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前

韋延麗

我家在廣南縣南屏鎮花榜村，距323國道線16公里。印象中，這16公里的花老路是鋪在腳下的一條巨龍，承載著家鄉人，時而騰飛，時而沉睡，時而穿過藍天白云，時而演繹動人的故事。

我的故事從1992年說起，那時我12歲，一個懵懂的少女。這是我人生關鍵的一年，這一年，我因到鎮上參加小考而第一次走出大山。假如我是一只金鳳凰，那么這時的我，無疑是只剛出窩的呆頭鳥。在沒走出大山前，窩里窩外漆黑一片，我看不清外邊的世界，因此，當我步行16公里，第一次看到公路時，我整個人都看呆了。

看不到頭的公路，神秘、新奇;山一樣大的車，飛來飛去，我恨不得自己能跳起來，捉住一輛，套上馬韁，沿路奔馳。有停在路邊的，我便走過去，前前后后打量，思考著要不要找點嫩草，哄哄它，喂喂它。

小考后，我如愿上了初中，成了花老路的常客。我初中的語文老師是個喜歡講故事的人，如今我總能想起他站在黑板下，娓娓道來的樣子……

“X村一老倌，極愛牛馬，卻從沒見過車，他第一次見車時，異常喜愛，遂找來草與苞谷，喂車……”

“哈……”老師還沒講完，下邊便笑開了，我低著頭，紅著臉，仿佛老師講的是我的故事。

上初中的日子，家于我這個學子來說，是16公里外的故事，美好、溫馨。每逢周六（那時尚未執行雙休），我們村的初中生便集成雁陣回家。擔當領頭和壓陣的，是年紀大、走得快的學長。我因身材小，從來都是走在陣中。我們說說笑笑，有時也默不作聲，一路走來，印象中從來沒有覺得累，而同學間相互爭著背背包的場景，卻像一顆珍珠，一直鑲在我的記憶中，閃閃發光。

1993年，開山炸路的炮，用一聲巨響轟亂了我們的神經，我們奔走相告：要修花老路了！我們將要有車坐了！聽到消息的整個星期，我們都在討論修路的盛況，恨不得學校立即放假，讓自己也炸一段山，清一段路。終是熬到了周末，放學后的我們興奮不已，一路小跑著，恨不得馬上到達新修的公路上，可當跑了兩個小時看見新路時，一群人卻傻眼了。新修的公路臥在山頂，離老路幾千米高呢，中間沒有路，橫亙的是密林、亂石，如何上去！可我們興奮啊！那些新炸的石頭漫山遍野，它們像一波波浪，席卷著我們往山上跑，我們的眼里沒有亂石，沒有樹叢，只有沖浪的快感。站在新路上我們沸騰了，為排遣我們的興奮，我們爭相著將炸開的石頭扔向山下，一撥又一撥的石頭，在我們的歡笑聲中，爭趕著往山下跑，如一輛輛飛馳的車。

那年終究沒能修通路，新路因一起安全事故而停工，一停便是3年。在那3年中，每當我走到新路下方時，總會抬起頭，將那條睡在山頂的新路，看了又看，那時的我，多么希望新路醒過來、飛出山外啊！

新路飛出山外是1996年，當時修通的是等級很低的農用路，路上行駛的車極為有限，除了單位下鄉的吉普車、三菱車外，其余多為底盤高、速度慢的農用車。

別看是農用車，可因為車少，乘車的人總是滿滿當當。農用車沒有座位，我們一群人便像掰下的苞谷，全被插在了拉農用物資的車廂上，這種時候，車棚桿就成了車上人的“安全抓桿”，也有抓不到車棚桿的，隨手抓了旁邊的人，那種情況下，被當作車棚桿的人，往往也不介意。坐農用車的過程絕對是冒險之旅。它不像過山車，搖搖擺擺總有規律。它突如其來地顛簸，甚至失控，總能揪緊你的神經。在那凹凸不平的農用路上，農用車出險是常事，最為常見的是車輪打滑后退，車后退時沒有征兆，它像一頭沒馴化的野馬，在某一瞬間突然發起了脾氣，等你反應過來勒韁繩時，它已經嘶鳴著沖向了懸崖，而車上的你，只有尖叫的份，當然也有身手快的，飛似的攀上車廂圍欄，雙腳發力，跳到路上，卻很快咧著嘴、跛著腳;更刺激的是冰凍天，路太滑，膽子小的，自然選擇步行，更多膽子大的，準確說是不怕死的，仍然插到農用車上，這時的農用車像一條受傷的大蛇，扭曲哼唧著向前爬去，它有時向前沖，有時后擺尾，有時干脆陷在某個凹塘里不動，這種時候，乘車人是不敢生氣的，怕一生氣司機便不走了，將你和你的包丟在荒山野嶺。而是要趕快跳下車，去鼓勵司機，沖，向前沖。司機猛地踩下油門，可還是沖不上去。沒辦法，大伙只好卷起褲腿，墊石頭、抱草草，一陣忙碌，可車還是不動啊。這便到了發揮集體力量的關鍵時候，全車人貼到車屁股、車側面，“一、二、三、加油……一、二、三、加油”，推車的口號伴隨飛濺的泥漿響徹云天，幾經掙扎后，車終于像一只困獸，哀嚎著跳出了泥塘，可推車的卻一個個變成了泥人，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了。

想起冰凍天坐車時的氣氛，我至今仍會有窒息的感覺。坐在那種車上，你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苞谷，卑微得如塵埃，只能自己愛自己。這就需要將全部精力集中在路況、車況上。除了死死地攥緊車棚桿，還得隨時作好應對準備。事實證明，這種準備是沒錯的。一次下雪天，我們坐的農用車在一個轉彎處突然滑向了側邊，由于離心力的作用，車上人全部倒向了一邊，只聽“叭”的一聲響。車棚桿斷了！天哪！車棚桿竟然被攥斷了！！幸好車上的人均有準備，在車棚桿斷裂的剎那，全都借力跳到了路上。那一次的經歷，嚇得我們好幾天沒敢坐車。可時間一長，這種驚嚇又被懶惰抹平，農用車上又插滿了人，這自然就埋下了隱患，在那個年代，農用車車禍時有發生，死傷亦有，也算是發展中的教訓吧。

可如今想來，坐車仍是美好的，盡管只能坐農用車。可它畢竟能在顛顛簸簸中，縮短游子與家的距離。怕只怕，坐不到車。在花老路上，晴通雨阻的路況像一枚炸彈，隨時能炸沒我們回家的美好心情。路通后的我們，有了期盼，習慣了安逸，總是喜歡顛簸著回家，以致路通后的日子跌跌撞撞。在你渾身是汗，拎著大包小包趕到乘車點時，就只有一個希望：坐車。可天氣總不遂人愿，雨嘩嘩地下著，再膽大的司機也只能望雨興嘆。沒辦法，你只好嘆一口氣，背上背包，系緊鞋帶，無奈地走向雨中，獨自摸爬滾打，爬著爬著，便爬出了悲壯，爬著爬著，便爬出了人生。

花老路的春天，來源于國家的惠民政策。一拔又一拔的好政策，如春風陣陣。精準扶貧、通達工程、偏苗聚集區道路硬化工程等等，花老路花香陣陣。2008年，花老農用路變成了通達公路;2016年，變成了寬闊的水泥路。路上行駛的車也隨著路等級的提高，越來越多，越來越高檔，越來越熱鬧。從原來單一的農用車變成了摩托車、面包車、班車、小貨車，到現在的電動車、小轎車、大貨車，甚至寶馬、奔馳。

也許是我漂泊紅塵太久，兩年未回家的我，前幾天駕車回家時，突然發現，原來跌跌撞撞的花老路變寬變長了，再見它時，它像一條騰飛的巨龍，神采奕奕、張牙舞爪。最為驚喜的是，它的那些爪不知不覺已經四通八達，連接了一個個村莊，村莊里，一棟棟平房拔地而起，平房里的家鄉人走出來，瞇瞇笑著，邀請你到家中做客。

突然驚覺，原來，那些跌跌撞撞、摸爬滾打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不經意間，家鄉人已經乘著國家惠民政策的東風，正一路向前，騰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