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蘇省南京市溧水區第三高級中學 秦峰

千古風流人物,我最崇拜的男神就是蘇東坡。前段時間,經好友的推薦,我有幸讀了林語堂先生的《蘇東坡傳》,竟一見傾心,進而癡迷不已。
蘇東坡在文學、藝術和人格上的魅力,經過林語堂先生的轉譯,不但沒有絲毫的折損,反而更加突出。從某種意義上說,林語堂先生之所以選擇蘇東坡作為傳主,與其說是出于對他的個人偏愛,倒不如說是古今兩位才子的惺惺相惜,更是把他看作是自己在精神和道德上想達到卻達不到的那種至高境界。
在世人的心目中,蘇軾是人間不可無一,難能有二的。他既是在碧水翠柳縈繞間的西子湖畔,淺吟“濃妝淡抹總相宜”的雅客,也是月下燈前,手持鐵板銅琶,高唱“大江東去浪淘盡”的豪士;他既是高居廟堂之上,敢于并樂于為百姓請命的達官,也是躬耕于東坡之下,為飽腹而終日奔波忙碌的農夫。他既能高義薄云地受黃州小城,一位素未謀面的歌伎之邀,寫下“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雖好不吟詩”的恭維,也能向貴為九五之尊的神宗皇帝,呈上“臣愿陛下徐行于九軌之道,猶未晚也”這近乎威脅的勸告。他沉迷于自釀美酒,日漸成癖,也熱衷于修煉瑜伽,不能自拔。他修筑過蘇堤穎堤惠堤,也流落到惠州黃州儋州。他有登龍之術,也有謙退之道。他悲天又憫人,也憤世而嫉俗。他漫步于月下,也戲謔于朝堂。他雅游在山林,也忙碌于廚房。
說蘇軾是天才,主要是由于他在詩詞文章和書畫藝術上的卓越之美。他的詩,粗言細語,無一字不佳,雖然高古不如李謫仙和杜工部,而在博學見識方面,在超脫變怪方面,卻迥出于二人之上,故卓絕千古,被后世尊為“詩神”;他的詞,將傳統的表現女性化的柔情之詞,擴展為表現男性化的豪情之詞,將傳統上只表現愛情之詞,擴展為表現性情之詞,題材廣闊,清新豪邁,善用夸張比喻,獨具風格,將文采與氣節并重,破除了“詩尊詞卑”的觀念,使詞的美學品位真正能與詩并駕齊驅;他的文章,師從韓愈和歐陽修,胸有萬卷,筆無點塵,更多地融入了古文的疏宕蕭散之氣,吸收了詩歌的抒情意味,從而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他擅長書法,早年用筆精到,老大漸近自然,翩若驚鴻,婉若游龍。與黃庭堅、米芾、蔡京并稱為“蘇黃米蔡宋四家”;繪畫方面,他積極倡導作畫不求形似,而以寫意為主。他為惠崇和尚的《春江晚景》鴨戲圖和飛雁圖各題詩一首,畫美而詩絕,視覺藝術和語言藝術二者渾然天成,相得益彰,給人以無盡的遐想。
我們喜歡他,不僅僅是因為他的才學。我們更醉心于他的機智、幽默、坦蕩,樂于和自己的苦境相周旋,從不絕望,也從不泯滅自己的創造力。甚至說,他文化和人格中所有的亮點,都是由他所處的苦境激發出來的。蘇東坡不僅讓我們見證了世界的荒謬與黑暗,也讓我們看到了文人名士的風骨,看到了中國文化精神的不屈和茁壯。
中國歷史上的文人藝術家,論個人境遇,很難找出比蘇東坡更慘的。他一任帝師,先后為兵部、吏部、戶部三部尚書,曾為八州太守,其間卻又大起大落,四處貶謫。縱觀他的文字,有“十年生死兩茫茫“的相思,有“老夫聊發少年狂”的豪放,有“揀盡寒枝不肯棲”的寂寞,有“也無風雨也無晴”的灑脫,有“天涯何處無芳草”的苦澀,有“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的豁達,有“此心安處是吾鄉”的彷徨,有“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的孤傲。但是,他的文字,最多偶有尖銳的痛感,卻從未有過絲毫怨氣。
我不喜歡憤青,尤其是老來猶憤。過多的抱怨,不是體現一個人的強大,而是表明一個人的懦弱與無助。蘇東坡知道“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夜與晝、枯與榮、滅與生,是萬物的規律,誰也無法抗拒。因此,他笑納生命中的所有陰晴夜晝、枯榮滅生。他不會像屈原那樣視自己如香草幽蘭,只因理想漸行漸遠,就帶著滿腹才華投身冰冷的江水,就連縱身一跳的剎那也不忘保持著華美;他不會像魏晉名士嵇康或阮籍那樣辭朝遁世,漫步于荒山野嶺,流連于花海竹林;也不會像詩仙李白那樣傲嬌到一旦不爽便飄然而去,鶴飛于西山之缺,清遠閑放,任憑千呼萬喚,再不歸來。
假如一個人無法改變他置身的時代,那就不如改變自己——不是讓自己屈從于時代,而是從這個時代里超越。這一點,蘇東坡做到了,在歷經了痛苦與磨難之后,一點一點地脫胎換骨的。有人說:“李白、蘇東坡、辛棄疾、陸游的所謂豪放,都是做出來的,是外露的架子”,我卻不敢茍同。我認為,豪放絕不是做出來的,而是在煉獄里練就的。既要有文火的慢熬,也要有強烈而持久的擊打。蘇東坡的豪放氣質,除了天性使然,更因為苦難與黑暗給了他一顆強大的內心。他豪放,因為他有底氣,有強大的自信。他熱愛生命,不是愛它的絢麗、耀眼,而是愛它的平靜、微渺、坦蕩和綿長。
他敬天,敬地,敬人,敬物,也敬自我。他在孤獨中與世界對話,將自己的思念與感傷,快樂與凄涼,將生命中所有不能承受但又必須承受的輕和重,都化成一池萍碎,或是一分流水二分塵。仿佛在他的生命里,從來就沒有過崎嶇和坎坷,只有云起云落,月白風清,留在他的一生以及伴他終生的藝術里。蘇東坡是一個容易感傷的人,也是一個善于發現快樂的人。在悲劇性的命運里,他從來不忘采集和凝望美好之物,當個人命運的悲劇浩大沉重地降臨時,他用無數散碎而具體的快樂來把它化于無形。這是蘇東坡一生最大的功力所在。
他是天生的樂天派,在他長達十三年的貶謫路上,他的心情無疑是悲苦的。但他卻能在所到之處,用當地的美食裝點自己的人生。黃州的豬肉,惠州的荔枝,儋州的生蠔,他用所有能夠企及的食材溫暖了生命的苦難。他大口吃著,大聲笑著,在人生旅途上從來沒有被悲傷長時間籠罩過,反而用他的樂觀和豁達,綻放出了不一樣的璀璨煙火。
讀完這本書,我們可以很清晰地感受到一位大師的心路歷程。雖然一直身處洶涌的政治旋渦,但他始終光風霽月,遠超于蠅營狗茍的政治勾當之上。他不忮不求,隨心所欲地作賦吟詩,純然表達著自己的情之所寄和心之所感。至于這樣會招致怎樣的后果,于自己有何不利,他則一概置之度外。因是之故,一直到今天,我們仍以閱讀他的作品為樂。雖然東坡先生已經作古,但是他永遠留下的是內心的喜悅,是思想的歡快,這才是九百年后的我們所津津樂道的,同時也是真正能夠萬古不朽的。
拋卻名牽利絆,敞開本真心靈,向大師致敬,向偶像獻禮。縱不能腹藏萬卷詩書,氣近芳華也可以。胸有點滴文墨,虛懷若谷,我們又何樂而不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