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的人間情味

胡艷麗

近年來聲譽日隆的日本著名編劇、導演、作家是枝裕和，在電影作品《小偷家族》斬獲第71屆戛納電影節金棕櫚獎后，其系列小說作品也再度引起人們的關注。身兼多重身份的是枝裕和，在小說創作中本就有極強的電影鏡頭感，他的小說中并沒有宏大的社會性事件，在《人間三部曲》中，所有故事的鋪展，都以家庭為基點，而社會的幕布，就靜置其后若隱似現。是枝裕和小說的魅力在于初讀時并不覺驚艷，而再回味時卻是一層一層的滋味慢慢涌現，令人經久難忘。

《人間三部曲》囊括了是枝裕和的《步履不停》《比海更深》《小偷家族》三部情感一脈相連的作品。《比海更深》似是《步履不停》的延續，主人公的名字都設定為“良多”，他們都是人生的失敗者，前者作者是站在兒子的視角，從側面去呈現父母平淡、悲哀而又滿含無奈的一生，而后者更多的是用良多個人的失敗，去呈現父、子、孫三代人命運的延續。到了《小偷家族》一書中，所有的故事，都被放置到社會的更邊緣地帶，這不再是一個正常的家庭，所有的家庭成員之間都沒有血緣關系，他們被社會遺棄，因各種各樣的原因走到了一起……這個家庭，無法用“正常”的道德倫理，或是律法來評判，他們就像石頭縫里艱難求生的野草，根基淺薄卻又異常堅強，換個視角去看，自有動人明媚之處。

在《步履不停》中，是枝裕和用看似刻薄，實則充滿憂傷溫情的筆觸，完整呈現了一個凡俗家庭的一天。全書以母親的離世為引子，回憶七年前，在兄長祭日一家人團聚的情景。不好相處的父親、刻薄嘮叨的母親，暗打主意的姐姐，初入門的新媳婦，一家人各有心事、各有情緒、各有不可言說的秘密。在對待被哥哥救起的年輕人的態度上，母親更是顯得冷酷而不近人情，一面笑臉迎人，一面又在他走后百般嫌棄，原來她堅持一定要這被救的年輕人一年來一次的目的，只是為了折磨這個孩子，讓他為“害死”了大哥，而反復經受心靈的折磨……“良多”自己即使在兄長已經過世了十五年后，仍然未能走出由于父母對大哥的偏愛帶來的心理陰影……。

顯然，這樣的一天并不美好，一家人在一起針尖對麥芒，彼此互相揭短、互相打擊、小沖突不斷，而在這彼此的嫌隙、爭端中，又無一人是勝者，人人身心俱疲。當時只道是尋常，當母親離世后，良多再回味那一天，一切仿若都有了不同的滋味，那些隱忍、爭執，其實正是一家人相伴相知的見證。事過經年，父母當時的種種表現，“良多”也終于理解那是愛和疼痛的“后遺癥”，母親的嘮叨，父親的裝腔作勢，其實正是最動人的“人間情味”。只是，這一切，人們在年輕時很難體會，唯有半生輾轉人世沉浮后，才會慢慢感同身受。

在《比海更深》中，是枝裕和的筆觸更顯克制，所有的情感都埋在靜水流深處。讀者在文字表面的波平浪靜下，分明能感到那無形的巨浪，正在自己心底翻涌。如果說書中的真悟、良多、父親，是一個人人生的三個不同階段，少年真悟對人生還充滿了希望，良多則經歷了由希望到失望的過程，而父親，則是在對現實的步步妥協中，對人生不再抱希望。當三個人的身影漸漸融合在一起，其實就是一個人完整的由希望到失望，由生到死的歷程。

作者以三重影的筆法寫一個自甘墮落的人，其實他是在用一個廢材來映照一群普通人的人生。小說中切入了良多的姐姐、姐夫，母親、前妻、同事、上司等一系列人物，他們的人生顯然也并不好過，沒有誰是成功者，各有各的難處，各有各的悲哀。姐姐也是勉強度日，女兒要學滑冰還要靠母親贊助;前妻帶著兒子，生活并不寬裕，遇到一個心愛的人，也要小心翼翼相處;偵探事務所的所長，看似自立門戶，但實則仍然要受至于他的前領導……就在這不輕松、不如意中，每個人都在努力地活著，努力地愛著，努力地活出尊嚴。

這個世界將太多的鏡頭對準了極少數的成功者，似乎所謂的成功是一種常態，但卻忽略了成功背后的種種主客觀因素，以及機遇和運氣。對于普羅大眾而言，人們既沒有力量去對抗社會上的不公，也無力改變經濟社會發展的大勢，對于失業、低薪、物價上漲、經濟形勢動蕩以及生活中飛來的各種不幸，都只能是逆來順受。平凡卑微的生活，才是每個人生活的常態，是去掉“美顏”“濾鏡”“修圖”之后的真實人生。

在《小偷家族》一書中，是枝裕和打開了生活的另一重簾幕，這里的主人公處于社會的更邊緣地帶，他們的道德和主流社會有著明顯的分歧，偷竊是他們生活的日常，是愛“家人”的方法。書中有很多觸動人心的細節，比如受了很多苦的小女孩卻對他人心生愛意，從未生育過的信代，卻不惜付出一切代價守護小女孩。自小被教著偷竊的哥哥祥太，從未考慮過自己的處境，卻不忍讓尤里重蹈他的覆轍……這相親相愛的一家人，比很多有著血緣親緣關系的家庭，更溫馨更有愛。信代因對小女孩的愛，而有了圣母一般的光彩，哥哥祥太也有了悲情英雄的色彩。

看守所中信代對站在道德高地的女獄警充滿了不屑，她內心深處有一句獨白“說了你也不懂”。是的，情到深處，必是被世俗所不解的。所有的人都可以一眼看到“小偷家族”的惡和市儈，看到前兩本書中青年良多和中年良多的百無一用，但并不是每個人都能理解他們心底的悲涼，和心中從未泯滅的善良。順風順水生活的人無法想象，在陽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有那么多的人間苦痛，更無法體悟，這些苦難是如何發酵的。

是枝裕和筆下的人物，個個不成氣，每個人身上都有各種各樣的缺點，但讀者無論如何就是對他們恨不起來，還會產生深切的同情。因為在每一個惡“果”的背后，都有一個悲涼的“因”，正是這些“因”，擊中了社會的種種病灶，道出了底層民眾生活的辛酸和悲涼。是枝裕和寫下了人間最深的情味兒，于卑微處展現人們不堪卻又真實的生活，他把對社會深層問題的思考埋于故事情節之下，于無聲、細膩處展現寫作者真實的力量——于不動聲色中藝術地展現真實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