾種,添油加醋是人們的樂趣,到處傳揚。縣里下來人調查核實,弄了個查無實據,但影響卻不好,梁書記最后只掛了個副主任的職務,排在了柳秀才女兒的后邊,柳曉是第一革委會副主任,柳秀才一躍成為了革委會主任。
公社成立文化站,梁副主任提出讓馬建華來做站長,柳家父女考慮再三,沒有反對,這樣,馬建華就到公社搞文化了。
這天下班回來,知青點的小娟堵住了馬建華。
“馬書記,您忙嗎?”
“我現在不是書記了,有什么事情,你就說吧,沒有關系。”
小娟的熱淚馬上下來了,她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馬建華一看,她是有難處了,就說:“你有什么困難盡可和我說,我能幫上的,一定幫你。”
小娟無聲的哭泣更厲害了,說:“我想和您說說,我現在,很信任您,我們知青點的人都信任您。”
“信任我,有苦難就找我,我愿意做些我能做的事情。我得謝謝你們信任我,我很高興。”馬建華說。
“馬書記,柳秀才他——”
馬建華一下子緊張起來,問:“他怎么了?”
“他不是好人!是壞人”小娟又哭開了。
馬建華心中咯噔一下,壞了,出大事了,他一定是禍害人家女孩子了,這該殺的“刀筆邪陳”!
“他欺負你了?”
“嗯。”小娟又哭了,“我本來不想活,可是怕我爸和我媽想不開。我現在不知道該怎么辦了,馬書記,您幫我想想辦法吧。”
“我帶你到縣革委會告他去,把他抓起來,判他的死刑!”
“那樣我這輩子就徹底完了,我爸我媽就跟著我抬不起頭來。”
馬建華長長地嘆了口氣,說:“那也不能便宜他這條老狗!我想辦法替你出口氣,走,跟我去我干爹家。”
大先生和大老太太很熱情地招待了小娟。
“大爺,有點兒事情想和您商量商量。”馬建華面色嚴峻。他在大先生和大老太太面前總是稱呼大爺大娘,不在身邊時卻稱呼他們干爹干媽。
大先生手指頭來回地彈動著,說:“嗯,是關于小娟去公社繅絲廠的事吧?”
“也算是,也不是。”馬建華不知怎么開口。
大老太太說:“沒什么難為情的,遇到什么事情就想法解決什么問題,人活一輩子,七溝八坎,都難免,三窮三富活到老。邵玉芬被柳秀才一家給禍害成啥樣了,不是照樣活著嗎?”
“大娘說的是。”馬建華說,“小娟也是被柳秀才給欺負了。”
大老太太沒有像以往那樣發火,大煙袋桿子梆梆地敲著炕沿,說:“這件事得討個說法,可是不能走官路,得保護孩子的名譽,不能讓柳老五這王八蛋白占便宜了。”
大先生點頭說:“是的,教訓教訓這損犢子,不僅讓他安排小娟進繅絲廠,還要讓他吃盡苦頭,羞辱他一番!不過這件事情,不要讓別人知道,就我們知道就成了。”
“大爺有什么好辦法嗎?”馬建華問。
“有,讓他記一輩子都不會忘,他犯下的罪,他得還!”大先生狠狠地說,“他作孽太深,讓他長長記性!”
小娟不說話,低頭看自己的膝蓋。
經過大先生和馬建華的周密策劃,一個方案出爐了。
隨即,馬建華前往第四生產隊,找到了那吉,讓他干點兒體力活。
那吉不敢不從,也樂得為馬建華效勞。馬建華對他是以怨報德,那吉感激不盡。
馬建華對那吉耳語著這個那個,悄悄地面授機宜。
那吉說:“馬站長放心好了,我會絕對保守秘密的……”
馬建華來公社上班,當前的主要任務是油印小本子,有詩歌,有歌詞,是本社一些寫作愛好者的作品。他敲開了革委會柳主任的門,進來后,說:“柳主任,這兒有一封信。”
柳秀才接過來問:“是誰寫的啊?”
“是洪屯女知青小娟給你的。”
“什么事啊?”
“這我可就不知道了,她讓我代捎給你的,信是封死的,內容不詳啊。”馬建華說完,退出去了。
柳秀才心里有點兒慌亂,是這丫頭罵我?還是威脅我?還是要告發我?他手有點兒抖顫,慢慢地把信封撕開,拿出信來看。喔,是這個樣子啊,女孩要面子,日后要嫁人,諒她也不敢把自己豁出去的。
信上是這樣寫的:
柳主任,你好!上次那件事情,使我很痛苦,原本想要告發你,可是權衡再三,還是覺得不妥,告了你,你毀了,我也完了,兩敗俱傷。事已至此,我沒有去成繅絲廠,這是你欠我的,你必須想辦法給我辦成。我現在也認同我們的關系了,只是你不能不管我!
明天晚間在隊里大牛圈那兒見面,然后……
小娟
柳秀才真是高興死了,這是官運、桃花運一并全收啊!
那吉按照馬建華的吩咐,在大牛圈外邊的大土堆挖了個深坑,又挨家挨戶收了大糞倒入坑中,然后在上邊做了偽裝,有點兒埋地雷炸鬼子的意思。
晚間,小娟圍著紅色的大圍脖,站在牛圈外高高的大土堆上,焦躁地等著柳秀才前來赴約。她心情忐忑,渾身發抖。
大約二十分鐘,柳秀才邁著兩只細腿走過來了,他穿著制服,挎著手槍。
“小娟,你來了啊?”柳秀才似乎很親切。
“嗯,柳主任。”
“你下來吧,去別的地方聊一聊。”柳秀才沒有上土堆。
“這地方站得高,看得遠,晚間有些清風,有說不出的感覺。”
“你們這些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啊,瞎浪漫,在一個大牛圈邊上,聞著臭牛糞味兒,哪來的詩意?”
“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就是要選這樣的環境,我對老黃牛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小娟已經豁出去了。
“那好吧。”柳秀才就往牛圈外邊的大土堆走過來。他很有經驗,沿著墻根那邊上來了,繞開了暗設的機關。這時候小娟很緊張,一旦他掉進去了,也是麻煩,以后怎么辦?若是不掉進去,自己如何收場?
“嗯?這是什么味道,怎么有廁所的臭味?”柳秀才問。
“沒有啊,是牛圈的牛糞味道吧。”
“不是,是誰在這兒大便了吧,我們離開這兒。”
柳秀才去拉小娟的胳膊,小娟趕緊抽回,急中生智,她用身子撞了柳秀才一下,柳秀才猝不及防,順勢退了幾步,掉到大坑中。那坑太深了,柳秀才“啊”了一聲,在里邊喝了兩口大糞湯,然后趕緊閉住嘴,掙扎著,卻無法喊人,因為一張嘴,大糞水就會進到他的嘴里。
這時候,大先生和馬建華從暗處走了出來。
馬建華用手電筒照了一下坑里邊,發現柳秀才真是狼狽不堪啊!
大先生說:“柳老五,這滋味好受嗎?”
柳秀才在里邊張牙舞爪,亂舞著雙臂,意思是趕緊拉他上去。
大先生嘿嘿一笑,說:“等等吧,讓你好好嘗嘗這美滋味。”
“這件事情與小娟無關,是我策劃的。”馬建華說,“你這人真不是爺們兒,答應調小娟去繅絲廠,卻說話不算話。”馬建華用手電筒照一照柳秀才說。
柳秀才踮著腳尖,只能露出鼻孔上邊,嘴在糞湯里。他知道壞菜了,犯在大先生手里了。這大先生平素不打架,很多人卻很怕他,他的威嚴是骨子里的,柳秀才從來不敢正面惹他,暗地里“刀筆邪陳”那是另一回事情。
馬建華小聲嘿嘿地笑著,說:“柳秀才,你也啞巴吃黃連,有苦不能說啊?”
柳秀才一肚子邪火,但沒法發作。他心想,你們等著吧,我出去了,非要好好收拾收拾你們不可!有仇不報非君子!
這時候,大老太太拉著柳秀才的老婆洪七丫來了。
柳秀才一看,好嘛,這是早有預謀啊!
洪七丫對大先生說:“大哥,趕緊找人把他拉出來啊!”
這時候,大雛也來了,他往里邊放了一根繩子,說:“嘿嘿,柳主任,你抓緊了,我把你拉出來。”
柳秀才雙手抓緊繩索,大雛一用力,拉出來一半,突然一松手,又掉下去了,反復折騰了幾次,最后才把柳秀才拉了出來。
洪七丫想要罵人,大老太太阻止說:“你別聲張,到時候丟人現眼的是你們家,不關別人家的事情。這是孩子們玩耍時候搞的玩意兒,你趕緊回家給他洗一洗。”
“算了吧!”大先生說,“現在大洋河也不算涼,去那兒洗吧,再拿一套干凈衣服來換。”
馬建華趕緊湊到小娟附近,小聲說:“你趕緊回去,不要怕,他犯在我們手里了,是他倒霉!”
柳秀才和大先生他們一起去了大河,河水很寒涼,凍得柳秀才渾身抖個不停,上下牙直打磕。他總算是把身子洗了,把衣服囫圇地涮洗了一下,然后穿上洪七丫帶來的平素的穿戴。
大先生說:“秀才啊,這回你是重新革面,換洗一新,很精神啊。回去吧,到我家坐一會兒。”
洪七丫雖然粗粗拉拉大大咧咧的,但不傻,她看得出來這里邊有蹊蹺,就問大先生:“大哥,你們搞什么名堂?可別算計俺家秀才啊!”
“七妹子,我們誰能算計得了你家秀才?都是他算計我們!”大先生說,“他是人精呢。”
到了大先生家,柳秀才先說話了:“這件事情,我栽在你們手里,你們要怎么樣,就說吧。”
馬建華說:“柳主任,也沒有什么,你把事情的經過寫下來,給小娟寫個保證書,保證她去繅絲廠上班,并在縣里以后招工時,讓她先走。”
大先生說:“如果這樣,小娟就可以不告發你。小娟的舅舅是省里的一個副廳長,他要想動你,就像是一腳踩死個臭蟲。”
柳秀才很識時務,二話不說,拿起大先生準備好的紙筆,就開始寫起來,但他在寫到欺負小娟的過程時,卻避重就輕,閃爍其詞。
大先生看后笑了笑,說:“到底是‘刀筆邪陳啊,不過也好,這樣可以給你留點兒面子,得饒人處且饒人嘛。”
吃屎了!公社革委會主任柳秀才吃屎了!這消息悄悄傳開了,不是保密性不好,而是洪七丫把事情抖了出去,她并非有意,而是在向別人埋怨時說漏了嘴。
柳秀才傷寒感冒大病了一場,高燒三十九度八,在公社衛生院里輸液,大夫自然是悉心照料,公社的一把手嘛。
梁副主任來了,不卑不亢,禮節性的,是為同僚必走的過程。
文化站站長馬建華來看他,是屬于雙關的,柳秀才覺得很別扭,大有羞辱自己的感覺。
馬建華看著柳秀才,說:“柳主任,你多多保重,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我們還需要你帶領我們繼續干革命呢,你可不能倒下啊!”
“小子,我柳老五是經過風雨的人,抗戰那些年,你都還沒有出生,又經歷過解放戰爭,我生命力旺盛,沒事的。”
“那就好,柳主任。”馬建華不冷不熱地笑笑說,“柳主任的健康關乎我們上萬百姓的革命進程啊。”
小兔崽子,你在看我的笑話!柳秀才心說,大先生、馬建華都該死,當時那吉要殺他們,怎么沒有給殺死呢?
“我困了,要休息,馬站長回去吧。”柳秀才開始攆人了。
馬建華點了下頭,說:“好,那你好好養著。”
馬建華走后,又來了一個人,讓柳秀才更無法平靜。他想不到小娟會來,可是小娟來了,火上澆油,往他的傷口上撒鹽。
小娟來,是馬建華去找她做工作的。馬建華囑咐她要沉住氣,不卑不亢,他犯在你手里了,隨時可以向他發起攻擊。
柳秀才幾乎要崩潰,他們設計治我,然后還假仁假義地來看我,是公開氣我啊!
“柳主任,你的病怎么還沒好啊?”小娟的第一句話就沖人,簡直是來找打架似的。
“啊,是小娟啊,沒事的,很快就好了,你放心吧。”柳秀才忍著痛苦應付道。
“怎么能感冒成這樣呢?是不是別人說你掉進了糞坑子,喝了那埋汰的湯子凍著了?”
柳秀才氣得差點兒暈過去,他憋足了勁,說:“你走,你滾出去!”
小娟說:“那你養病吧,我走了。”
這是不讓人活了啊!
小娟的心也是在滴血,柳秀才毀了她,毀了她的清純,毀了她的青春,她現在總在內褲里墊紙巾,總是有血絲沁出來,雖不多,但總是有。柳秀才那東西是不是真有毒,能夠對一般的女人有摧毀的力量。
柳秀才高燒持續不退,并不見好還在加重,公社衛生院宣布治不了,要轉院到縣人民醫院。柳曉親自陪著去了縣人民醫院,柳曉在這里看到了一位大夫,是梁書記的好朋友,曾經給她做過人流手術的那位大夫。柳曉硬著頭皮和他說,希望和醫院協調一下,給她爸爸最好的治療。
大夫說:“你放心,我是副院長,就沖梁副主任的面子,我們也得不惜一切代價救治你父親,再說了,你父親是革命干部,我們責無旁貸。”
“那就謝謝院長了。”
“不用謝,你現在怎么樣,恢復得好嗎?”
柳曉左右看看,嗯了一聲,趕緊躲開了。
梁副主任打電話來醫院,說公社有些工作需要柳曉親自來抓。
柳曉回來后,發現梁副主任自作主張地安排了一些人事調動的事情。她最吃驚的是,馬秀才居然被調到公社了,在文化站上班,盡管還是掙公分不掙工資。本來,這公社是他們父女倆的天下,大小事情都由他們柳家說了算,這馬家怎么也來了爺兒倆,雖然無法抗衡他們,沒有任何決策權,但是也是爺兒倆呢!
文化站缺人手,主要是宣傳需要一位字跡寫得工整,有楷體風格的人來刻字,往蠟紙上刻,然后用油印機油印到紙張上。
爺兒倆很認真地在刻著蠟紙,全身心地投入了。這時候,柳曉忽然敲門進來。
馬秀才倒是很客氣,說:“柳主任回來了?”
“嗯,你來文化站工作,很適合你,便于你的發揮啊。”
“唉,我的思想舊了,跟不上時代節奏了,這不是工作需要嘛。”
“像你這么有學問的人,工作當然需要了。”柳曉說著,心想需要你個屁,我們父女可以在這公社主掌乾坤,你們父子就別想在這兒折騰。即便不馬上打發你走人,也先把你調開。
馬建華自始至終沒有和柳曉搭話,也沒有抬起頭來看她一眼。
柳秀才終于出院了,人本來就是皮包骨頭缺少肉,這回又瘦掉了一圈,雙眼深深陷進去,不露眸子。他找到梁副主任,說:“馬秀才到文化站,是不是不符合用人規矩?”
梁副主任說:“這也沒什么啊,工作需要,革命的工作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只有分工不同。”
柳秀才說:“既然梁副主任調馬秀才上來,我也贊同,但是他不能和他兒子在一屋,讓他去管一下收發室的工作吧。”
梁副主任說:“我保留意見,這樣不是浪費了他的才能嗎?”
柳秀才說:“那就算了,我們多數服從你少數了。文化站就交給他們爺倆了。”
柳秀才很不快地離開了梁副主任屋里。
前一階段,梁副主任對于柳家父女的決策,無論什么都點頭稱是,意思是你們爺倆隨便弄去吧!今天,梁副主任卻是有點兒挑戰的意思,這令柳秀才不爽!況且,自從馬秀才來文化站上班后,公社里的很多人就借故柳主任公務繁忙,而去找馬秀才寫東西,這讓柳秀才情何以堪!他認為馬秀才來文化站,完全是梁某人策劃的損招,他便要想辦法擠走梁副主任。
恰在這時,梁副主任卻被調走了,到縣里當了水利局局長。公社這邊,一下子又成了柳秀才的天下。柳秀才恨恨地想,這回我得好好地整一下大先生,看還有誰敢給他撐腰!
連日來,馬建華一直在指導排練革命現代京劇樣板戲《智取威虎山》。
這天,因排練耽誤了時間,都到半夜了,馬建華才往家里趕。一個人走在深山里,他膽兒突突的,就唱:“楊子榮的胸有朝陽來給自己壯膽!——劈荊棘,戰斗在敵人心臟!”
遠處有聲音,馬建華趕緊住了嘴,不唱了,躲進道邊的一棵落葉松樹后,悄悄蹲了下來。
不一會兒,有兩個人腳步沉重地走了過來。他們肩上扛著大麻袋,一步一喘地爬著坡。馬建華細看這二人,發現他們臉上竟然套著襪套,看不清是誰。
二人盡管很累,但不歇氣,一口氣爬到了嶺頂。
馬建華這才滿腹疑問地從樹后走了出來,心想,他們是不是撬門壓鎖的啊?
第二天早晨起來,一件震動整個大隊的事情發生了:大隊代銷店被盜,大先生已經報案。
縣公安局和公社的公安都到了。
采集指紋時,公安人員發現作案的人都戴著手套,沒有指紋遺留;腳印倒是有,卻很凌亂。外邊大門是用一種鋼制撬棍硬給撬開的,里邊丟的都是值錢的東西,一軸上好的料子布、糕點及雜色貨物,還有一些錢款也被席卷一空。
這是損賊,偷完了東西,還把一些東西給砸壞了。
馬建華馬上想到了昨晚的一幕,一定是那兩人干的,難怪他們大包小包地扛著,原來是打劫了代銷店啊!
大先生雙眼深陷,手指也不再相互彈動了。馬建華趕緊來到代銷店,他不敢怠慢,找到案件小組負責人,向他們匯報了昨晚的所見所聞。案件小組做了記錄。馬建華還是心里不落底,忐忑不安地去公社文化站了。這一天,他的心總是懸著的,擔心大先生,預感到他會受到株連。
革委會主任柳秀才來到文化站,他和馬秀才基本上不說話,只想和馬建華說幾句。他先是例行公事地關心了一下公社的文化事業,然后就扯到了代銷店被盜案。
他問:“你昨天晚間看到那兩人是從這山嶺上爬過去的嗎?”
“是的。”
“那會不會是轉移贓物啊?”柳秀才問。
“不清楚。”
“昨天晚間的事情,今天就有人給我寫了密信,不不,是檢舉信,檢舉大先生監守自盜,設立假現場,掩人耳目。”
馬秀才突然插話,說:“這是嚴肅的問題,是大事情,得有證據,沒有證據,就屬于誣陷。”
“大先生是首先應該懷疑的對象,因為他最熟悉代銷店的各種情況,他有機會監守自盜!再說了,檢舉人也是有些根據的。”
馬秀才說:“這個我不相信,絕不相信,除非有人陷害。”
柳秀才冷冷地笑了一笑,走了。
馬秀才和兒子開始議論,他說:“大先生這回可要麻煩了,我看這是有人借機想整他,甚至是陷害他。”
“有這種可能,我們也幫不上忙,真著急。”
馬建華覺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大先生,讓他做好心理準備。
大先生首先被公社的公安找到公社,開始嚴訊。
公社公安帶有傾向性的問話,完全是在引導和誘導大先生承認自己是監守自盜。
大先生也不傻,他除了說明自己沒有監守自盜,再也不多說一句話。
公社公安看到柳秀才轉給他的告密信,確認大先生就是盜竊人,而且很狡猾,很難纏,就說:“大先生,你知道我黨的政策,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我沒有犯法,怎么坦白?”
“你狡辯,抵賴。”
“公安同志,你可別逼供啊!”
“你……”
大先生被軟禁起來了,吃飯都得家人送,食物還需要檢查,是不是被投毒了,畏罪自殺了。一般送飯都是三丫頭和四閨女,后來馬建華不讓她們來,由他代替來送。
由于公社只有一名公安,看管大先生的任務是公社附近生產隊的民兵。這天晚間,馬建華把飯菜給拿來后,對大先生說:“大爺,我看有點兒不對勁,味道變了,好像是故意給你背黑鍋似的,他們是不是想陷害你啊?”
大先生點了下頭,說:“是的。柳老五這土鱉記恨心強,是想報復我。那破公安狐假虎威的,拿支破槍往桌子上放,連蒙帶唬的想讓我承認監守自盜!”
“您可不能聽他們擺布,不行我就去縣里告他們。”馬建華非常生氣。
大先生說:“自從看到公安對我的態度,我就明白了他是柳秀才那土鱉的槍,他是讓人當槍使了。”
馬建華點著頭,忽然說:“大爺,會不會是柳秀才故意找人盜竊,然后來陷害你,他導演的是一出苦肉計?”
“嗯?”大先生一愣,“這個?這個我還真沒想過。”
“得防他!”馬建華說,“我先回去了,大爺。”
公社公安多次審訊后,什么也沒有審出來,很窩火,他把槍往桌子上一拍,大聲說:“反了你!再不交代,我可以行駛特殊權力!”
進屋的四姑娘二話不說,撿起桌上的手槍,也往公安面前一拍,說:“你這算個什么?不就是一支破槍嗎?你敢打嗎?你唬老百姓啊?誰沒見過這破玩意兒?你嚴刑逼供,我告你去!”
有一天,大老太太親自來給大先生送飯。她來到公社,沒有直接去送飯,而是敲開了柳秀才的屋門。當時,柳秀才屋里有一位女知青,他正在和她談話,瞇眼笑嘻嘻的在高興勁頭上。大老太太風風火火的到來,使柳秀才倒吸了一口冷氣,他給那女知青使了個眼色,讓女知青出去了。
“革委主任,工作挺好啊,有年輕漂亮女子陪著嘮嗑說話,日子過得挺滋(口音發zei)啊!”大老太太諷刺柳秀才道。
柳秀才有些怕大老太太,說:“大嫂,坐下說話,我給你倒水。”
“不用。我來就是問問你,想栽贓我當家的有什么意義呢?”
“大嫂,話不能這么說,都是工作需要,例行公事。”
“我是問你什么時候放人啊?”
“這是公安的事情,我無權干涉啊!”
“那我就不和你廢話了,記住喝大糞湯子是有原因的,人在做,天在看,兔子急眼了還蹬鷹呢!帶我去看我當家的吧。”
柳秀才只好把大老太太帶去,他敲開了門,就離開了。
大老太太把飯盒放到小桌子上,自己找個地方坐下了。她不看大先生一眼,只用眼睛盯住那審訊大先生的公社公安。
公社公安聽說過大老太太不一般,膽子大,敢于仗義執言。
大老太太手握著大煙袋桿,裝了一鍋老旱煙,咝咝啦啦地抽了起來,吐著標準的煙圈。
公社公安審到激動處,又把腰間別的手槍取下,啪地往桌子上一拍。
這下大老太太可不干了,槍是不可以隨便指著人的,這也太邪乎了!她用大煙袋鍋子,當啷一下,砸在了公社公安的頭上。大銅煙袋鍋子很有力,公社公安的頭上頓時就起了個大包,他氣得嗷嗷直喊叫。
大老太太說:“有能耐你就槍斃了我!你們欺人太甚,明明知道這事與我家當家的無關,卻非要給他栽贓,你們缺德不缺德啊!”
大老太太這一煙袋鍋砸下去,砸醒了公安。
“大老太太啊,你這一煙鍋頭砸得真夠狠啊,我腦袋都起包了。大先生,你可以走了,和大老太太一起回家去吧。”
“我就這么回家了啊,沒有個說法?我可被關了好幾天。我算不算是作案人啊?”
“這個不能給你準確的答復,首先你還是第一懷疑對象,對你來說只是個懸案,我們繼續調查,隨時隨地會來洪屯找你。”
大老太太說:“還和他磨嘰啥,趕緊回家吧。”
大老太太和大先生離開了公社,回到了洪屯。
大先生繼續在大隊代銷店銷售貨物,但是一口氣出不來,心里憋火,沒多久就生病了。一年后,他已經病得不能走路。就算這樣,公社公安還時常來糾纏他。
大先生到縣醫院檢查,結果得的是賁門癌。
這時候,柳曉經過活動,被調到縣文化局當了副局長。而經縣水利局梁局長的推薦,馬建華也到縣文化館做了專職創作員。
柳秀才到底還是出事了,他給人寫了一輩子黑呈子,現在卻有許多人寫密信告他。黑呈子說他強奸女知青多名,而且情節惡劣,手段殘忍。縣里一看這個呈子,不敢不重視,就派人下來暗訪調查,結果依舊是查無實據,屬于栽贓陷害的密告。但是這事影響太壞,縣里經過仔細研究后決定,撤了柳老五的革委主任一職,讓他去抓計劃生育工作。與此同時,縣里又把水利局長梁宏達調回大洋河公社任一把手,主抓公社的全面工作。
柳秀才這回覺得很沒面子,本來職位遠遠高于馬秀才的“柳革委”,一下子竟然變成了公社計劃生育辦公室主任,和馬秀才這個文化站站長只是平起平坐!
縣里來人找他談話,他當時就蒙了。
縣里的領導說:“記住教訓吧!這次也是對你網開一面,給你個公職干。”
“可是我冤枉啊!”
“你冤枉個屁!”縣里領導說,“要不是人家女孩子怕丟人現眼,你就得被槍斃!你管不住自己襠間那家伙,社員們哪個心里不清楚!”
“可是這事得有確鑿的證據啊,捉奸捉雙啊!”
“你不用狡辯了,好自為之吧!捉奸?只有你們父女才干那損事。今后要把襠間的家伙管起來,別再撒野了。”
柳秀才只得認栽,他暗下決心,一定要把計劃生育工作搞得有聲有色,以便日后東山再起。
計劃生育這工作不是那么好做的,那是要把一些新生命扼殺在搖籃里,超生懷孕是要做人工流產的。孩子多了,婦女要做絕育(結扎)手術。
柳革委變成“柳生育”后,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那位生育女王、生了十七個孩子的馮女士。
柳秀才一去,這母親就說:“太好了,我愿意做絕育手術,早能這樣,我何必生這些啊!”
焦大夫是縣里派來的大夫,協助地方做絕育手術。經過動員,超過三個孩子的育齡婦女,只要有兒子的,大多數都能去做絕育手術。沒兒子的婦女們,都堅決不參加計劃生育,不論怎么做工作,她們都不肯就范,到處東躲西藏。
柳秀才對這些沒有兒子只有女兒的育齡婦女,是嚴防死守,絕不允許她們懷孕,一旦發現懷了孕,就立刻派出小分隊,帶人去強行拉上車,到公社衛生院執行就地流產。
柳秀才一向喜歡腰挎匣子槍,可現在工作變了,沒有這特權了,他就向梁書記請示,他做的這項工作得罪人,不安全,有生命危險,需要配槍。梁書記考慮到他做計劃生育方面很有成績,就讓他兼公安的虛職,所以柳秀才又堂而皇之地腰別五四式手槍了。
柳秀才帶著人,用公社農機站的拖拉機,到處拉婦女,往公社衛生院運送。小分隊的人是一些民兵骨干,每到一家,他們先是說服教育,說服教育不通的,你也無處可逃,有的漫山遍野地跑,后邊就追,真是一道亮麗的風景。
那時柳秀才也遇到過茬子,讓他一籌莫展不說,還讓人家占了上風,這是他主管計劃生育以來,第一次遇到的強大對手。男人在家院外磨斧子,兇相畢露,最后他拿著大板斧追擊小分隊的人。
第二天,柳秀才帶著人又來了,這回他可是有備而來的,因為公社的公安也跟來了。
人家也是有所防范的,一直心平氣和地和柳秀才他們周旋。
“我家那婆娘啊,不開化,認識不上去,計劃就計劃了唄,她不干,非想生個小子,我勸她,她不聽,一賭氣就跑回娘家去了。如今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嘛。”
“少給我打官腔!”柳秀才喝問,“她到底在哪里?”
“回娘家了。”這本是個不善言談的種地農民,現如今為了超生,卻口若懸河,侃侃而談起來。
柳秀才說如果不配合,扒你家房子!
這話可不是聳人聽聞,說著玩的,扒房子他有先例,上個月就扒了人家的一處房子,弄得狼哭鬼嚎的一家人要和他拼命。后來梁書記出面,幫助重新修繕了一下房子才安撫下去,否則,這家人就要喝農藥以死相逼。
未找到人,柳秀才暗想,扒了他家的房子……
柳秀才后來又扒過幾戶人家的房子,結果惹了眾怒,民憤大了,但他的成績在縣里邊一直是最突出的。
那天,柳秀才慌里慌張地跑出衛生院的大門,一些人都很慌張地跟著他去公社。
這時就有人議論說:“衛生院的焦大夫,給人做結扎手術失誤,割斷了人家的腸子,把人給做死了,出人命了!”
人命關天,當事者家屬不干了,來公社鬧。這家人本來就不同意做絕育手術,準備上環避孕,可是柳秀才帶著人開著拖拉機,到人家里連拉帶拽,硬把人拉上了拖拉機,結果弄出人命來了!
柳秀才急了眼,趕緊去找梁書記拿主意,梁書記說:“我先見家屬吧,躲著不是個事,人命關天。”
家屬們哭號著堵住了醫院的大門,不準主刀的焦大夫出去。
柳秀才挎著五四式手槍,陪著梁書記走過來。
梁書記問:“誰是家屬的丈夫?”
一位憨厚老實的男人說:“我是。”
梁書記走過去,深深地鞠了一躬,說:“對不起,我代表公社向你們道歉,也為逝者哀悼!”
死者的丈夫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他的親屬、一位女士巴巴地數落著,要討說法。
梁書記說:“我們有錯,有推脫不掉的責任,我該負責的一定負起責任來。”
“梁書記,我們不賴你!俗話說,冤有頭債有主,這一切責任都得他‘柳生育負責!我們也不想就現在生育,不想絕育,想戴環控制,可是‘柳生育強拉硬拽地把人拉上了車,結果給弄死了!我們要‘柳生育還我們的人!”
另一位親屬說:“我們不要什么包賠,就要人,好好的一個活人說給弄死就弄死了,這是么世道啊!”
有的親屬就要去撕扯柳秀才,被梁書記擋住了。
“你們的心情我能理解,我也很悲哀,很心痛,心情是一樣的沉重。”梁書記說,“人死不能復生,這道理誰都懂。你們的要求也不會實現,因為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們得面對眼前的現實啊!誰也不希望看到這種現實,可是不幸出現了,怎么辦?我們還是協商解決吧!”
梁書記哽咽了。
梁書記的話感動了死者家屬,他們有一位代表說:“也是,既然已經被你們害死了,那就得有個讓我們滿意的說法吧。”
“我先給你們一個表態,她的孩子,我們保證安排一名農轉非,安排為國家職工,然后我們再考慮一下,賠償一定數額的經濟補償。”梁書記說。
死者家屬和親友們感到很滿意,就說:“我們相信誰啊?”
柳秀才這時候插話,說:“計劃生育是我們的基本國策,誰都得執行照辦。你們還敢訛人嗎?想要挾不成?”
“你他媽的廢話,我們這不是在執行照辦嗎?執行照辦不等于就是要把人給整死啊!畢竟你們弄死人了呀!”家屬不干了,要和柳秀才拼命。
梁書記說:“你們放心,我可以和你們立字據,我用我的人格來保證。”
“是啊,口說無憑,立字為據!”家屬說。
一場劍拔弩張的危機,總算被梁書記化解了。
但是,柳秀才卻不領情,認為梁書記奪了他的風頭,于是和梁書記的矛盾越來越大。他覺得梁書記有把柄攥在自己手里,隨時都可以敲打要挾他一下。
“當年你蹲點時,可是很不光彩啊!”柳秀才說。
梁書記笑了,說:“秀才啊,你真的這么無聊嗎?我和你女兒的事情,那是兩廂情愿的,你以偷看女兒和別人偷炕那點兒事當樂趣,你真好意思啊!你喝大糞湯子,那可是你強力暴行啊,可以判你死刑的!為了女知青的人生后路,大家才便宜了你!”
柳秀才頓時冷汗下來了,這事梁書記是怎么知道的?大先生、馬建華這兩個王八蛋,到底給捅出來了啊!
“梁書記,我只是說說而已,我們多年的友情了,看來是半斤對八兩啊!”
“我的事情可以公開,大不了我不干這個書記,你敢嗎?那是要遭槍子的。”梁書記說,“不為那女青年的日后生活,我真想把你繩之以法!你很卑鄙,也很無恥!”梁書記對柳秀才很不待見,這還是第一次,“人家好好的一條生命,就讓你的失誤給葬送了!給她的子女安排個工作,真能彌補一點兒過失,有什么不可以?你連這一點良心都沒有了嗎?這不是戰爭年代,也不是造反派造反的時候了!”
柳秀才被梁書記一頓批評,很惱火,可是他無法反駁,自己理虧呀!
柳秀才買了一輛大摩托車。他騎著冒煙的大綠摩托,滿世界跑。一聽到那威風抖抖的摩托聲,育齡婦女們就心驚肉跳,很不安生。整個公社,只有柳秀才有一輛摩托,那威風和神氣真是無人能比。
突突突的響聲一響就傳出去很遠,河里的流水簌簌,山上的樹木瑟瑟,整個公社都不再寂寞,不再蕭條了。
有了這輛摩托,柳秀才經常往返于縣城和公社之間,他的摩托車后邊經常有婦女搭乘,感覺真是爽快愜意。
柳秀才在雙耳颼颼的風聲中哼著小曲,當然不是流行的革命京劇樣板戲,而是鼓書的唱段,或者蘇小梅的評劇唱詞,這樣顯得有文化,底蘊深。
柳秀才開著摩托從縣城往回走,突突突的,后邊一溜煙塵。快回到公社時,柳秀才看到一溜煙塵的拖拉機在前邊,正在拐彎,他想加大油門超過去。正當他在拐彎處要超過去時,拖拉機后斗一甩,鋼筋一下子就掃到了柳秀才的脖子上,那力量會有多大,柳秀才的頭被齊刷刷地從脖頸上掃掉了。拖拉機駕駛員沒有發現,繼續開。駕駛室里的另一名人員看到了,說:“不好,出事了!”后來,他們發現柳秀才的身子和腦袋已經分家了,當時,脖腔呼呼地往外冒血,無法救治,眼看著‘柳生育就這樣駕鶴西去了,神仙也救不回他的命了。二人趕緊把柳秀才的身子抬到拉鋼筋的后斗上,然后把頭也給找了回來,已經血肉模糊了。
柳秀才橫死在西大齡,而且身首分離,可謂凄慘。
公安們趕緊進行調查勘驗,結果是他自己的責任,拖拉機手沒有責任。
柳秀才的死訊像長了翅膀,傳得滿鄉滿村都是嘰嘰喳喳的私語聲。
有人恍然大悟,說:“趕緊去買鞭炮啊!”
于是,到處能聽到鞭炮聲,噼噼啪啪地響。
柳秀才剛死,大先生的不白之冤也大白于天下了。原來,盜竊代銷店的是哥倆,他們曾經是小偷小摸的慣犯,但只限于小偷小摸,盜竊代銷店這樣的大事,他們還是第一次干。二人干完事后,隱遁了一段時間,因為沒有出事,他們就又蠢蠢欲動,去盜竊別的代銷店,結果犯事被抓。他們很快交代了當年盜竊大先生代銷店的全部經過,原因是柳秀才買通了他們,嫁禍于大先生。柳秀才向他們交代,不要拿太多的東西,只要能夠造成大先生監守自盜的場面就可以了。他們干了,卻收手不住,什么東西值錢就搞什么……
聽說盜竊的哥倆被抓,大先生呆在家里的炕上,沒有多少激動,雙眼已經深陷得更加厲害了,他眨了眨眼,沒說什么。
大老太太說:“這個柳老五,損了八輩子德啊。”
“這外邊怎么到處是鞭炮聲啊?”
大老太太磕了磕煙灰,說:“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柳秀才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啊?”大先生問。
大老太太說:“被拉鋼筋的拖拉機后斗上的鋼筋掃了脖子,腦袋被齊刷刷地掃掉了。”
大先生望著天篷上糊的報紙,許久沒有說話。
柳秀才被埋葬的第三天晚上,是一個漆黑的夜晚,一伙人蒙了臉,將柳秀才的墳墓給挖開,扒了死尸的褲子,將他的生殖器割了下來,扔到墳外。然后,他們簡單地又把墳土回填上,揚長而去。據大家猜想,這應該是一伙憤怒的男知青,為了那些女知青,也為他們自己發泄一下極其郁悶的憤怒,終于以割斷柳秀才的生殖器為報復手段。
柳秀才的人生可謂輝煌一時,可是死得慘烈而悲哀,身首分離,生殖器被割斷扔入了荒郊野外,喂野狗了……
那天是個禮拜天,一些小孩子在山上玩耍,無意間看到了柳秀才墳邊的生殖器,一個孩子看到了,先是用腳輕輕地踢,然后用腳試探地踩。別的孩子也很好奇,一個孩子用一根棍子將其挑起,嗷嗷地叫著往前跑,其他孩子則追逐著,叫著,嘻嘻哈哈地笑著。他們玩耍,扔掉,又用木棍挑起,繼續追逐嬉戲。后來,前邊跑著的孩子,將其掉到地上,他家的大笨狗追過來,叼起來就向前跑去……
若干年后,馬建華退休,成為一位地方知名書畫家,他既能寫書法,又能作畫,而且作畫的價格按平尺計算,價錢不菲。不管畫作還是書法的好壞,有人認可,就算是有造詣了吧,也算是當年的功夫下到了,人家賣點兒錢,也在情理之中。他從縣城搬回洪屯居住,自己建了個畫院,玩得優哉游哉,像個隱士。而那個柳曉,盡管她很識時務,最終卻沒能成為俊杰,因為成了“第三種人”,受到了沖擊,仕途一落千丈,后來又被開除了公職,生活在他鄉。她找了個老公,是個種地的農民,生了三個孩子,生活極不如意。改革開放以后,她的三個孩子倒是都結婚生子了,卻沒什么出息,在全國各地到處打工,像候鳥一樣春去冬回。再后來,她老公去世了,她便獨自一人過活,有些凄涼慘淡,晚景實在不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