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英)克里斯蒂娜·蘭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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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女人們出來埋葬她們的孩子,那些小小的身體早已僵硬如冰。這是深冬的阿富汗,一張薄薄的塑料紙是孩子們抵御寒冷的唯一“武器”。每晚都有幾個孩子在睡夢中死去,在他們短短的一生中或許從沒體會過溫暖的滋味。這樣的故事令人心碎,卻并不少見。
正是這種痛苦激發著卡勒德·胡賽尼的寫作。如果你讀過一本關于阿富汗的書,極有可能就是他的大作。卡勒德·胡賽尼的處女作《追風箏的人》和第二本書《燦爛千陽》在全球賣出了3800萬冊。《追風箏的人》揭露了阿富汗少數族裔哈扎拉人所遭遇的歧視,《燦爛千陽》關注的則是阿富汗女性面臨的殘酷家庭暴力。2007年,他開始萌生寫第三本書的想法。“那一年,我作為聯合國難民署親善大使回到阿富汗走訪了許多貧困家庭。他們整個冬天都躲在山洞里御寒,很多孩子因此夭折。人們從污穢不堪的水里取水,小病小災就能輕易奪取他們的生命。”
阿富汗原始、骯臟的貧困村莊與作家的生活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世界。胡賽尼住在舊金山灣地區,那里遍布著富人整齊潔白的別墅和精心修剪過的草坪。作為世界頭號暢銷書作家之一,他日進斗金、衣食無憂。胡賽尼坦率地承認:“我寫的人在阿富汗受苦受難,我卻靠講述他們的故事獲得了成功。這讓我有一種深深的負疚感,寫作仿佛成了一種偷竊,我為了自己的目的偷取了別人的經歷和生活片段。”
少年胡賽尼就有一個作家夢,但從沒告訴別人。“15歲初到美國時,我一句英語都不會說,以英語寫作為生的夢想簡直是天方夜譚。”于是他選擇了一條很多移民都選擇的道路——學醫。所以當2003年《追風箏的人》剛出版時,醫生胡賽尼雖然非常高興,卻絲毫沒有轉行的想法。這本書的英國推介會在倫敦一家書店舉行,當時只來了不到10個人。“我知道自己得接受現實,以寫作為生不可能,還得上班。”然而出版后第二年,《追風箏的人》又推出平裝本,終于通過人們口口相傳,大獲成功。小說情節引人入勝,愛與救贖的主題充滿張力,這一切都讓讀者手不釋卷。這部小說更打開了一個窗口,讓人們能換個角度了解那個“9.11”事件之后一直在各大媒體出現的遙遠國度。“漸漸地,我開始在機場、火車等公共場所看到人們閱讀這本書,”胡賽尼說,“然后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它就登上了《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并在那里盤踞多時。”
10年之后,他不再是加州圣何塞門診診所的胡賽尼醫生,而是一位功成名就的作家。其新書的發行活動在全美41個城市巡回展開,書店均以邀請到他為榮。可阿富汗人并沒有為同胞的成功而歡欣雀躍——他們覺得胡賽尼的小說是在公開宣傳阿富汗的“家丑”,由《追風箏的人》改編成的同名電影甚至被禁止在阿富汗上映。
橄欖色的皮膚,深邃的棕色眼睛,加上刻意留下的滿臉胡楂,讓胡賽尼看上去非常像一個阿富汗人。“我這樣子太方便了,再出名也很少有人能認出我。”他笑著說,“有一次我去一家書店,那里有一個書架幾乎全是我的小說。付賬時我拿出信用卡,店員要求我出示證件,我也給他了。結果什么都沒發生,就是這么美妙!”
對同胞的愧疚感促使他開辦了卡勒德·胡賽尼基金會。到目前為止,這家基金會已經為359位居住在紙板屋里的窮人提供庇護。“這是我回饋的方式,與那些用他們自己的故事豐富我作品的人分享我的好運。”
胡賽尼承認,如果不是因為“9.11”事件,他可能還是一名全科醫生。1999年,胡賽尼偶然看到一篇關于塔利班禁止市民放風箏的報道,而放風箏是胡賽尼小時候在喀布爾最喜歡的活動。他一時興起,寫了一個小故事,并在2001年將它最終擴展成為一部小說。雖然書寫完了,但《追風箏的人》的出版卻并不順利。胡賽尼把自己的小說推薦給了30多位圖書經紀人,只有一個給了他答復,還是一封婉拒的回信:“阿富汗已經是過去式,新熱點是伊拉克。”那是2002年的6月。
因此,當胡賽尼突然收到一名圖書經紀人發給他的短信,說她很喜歡這本小說時,胡賽尼非常激動,將這條信息存了一年沒刪。“心底從未向人吐露的夢想突然實現”,胡塞尼說,眼里閃耀著光芒,“這種感覺令人沉醉”。
《追風箏的人》帶來的巨大成功意味著胡賽尼和他的妻子羅亞都可以辭職回家,從此安享生活。現在,胡賽尼每天早上8點送孩子上學,上午9點開始寫作,下午2點接孩子們回家。聽上去很美好,但胡賽尼卻說:“寫作可不簡單,甚至是一條痛苦不堪的道路,充滿了自我懷疑和掙扎。但時不時也會有幾天,能寫出幾段能真正表達內心的文字,這時就會覺得身心舒暢,渾身像充滿了電似的。”
他希望能展現阿富汗的另一面,與電視新聞里的胡子配大槍不同的一面。在第三部小說《群山回響》里,胡賽尼借筆下的一位希臘醫生說出了自己的心聲:我熱愛阿富汗,因為這里的街頭,隨便一位涂鴉者都能在墻上揮灑出波斯詩人魯米的詩句,詩早已融化在阿富汗人的血液中。
胡賽尼解釋說:“哪怕在阿富汗最貧瘠之地,一位目不識丁的老農都有可能會背誦幾句魯米的詩句。我聽著奶奶講的故事長大,從小就癡迷于波斯詩人菲爾多斯《列王紀》里描繪的世界。我寫作的時候,也總是不由自主地引向這些主題,引向家庭,其中的各種糾葛,人與人之間的愛和傷害。”在第三部小說的扉頁上,胡塞尼引用了魯米的詩句:“在錯與對之間,還有一塊區域,我將在那里等你。”
“我不再像過去那樣,相信絕對的好或壞”,他解釋道,“這本書在道德上是有些模糊的,你會發現有些角色做過壞事,但同時也可以很善良、溫暖。他們的出發點更復雜,希望讀起來更加有趣。”
胡賽尼不認同阿富汗人好戰這種看法:“20世紀的絕大多數時間里,當歐洲深陷于內戰、種族屠殺時,阿富汗人一直享受著寧靜的生活。直到蘇聯入侵,阿富汗才被迫卷入沖突。我小的時候,全家人一起出門都不用鎖門,我生活在阿富汗的那些年里,從未聽到一聲槍響,從未聽說過一起謀殺案。”
但未來并非毫無希望。“現在人們傾向于認為阿富汗是個徹底失敗的國家,這種想法并不正確,轉變正在發生。塔利班時代,阿富汗沒有女孩上學,現在數百萬女童在接受教育,母嬰死亡率明顯改善。阿富汗的手機用戶達到了1200萬,很多鄉村里的人在用手機聯系生意,這些事情在幾年前是不可想象的。阿富汗是個年輕的國家,絕大多民眾的年齡在25歲以下,他們中的很多人都對未來充滿期待。”
阿富汗的未來就像胡塞尼的小說,“我從不給我的小說定好情節發展,”他說,“我也不知道小說里的這些人物究竟會走向何方。”他的孩子可以為此作證。每天胡賽尼給孩子講睡前故事的時候,他總是即興創作,在關燈前給孩子們留一個懸念,哪怕此舉經常招來他們的抗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