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制度分析與發展框架下,農民工及其家庭的生存空間可劃分為農村行動情境與城市行動情境,這有助于描述與研究農民工的行動選擇與生存狀態。基于影響行動情境的內部變量和應用規則對農民及家庭的行動選擇、結果以及影響進行深入解析可以發現:在農村,傳統農業轉型緩慢,農業現代化滯后,鄉鎮企業吸納勞動力能力下降,農民不得不離鄉背井;在城市,城鎮化落后于工業化,戶籍“堅冰”難破,人的城鎮化滯后于土地城鎮化,農民想留卻留不下。在非均衡的制度安排下,農民工通過家庭化遷移來實現家庭彌合并非易事,不得不處于“半市民”狀態,家庭處于離散狀態。
〔關鍵詞〕行動情境;制度分析與發展框架;農民工;家庭遷移;人口流動
〔中圖分類號〕D632.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8048-(2019)03-0116-10
《中國流動人口發展報告2016》指出,目前人口流動已從青壯年獨立流出、夫妻兩人流出,到攜子女流動、家庭化遷移,進入以家庭化遷移為趨勢的階段,人力流動趨于穩定化、家庭化,定居意愿普遍增強。《中國流動人口發展報告2017》指出我國流動人口規模為2.45億人,比上年末減少了171萬人。這是中國流動人口總量連續第二年下降,主要是由于戶籍制度改革,使得部分流動人口在流入地落戶轉化為新市民。大規模的人口流動遷移仍是我國人口發展及經濟社會發展中的重要現象,《2017年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顯示農民工總量達到28652萬人,比上年增加481萬人,增長1.7%,增速比上年提高0.2個百分點。雖然農民工在城市的定居意愿很強,但是定居能力弱,調查數據顯示,大量農民工并沒有真正獲得城鎮居民身份,2017年按城鎮戶籍人口計算的城鎮化率僅為42.35%。《2009—2014年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顯示在外出農民工中舉家外出農民工的比例大致保持在20%左右,這意味著接近八成的農民工很難實現家庭化遷移。2015—2017年未公布舉家外出農民工數量,但并不意味著舉家外出農民工數量增多。《2017年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顯示在全部農民工中,男性占65.6%,女性占34.4%,女性和有配偶的外出農民工占比均下降。這說明在勞動力轉移過程中更多以個人轉移為主,并且是一種職業轉移而非以定居為目的的遷移。〔1〕農民工與其他家庭成員卻過著分開的共同生活,農民工成為“顛沛流離”的“兩棲人”,家庭化遷移受阻并引發一系列社會問題。
一、制度分析與發展框架
制度分析與發展框架(Institutional Analysis and Development framework,簡稱IAD framework)是關于自然物質條件、共同體屬性以及應用規則如何影響行動情境的結構以及結果產出的分析框架。關于制度分析與發展框架最早的闡述出現于1982年,拉里·凱瑟爾和埃莉諾·奧斯特羅姆發表了《行動的三個世界:制度方法的元理論集成》,試圖發展一個普適性的綜合分析框架,進一步發展并運用于不同實際情況的分析。〔2〕與自主治理理論息息相關的制度分析與發展框架從1982年開始一直是奧斯特羅姆研究的重點,〔3〕1996年奧斯特羅姆在《制度性的理性選擇:對制度分析和發展框架的評估》一書中提出更為完整的制度分析與發展框架,〔4〕該框架致力于解釋包括應用規則在內的外生變量如何影響公共池塘資源自主治理中的政策結果,為資源使用者提供一套能夠增強信任與合作的制度設計方案及標準,〔5〕可以幫助分析者進行制度比較與評估。制度分析與發展框架為我們對公共池塘資源以及其他與個人處在自然、文化、規則等因素綜合影響的重復博弈情境中有關的問題開展長期研究提供了方便,它已成為公共池塘資源自主治理的指南。〔6〕保羅·A·薩巴蒂爾在《政策過程理論》中對制度分析與發展框架給予了高度評價,指出“制度性的理性選擇(制度分析與發展框架)是本書所列的各種框架中發展最為完善的一種方法,被證明在美國甚或在德國都能適用” 〔7〕。
自然物質條件、共同體屬性、應用規則、行動情境等是制度分析與發展框架的核心要素,但并不是每次進行制度分析時都會全部用到制度分析與發展框架的各個組成部分(在此著重論述行動情境要素)。〔8〕
(一)自然物質條件
自然物質條件主要包括與公共池塘資源有關的土壤、動植物種類、降水等自然條件,它是公共池塘資源賴以生存的基礎。根據奧斯特羅姆的“社會生態系統分析框架”,自然物質條件已經不僅僅局限于公共池塘資源中的自然屬性,它的范疇已擴展到包括自然、社會、經濟、政治、文化等在內的多重環境因素,自然因素與人文因素共同構建了更為完整的“自然物質條件”,從而可以更好地解釋環境與資源的多樣性。〔9〕〔10〕
(二)應用規則
應用規則通常是在不斷重復的行動情境內的個體為了改善結果而有意識地改動情境結構的過程中產生的,它是行動者普遍認可的對何種行為和結果是被要求、禁止和許可的具有可執行力的描述。〔11〕奧斯特羅姆根據影響行動情境的要素構建了七類應用規則,分別是身份規則、邊界規則、信息規則、償付規則、選擇規則、聚合規則和范圍規則。
(三)共同體屬性
共同體屬性在制度分析與發展框架中主要是指資源所在群體的特點(占用者群體的特性),包括共同體普遍接受的行為規范、潛在參與者所共享的對特定類型舞臺結構共同理解的標準、生活在某一共同體中的人們的偏好的同質性以及資源在那些受影響的人們之間的分配等。〔12〕
(四)行動情境
行動情境是指人們進行互動、交換物品與服務、提取與提供、解決問題或爭斗等在行動情境中可能采取的諸多行為選擇的社會空間,〔13〕它能夠用來分析制度對人的行為及其結果的影響,并區別和限定一種制度同其他制度的不同點。〔14〕無論大行動情境還是小行動情境都是由七組變量組成,包括行動者、行動者的身份(位置)、容許行為、潛在結果、控制力、信息、收益與成本。①
第一,行動者。它是行動情境的第一要素,行動者主要是指在決策過程中承擔某種身份且具有決策能力的實體,不僅包括個人,還包括國家、政府、企業、社會組織等復合個體。
第二,行動者的身份。主要是指把過程行動者與一組獲得授權的行動聯系起來的地位。身份是行動者行為選擇的載體,每個行動者都有自己的身份或位置,它們可能是相同的,也可能是不同的。
第三,容許行為。主要是指處于特定位置的參與者在過程的不同階段所可能做出的行動選擇。由于外生變量的制約,行動者在行動情境中必須從眾多容許行為中進行選擇,這個選擇可能是理性的也可能是非理性的,可能是自愿的也可能是被迫的。
第四,潛在結果。主要是指行動者的行動可能帶來的結果,這是特定規則條件下個人互動所可能帶來的結果。對潛在結果的考慮與評估會影響行動者的行為選擇,進而改變行動者的預期選擇。
第五,控制力。主要是指行動者對決策的控制能力。行動者對結果控制力不一,可以是絕對控制和零控制之間任何一種情況。在行動情境內,個體的“勢力”等于機會價值與對決策的控制力的乘積。
第六,信息。主要是指行動者在某一個過程、某一個階段、某一個位置所能獲得的信息,行動者可能獲得信息完整性取決于自然物質條件的復雜程度以及應用規則的限制程度。
第七,收益與成本。收益與成本是行動和結果的重要激勵及阻礙要素,收益不僅包括經濟回報,還包括自我價值回報,成本不僅包括為實現某一結果而形成的有形費用,還包括無形費用的支出。
應用規則是影響行動情境的重要外生變量,七類應用規則分別對應行動情境中的一組變量,同時它們又會間接影響其他變量,從而對行動情境整體產生影響。〔15〕
自上世紀八十年代被提出后,制度分析與發展框架已經被廣泛運用于公共治理領域,它已經成為分析公共事務問題的重要工具,影響了眾多問題的分析與研究。農民工家庭化遷移是一個復雜且多層次的綜合問題,制度分析與發展框架的行動情境要素為解讀該問題提供了新的視角,七組內部變量構筑的復雜且多樣的行動情境為動態展示農民工家庭遷移構建了“舞臺”,不僅有助于描述與解釋農民工及其家庭的行動選擇和生存狀態,而且有助于更好認識為何農民工難以實現家庭化遷移。
二、制度安排下的農民工家庭化遷移的行動情境
(一)“流”與“留”的農村行動情境
在農村行動情境中,農民及家庭呈現兩種樣態:“流”與“留”,一方面,農民不得不離土離鄉向外流動,另一方面,農民家庭結構發生異化,家庭成員處于離散狀態,形成大量留守家庭。農民在鄉城間的流動并不自由,弱勢的農業與城鄉的巨大差異改變著生計資本脆弱的農民家庭的家庭策略,農民從農村走向城市,但滯后的城鎮化和社會性別分工使得農民家庭不得不將家庭勞動力分配于城鄉不同的生產部門來實現收入最大化與經濟風險最小化,但客觀形成非家庭化遷移,即個人外出務工,“務工者”與“留守者”分居于城鄉兩個空間,這是農民家庭策略的選擇,更是農民對非均衡制度安排的“服從”。〔16〕
(二)“離”與“合”的城市行動情境
在城市行動情境中,農民工不得不處于“離”與“合”的生存狀態,一方面農民工與其他家庭成員分居城鄉兩個空間,過著分開的共同生活,另一方面暫時團聚的流動家庭處于“顛沛流離”狀態,常常面臨離散的威脅。農民被城鎮化帶入社會化大分工,但城市的制度性排斥造成他們市民化受阻,他們在社會權利、社會角色、行為模式、社會制度等方面未完成市民化,處于一種“非鄉非城”的生存狀態,他們的勞動力生產與再生產被制度性分離,〔17〕他們在城市“再組建”家庭面臨重重困難,而農民工“半市民化”的生存狀態也使得流動家庭時刻處于不穩定狀態,進一步增加了農民工的弱勢性和家庭化遷移的難度。〔18〕
三、農村行動情境下的選擇:個人外出務工
(一)城鄉差距下的由農轉工
容許行為主要是指處于特定位置的參與者在過程的不同階段所可能做出的行動選擇〔19〕,受外生變量的制約,行動者在行動情境中必須從眾多容許行為中進行選擇,這個選擇可能是理性的也可能是非理性的,可能是自愿的也可能是被迫的。〔20〕選擇規則規定從屬于身份的一系列行為的集合,包括處于特定身份的行動者必須、可以和不準采取的行動。〔21〕〔22〕在行動情境中,行動者的“容許行為”受到“選擇規則”的影響,他們行動選擇的范圍是受到客觀環境和制度的限制。農業增收難迫使農民不得不選擇“由農轉工”,雖然農民不想離開土地、不想“拋妻棄子”,國家的勞動力轉移政策以及城鄉巨大差距等“外生變量”將他們“推出”傳統農業,面對工農業的巨大差距和家庭生計困難,農民可選擇的“容許行為”只有一條:離開土地。
“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是農民的理想生活,不到萬不得已農民是不愿意背井離鄉的,但是農業比較收益降低使得農民不得不改變選擇,而城鄉的巨大差距使得他們的“容許行為”只能是“走出去”,這是大部分農民家庭的無奈選擇。雖然土地包產到戶,集體、國家都不用交,打多少都是自己的,但現實情況卻不樂觀,人多地少、增產不增收,農業投入難以實現勞動力的價值,依靠土地增加收入越發乏力。雖然國家出臺一系列惠農政策,但往往是國家給多少、農民增收多少,無法產生放大效應,種地收入增長緩慢;而大機械生產的推廣,使得種地變得相對輕松,農作的季節性使得農民有了較多的閑暇時間,農村產生大量剩余勞動力,必然要尋找新的謀生出路。城市化、工業化的快速發展需要大批勞動力支撐,國家逐步放松人口流動的管制,大量勞動力由農村向城市轉移,農業收入與務工收入的巨大差距激起農戶的“欲望”。來自城市和農村的推力與拉力將大批農民從“耕地”帶到“工地”、從“農村”推向“城市”,種地已經是副業,打工成為“主業”,“亦工亦農”是他們的新身份。
(二)留鄉困境下的無奈選擇
潛在結果是指“行動者的行動可能帶來的結果” 〔23〕,而范圍規則則確定著在行動情境內可能出現的結果的集合,〔24〕在穩定的行動情境中,一定的行動會產生一定的結果,這一結果帶來的收益與成本會影響甚至改變行動者的選擇,因為收益與成本是行動和結果的重要激勵及阻礙要素。〔25〕就近務工與外出務工給農村家庭帶來的潛在結果是不同的,機會少VS機會多、收入少VS收入高、固守鄉土VS離鄉背土、家庭團聚VS家庭離散,就近務工雖然實現了家庭團聚,但機會少且收入低,外出務工雖然造成家庭離散,但機會多且收入高,這是兩種行動情境中務工可能出現的結果集合,多數農民家庭會基于收益與成本來考量潛在結果,收入帶來的正效應超過家庭離散帶來的負效應,經濟回報處于更重要的地位,而由于務工而產生的事實結果——家庭離散,則處于次要地位,因此“離土離鄉”外出務工成為農民家庭“綜合評估”后的現實選擇。
在家門口打工是每個農民的愿望,農村城鎮化和鄉鎮企業是實現農村勞動力就地轉移的“不二法門”,但是我國中西部地區農村工業化、城鎮化的發展并不能滿足農民就地轉移的需求,大部分農民仍選擇跨地區流動,在本地務工的數量不多。鄉鎮企業是農村城鎮化的直接動力,但如今的吸納能力卻日趨弱化。據統計上世紀八十年代,全國鄉鎮企業吸納了1億左右的農民就業,年均吸納農業轉移人口達600多萬人。〔26〕上世紀九十年代末,面對國家產業結構調整以及激烈的市場競爭,鄉鎮企業遇到很大困難,增速大幅減緩,“從1991年到2011年鄉鎮企業年均增長數量僅為44.53萬個,年均新增就業人員僅為313.2萬人,而從1996年開始鄉鎮企業就業人員就已經開始出現負增長” 〔27〕,鄉鎮企業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管理水平、技術水平的薄弱日益凸顯,經濟效益不佳,吸納勞動力的能力明顯下降,大批鄉鎮企業逐漸衰弱、倒閉。農村勞動力就地轉移受到很大限制,不得不選擇“離鄉又離土”的跨地區流動。
農村城鎮化是實現勞動力就地轉移、減少農民離鄉離土外出務工的重要途徑。近些年,各級地方政府在推進城鎮化過程做出了很多努力,但現實情況卻不容樂觀,農村城鎮化建設的關注點多在蓋房子、土地流轉,這步了城市的后塵,缺乏對人的城鎮化和社區化的關注,讓農民上了樓、進了城,卻留不下、住不穩,沒有人的城鎮化是偽城鎮化,沒有產業支撐的城鎮化是留不住農民的。對于多數農民來說“立業”是第一位,“安家”是第二位,但地方政府在推進城鎮化的過程中,往往顧此失彼、本末倒置,沒有充分考慮農村、農民的利益,無法為農民提供就近務工的機會和途徑,沒有“樂業”怎能“安家”?
(三)“孱弱”控制力下的個人遷移
控制力是指行動者對決策的控制能力,〔28〕“在行動情境內,個體的‘勢力等于機會價值與對決策的控制力的乘積。所以,如果機會價值非常小,個體即使對決策過程有絕對控制權,也只能擁有較小的勢力。機會價值和控制力不一定在行動者之間平均分配,個體一般情況下享有不同程度的勢力” 〔29〕。而聚合規則則決定了處于某一身份狀態下的行動者在某一節點對行動選擇的控制水平,〔30〕行動者的身份狀態和機會價值會改變其對行動及結果的控制力,進而影響行動者的“勢力”。相較于家庭化遷移,個人外出務工的機會價值較大,雖然農民工維系家庭團聚的控制力下降,但“船小好調頭”的特點使得農民工可以擁有較大的“勢力”降低務工成本,在一定程度上更容易實現“賺錢回家”的目的。而家庭化遷移雖然實現了在城市“再組建”家庭,但城市家庭生活的高額成本以及二元戶籍制度下差別的社會福利待遇降低了農民工賺錢的機會價值,這使得農民工實現真正“安居”的勢力很小,流動家庭常常處于不穩定狀態,農民在左右為難中更傾向于選擇“一個人走”。
家庭化遷移十分困難,很多農民工單獨一個人在城市謀生容易,但在城市“再組建”自己的小家庭卻很難,所以不得不把家庭滯留在農村。生活成本高、工作不穩定是影響家庭遷移最直接的原因,受文化程度與技能缺乏的影響,大部分農民工只能從事建筑、裝修等低端體力工作,就業面較窄,可替代性強,收入不穩定,經常變換工作地點,他們不具備家庭遷移進城的“勢力”。行動者對決策控制力的不同會形成不同的行動策略,務工生活由一個人變成一個家庭,在城市的生活成本和壓力都會成倍地增加,不僅可能降低農民工的收入水平,更會降低家庭的生活水平,基于機會價值和控制力的考量,大部分農民會選擇個人外出務工而非家庭化遷移。
聚合規則分為三種情況,一是對稱聚合規則:所有參與者具有選擇權;二是非對稱聚合規則:并不是所與參與者都有選擇權;三是協議缺失規則:主要指協議沒有達成的情形。〔31〕在不同規則條件下行動者的選擇權與控制力是不同,并會產生不同的行動選擇及結果。受傳統性別分工和土地政策的影響,農村婦女實現外出務工的“控制力”較弱,無法自主地選擇和丈夫一起外出務工。在傳統性別分工下,照顧家庭往往成為農村婦女的責任,這使得不少婦女難于從家庭抽身而出,所以多數農村婦女不得不接受留守農村的現實。國家法律規定如果家庭整體遷移到異地(轉為非農戶口)要放棄土地承包經營權,而目前土地承包權經營權的轉讓又受到諸多限制,土地承包經營權的人身依附關系使得農村勞動力轉移呈現較強的土地依賴性,影響著勞動力轉移的穩定性與徹底性,所以在務工前景不明朗且土地未能成為農民自主處理的財產的情況下,將婦女留下維持農業生產和家庭照顧是理性選擇,也是農民進城失敗的最后保障,這在客觀上形成“男出女留”的家庭分散化遷移,也延緩了家庭化遷移的步伐。
(四)多重身份壓力下的農民工家庭
行動者的身份是指“把過程中參與者(行動者)與一組獲得授權的行動聯系起來的地位” 〔32〕,身份是行動者行為選擇的載體,每個行動者都有自己的身份或位置,它們可能是相同的,也可能是不同的,行動者可能有多重身份。〔33〕而身份規則則規定行動情境中身份的種類與數量,這包括特定身份所具備的資源、機會、偏好和責任。〔34〕〔35〕農民工具有多重身份:打工者、農民、父親、丈夫、兒子等,他們不僅有社會角色,更承載著家庭責任。在城鄉二元結構下,一方面,“身份規則”——戶籍制度對農民工的進入條件與數量形成限制,農民工很難與城市建立穩定的身份聯系——成為市民,完成職業轉變的農民工卻難以完成身份轉變;另一方面,農民工必須維持與農村的社會聯系——家在農村,家庭是他們外出務工的動力,也是他們割舍不斷的地方。城市只是他們掙錢的地方,流動的生活充滿不確定,城市苦旅總有太多不可控的因素,無根的城市生活讓農民工無法體面地生活,他們只把自己當作城市的過客,對家鄉和家庭的思念時刻伴隨著他們。
四、城市情境下的選擇:“半市民化”
(一)二元戶籍政策下的非家庭化遷移
邊界規則影響著行動者的數量、特性和資源,以及他們能否自由進入和他們離開時所面臨的條件,而身份規則則規定行動情境中身份的種類與數量,這包括特定身份所具備的資源、機會、偏好和責任,二者常被用來確定不同身份之間的關系。〔36〕〔37〕邊界規則與身份規則將行動者、身份以及行為密切聯系起來,受到行動情境中身份的種類、數量以及資源等限制,行動者跨越行動情境、改變身份并非易事,不僅要遵循一定的程序與標準,更要付出一定的費用。一紙戶籍不僅將農民排斥于城市體制之外,更將農民家庭分隔于城鄉兩地,城鄉二元戶籍制度使得農民跨越城鄉邊界面臨嚴格的“身份規則”和“邊界規則”,農民工雖然跨越了城鄉的地域邊界,但其身份卻難以逾越城鄉的制度邊界,家庭化遷移面臨重重困難。
2000年后伴隨著城鎮化戰略的提出,國家開始逐步取消對農民進城務工的各種不合理政策,并且加快戶籍制度改革,為農民工市民化創造條件。但從實際執行來看,很多地方并沒有完全按照國家政策落實到位,各自都有自己的“盤算”,不少城市對于農民落戶城鎮的限制依然在執行,有些城市每年控制落戶總量,而有些地方僅僅鼓勵本地農民落戶,嚴格控制外來人口的遷入。償付規則影響的是能把特定行動和結果結合起來的收益與成本,它們還進而能建立行動的激勵和障礙條件,它決定著行為選擇形成的后果所帶來的回報與制裁,〔38〕城市政府是城鎮化的重要參與者和決策者,“理性經濟人”的身份使其更傾向于遵循償付規則進行決策,農民工政策的制定與實施往往只從城市資源承載能力、農民工市民化的公共財政支出的角度考慮,卻“有意無意”忽視農民工的貢獻和農民工家庭化遷移的現實困難。家庭化遷移是建立在個體遷移的基礎上,從個人遷移到夫妻遷移再到家庭整體遷移,農民工市民化是家庭遷移的前提,如果連農民工個體都無法實現身份轉變、無法真正享受城市的基本公共服務、無法獲得安居之所,家庭遷移更是難上加難。
(二)城市排斥下的“半市民化”
邊界規則與身份規則造成行動者的身份差異,不同身份的行動者在行動情境的“容許行為”是不同的,行動者同時受到可獲得的信息和對決策控制力的影響,而由此產生的潛在結果將改變行動者的行動選擇,在這一過程中收益與成本是重要的激勵和阻礙要素。城鄉二元結構雖然松動,但城鄉制度界限并未消失,城鄉居民的戶籍權利無法實現平等,非均衡的城鎮化使得傳統城鄉二元結構又逐漸內生出城市二元結構,構筑起新的制度邊界。農民工“脫去”農民身份卻滯留在“半市民化”狀態,他們付出艱難與辛苦卻遭受城市的排斥與歧視,就業限制、公共服務非均等化等使得農民工在城市“進”易“留”難,很難具備在城市“再組建”家庭的控制力。
一方面,面臨就業限制與歧視。在城市二元勞動力市場中,農民工務工常常受到不平等的待遇,他們的“容許行為”是棲身于“二級勞動力市場”,難以實現真正的“樂業”。在城市,不少農民工的工作崗位是受到限制的,多是城市居民不愿從事的,這極大限制了農民工的就業范圍。而就業歧視所導致的農民工權益受損更是屢見不鮮。農民工不怕苦、不怕累,付出了辛苦的勞動卻常常面對各種權益侵害與歧視,然而不少農民工不懂法,甚至明知權益受損,卻忍氣吞聲、委曲求全,掙錢養家的責任以及邊緣化的社會地位抑制了農民工反抗不公待遇的沖動。〔39〕
另一方面,享受不到均等的公共服務。在城市二元結構下,農民工享受不到均等的公共服務,高額的城市生活成本帶來的“潛在結果”使得多數農民工選擇“流”而不“留”。不少農民工已在城市務工多年,但二元戶籍下農民身份仍未發生根本變化,由于無法獲得與城市居民同樣的制度化身份,農民工很難享受平等的市民待遇,城市公共資源往往優先為城市居民享受。對于不少在城市打拼多年的農民工家庭,子女上學和住房是他們最大的難題。目前不少城市實施了居住證政策或“新市民”政策,但居住證與正式戶籍依然存在福利差距,農民工要真正落戶,依然困難重重。
(三)“兩難”選擇下的農民工
選擇規則規定從屬于身份的一系列行為的集合,包括處于特定身份的行動者必須、可以和不準采取的行動,〔40〕〔41〕受身份差異影響,行動者在行動情境中的行動選擇(容許行為)并不是完全自由的,受行動選擇預期的“回報”與“制裁”(償付規則)影響,行動者必然要考慮收益與成本,這會造成行為與結果存在不確定與不一致。對于農民工來說,戶口與土地孰輕孰重呢?
目前,一些城市逐步放松了戶籍限制并鼓勵農民工入戶,但農民工落戶意愿并不強烈。僅僅改變戶籍身份對農民工落腳城市意義不大,伴隨城市身份而來的高額的生活成本并不是所有農民工所能承受的。對于多數農民工來說,有地就有錢、有地就有保障,政策規定農民如果選擇將戶口遷到城市,土地將會被收回。對于大部分農民工來說,雖然他們職業已經發生轉變、外出務工已經成為他們收入的主要來源,但他們仍處于城市的底層,工作不穩定、居無定所,并未達到“安家立業”的地步,一旦失業或流動到其他城市,居住權和戶口就喪失了意義。在城市入戶,農民工享受更好的社會福利和城市資源的同時,生活成本也要提高許多,教育、養老、醫療、住房等方面都將面臨更多的支出,如果未來工作沒有了,沉重的生活負擔將讓他們在城市寸步難行。對于農民來說,有土地就有退路,雖然目前土地給農民帶來的財產性收入很低,但聊勝于無,因為遷移戶口而放棄土地,顯然是不劃算,與戶口相比,土地對農民的牽絆更強。對土地保障功能的依賴和土地遠期收益的期待讓農民難以割舍土地,“農民就像散養的雞,只要給他一塊土地,他就可以自己覓食,但突然變成圈養,肯定會不適應” 〔42〕。“獲得戶口、放棄土地”對于農民工來說是不劃算的,同時也是不合理,這也導致很多農民工不敢也不愿意將戶口遷移至城市,客觀上阻礙了農民工舉家遷移進城。
(四)“留城難”下的返鄉模式
潛在結果是指“行動者的行動可能帶來的結果” 〔43〕,這是在身份規則、邊界規則、償付規則等特定規則條件下行動者互動可能帶來的結果。在城市行動情境中,非均衡的制度安排下,農民工生存舉步維艱,落戶難、公平就業權難以得到保障、享受不到均等的公共服務,這些可能出現或已經出現的結果集合使得農民工很難在城市落腳,在對事實結果、回報與支出綜合考量后,更多農民工會選擇農村作為最后的歸宿。
農民工選擇留城與實現留城之間存在非常大的鴻溝,政策和制度拉大了現實與夢想之間的距離。他們“身在城市、心系家鄉”,與農村的聯系較為緊密,與城市的關系卻始終游離,多數農民工都無法真正融入自己的第二故鄉,這個他們長期生活的地方卻無法成為他們的“家”,而他們真正的家在農村,老了以后才能回去。農民工更多會理性選擇“回家”模式:務工在城市,而將全部或者部分家人留在農村;年輕時候在城市打工,到中老年后再回到家鄉。
(五)返鄉困境下的“兩棲人”
收益與成本是影響行動及結果的重要要素,收益不僅包括經濟回報,還包括自我價值回報,成本不僅包括為實現某一結果而形成的有形費用,還包括無形費用的支出。〔44〕在行動情境中,收益與成本既是激勵因素,又是阻礙因素,行動者的行動與結果存在不一致、行動者不得不接受非自愿的“容許行為”皆受到收益與成本的影響。農民離開農村進城務工,非均衡的政策與制度安排拉高了他們市民化的成本,降低了他們在城市的收益和留城的意愿,迫使他們不得不轉身回鄉;但農村的現實困境又無法為他們提供發展的機會與條件,家庭生計面臨危險,他們又不得不返城,重復著“農村——城市——農村”的循環,難以實現家庭化遷移。
農民工特別是新生代農民工大多向往城市生活,他們希望通過城市務工告別農村生活,但“夢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他們很難在城市真正扎根,但又不愿回到農村過著“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離土離鄉的務工生活已經淡化了他們的鄉土情結,他們已經不適應那里的生活。他們無法落腳城市,卻不得不“逃離”農村,家鄉所在地的縣城、鄉鎮是他們進城失敗后的第一選擇。近些年來,不少農民工選擇在家鄉所在地的縣城買房,相比較農村老家和居無定所的城市,縣城算是不錯的選擇,在這里可以享受到比農村更好的基礎設施,子女教育也有保障,生活成本相較大城市低許多。但這些農民工們多數在縣城“留不下”,真正留在縣城還是家里的老人、婦女和孩子,縣城比農村花銷大,但務工機會少,這里沒有他們的工作,也沒有他們的社會福利,只有他們的房子,他們不得不繼續在外務工還房貸。農民超出就業機會的進入城鎮,但卻不能通過在城鎮務工來維持在當地生活,這不僅會降低農民的生活質量,更會產生不穩定的因素。〔45〕沒有人支撐的城鎮化,是不穩定的城鎮化,僅僅是“空心化”從農村轉移到城鎮,僅僅是留守家庭從農村轉移到城鎮。
五、不自由的選擇:家庭化遷移之困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發現,在非均衡的制度安排下,農民工很難實現家庭化遷移。一方面,在農村行動情境下,個人外出務工是農民的不自由選擇。在制度與政策的影響下,農民被賦予的“容許行為”是“由農轉工”,雖然身份的多重性和個體屬性的不同讓少數人選擇了“務農”,但基于“收益與成本”的考量,“留下來”的“潛在結果”讓大部分農民不得不離土離鄉,而“機會價值”和“控制力”的不均衡分配讓他們只能選擇非家庭化遷移,如此不自由的行動選擇造成農民家庭結構發生異化,婦女與子女不得不與丈夫“隔岸守望”,家庭處于離散狀態。另一方面,“半市民化”是農民工在城市行動情境中的不自由選擇。在城市偏向的政策安排下,邁過城鄉邊界的農民工要實現身份轉變困難重重,在城市二元結構中,以戶籍為核心的各種規則讓農民工“進”易“留”難,實現家庭化遷移更非易事,對土地的“眷戀”和城市對農民工的“排斥”帶來的“潛在結果”讓他們選擇將農村作為最后的歸宿,但現實的“進退兩難”使得他們的“容許行為”只能是以“半市民化”狀態在城鄉間徘徊,農民工家庭化遷移舉步維艱。
毋庸置疑,農業人口非農化轉移對我國經濟社會發展意義重大,一方面為城市發展提供的原動力,加速了工業化、城鎮化進程,創造了大量社會財富,另一方面調整了農村的就業結構,提高農村勞動力生產率,實現農民收入多元化,緩解農村貧困問題,逐步縮小了城鄉以及地區間差距。但農業人口非農化轉移帶來的問題同樣是不可忽視的,農民工家庭化遷移已成為勞動力轉移過程中的突出問題。勞動力的分散流動與生產使得農民家庭處于離散狀態,因打工和留守導致農民家庭成員長期分離、散住異地,家庭被分隔在城鄉兩個社會空間,家庭成員也被分隔為務工者與留守者。城市發展吸納大量農村勞動力,卻阻礙甚至排斥農民工融入城市,農民工在工作、生活、社交等多方面在城市被邊緣化、受到社會排斥,只能成為“兩棲人”,農民工家庭變得極為不穩定,它或跟隨農民工進城成為“顛沛流離”的流動家庭,或與農民工分離成為“孤獨”的留守家庭。在城鎮化進程中,必須關注農民工家庭化遷移問題,這不僅關系著億萬農民及其背后家庭的體面勞動與幸福生活,而且關系著社會的安定有序與國家的長治久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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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朱鳳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