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 燕
隨著人工智能(AI)、增強現實(AR)、虛擬現實(VR)等技術的嵌入,抖音、快手、梨視頻、西瓜視頻等短視頻社交平臺發展迅猛,對我國傳媒業的資本競爭和文化消費產生了極大的沖擊。與此同時,國家廣播電視總局于2018年要求抖音、快手、西瓜視頻等短視頻平臺開展系列整治工作,則在一定程度上印證了短視頻環境下的文化變遷給社會帶來的負面影響。
實用主義技術哲學家杜威認為,技術的最深層次哲學問題不是它們怎樣增強了我們的社會現實,使我們能做到什么,而是對社會文化的引領:技術怎樣引導人們重新理解自身和環境,以及我們怎樣與彼此互動,即人類的認知和社交。筆者將技術哲學遷移至短視頻文化變遷的語境中,重點考察以下兩個問題:在短視頻塑造的文化場域中,受眾的人際社交發生了怎樣的變化?人們對社會環境的認知和思維方式如何改變?最后針對文化變遷的負效應提出基于人文主義的補救措施。
傳播的偏向。短視頻的迅速崛起已經預示了社交媒體即將從圖文時代逐步延伸拓展至視頻社交時代。用戶在短視頻社交平臺的視頻創作、信息接收、實時分享和關注,滿足了渴望交往、被關注、獲得理解和認可的心理需求,并在借助短視頻進行關系交往中享受喜好得到滿足以及獲得他人認可的快感。從“傳播的偏向”理論來看,媒介技術在歷史中塑造了社會,卻也使文化產生了偏向,包括感性偏向、時空偏向、哲學思辨偏向、認知偏向等。短視頻平臺普遍利用了AR技術,將真實世界虛擬化,并借助基于人工智能的面部特征定位、人臉檢測與追蹤、內容智能推薦等技術,附加賣萌、搞怪等特效,賦予用戶釋放創意、靈感、個性的公共空間。用戶不需要經過口語交流、思想碰撞、感覺觸摸就能實現精神交往,不經思索就能感知擬態化的“現實”,這樣的情感交互深刻地烙上了“類社交互動”(Parasocial Interaction)的印記:其實就是做夢,更準確地說,是做白日夢的過程,其功能在于將受眾引領至社交無能的邊緣。
短視頻繭房。在短視頻時代,人機交互的增多必然導致面對面交流、探索、思維碰撞后獲得知識的快感越來越少,知識互動的交往儀式被進一步撕裂和分解。口語交流和親身交往有利于形成文化集中而堅固、價值理念穩定的“有機社區”,但這種“有機社區”在如今的短視頻社交空間正逐漸消亡,用戶或沉浸在人為渲染的如“成都小姐姐”“最美收費員”般虛構的社交場景,或沉迷于刻意的所謂“搞笑”場景,或幻想著將自己代入短視頻中的個性場景,社交的文化彌散而淺顯、倫理觀念弱化,這些都或多或少源于短視頻“場景虛構”的特性。以下場景不難想象:人們受困于由算法推薦構建的“短視頻繭房”,在自身意志和價值觀映射的空間里與他者“愉快交流”,思想的匯聚變得刻板單一,可悲的是,受眾卻因精神的歡愉而將“不斷刷視頻并找到情感共鳴”尊為神圣儀式而崇拜;家庭里的年長者熱衷于刷短視頻,從中獲得“得到理解”(這在現代社會家庭關系中已有相當程度的缺失)的快感,傳統打撲克、下棋、喝茶聊天的交往儀式一定程度上被忽視;家長與兒童不再迷戀共同手捧散發墨香的書本和面對面的知識傳授,短視頻上豐富的內容就能讓他們“各自安坐”,家庭溫馨、相互理解、共同愉悅的智慧傳遞儀式不再。
從本質上看,短視頻平臺革新了信息流通的場景,場景的變化解構了交往的定義,并引發人們行為的后續連鎖反應。許多傳播學者提出了應對“交流”被消解的理論方案。當傳播的“傳遞觀”裹足不前和美國本土文化研究日漸貧瘠時,詹姆斯·凱瑞批判了傳播研究中的行為主義和功能主義,基于“交流”和“共享”的意義,借鑒杜威的“參與式民主”和人文主義思想,提出了傳播的“儀式觀”,即思考傳播技術的變遷如何影響社會文化和人類經驗的建構,再在文化變遷的大背景下解讀和深刻反思人類交流的行為,目標是幫助人類增進健康的社交。這對我們反思短視頻導致的社交文化變遷并找到彌補的進路大有裨益。
媒介即按摩。短視頻平臺不斷優化智能核心技術和算法,將算法嵌入短視頻生產、推送、反饋的各個環節,都是為了更加精準地定位用戶。通過算法和大數據,用戶實質上是在潛意識下構建符合自身既有認知、價值偏好和視覺喜好的“繭化環境”:用戶在使用短視頻平臺的過程中產生的瀏覽、收藏、點贊、關注、評論等行為,實質上就是源源不斷為算法輸送大數據,平臺通過大數據分析和挖掘,對用戶的基本信息、社交痕跡、興趣喜好了如指掌,用戶的使用時長不斷增加,推送的內容也會更加精準、更加符合用戶的瀏覽習慣和偏好。可見,隨著短視頻平臺對人機互動的深耕,用戶陶醉在個人認知的藩籬中,人與社會的信息交互被幻象化,與現實的心理距離增大,人對事物的思考和自省也消解在對技術的依賴中,思想啟蒙的動力由此也被裹挾而去。這就陷入了麥克盧漢“媒介即按摩”的想象:心被悄悄地偷走,人變得“無形無象”。短視頻影響下并不缺乏“無形無象”之人,他們對事物的認知偏離了傳統和理性,仿如社會的低能群體:有人效仿“惡搞”視頻,用整蠱道具驚嚇孩子;有人為拍所謂的“個性創意”視頻而肆意破壞公共秩序和景觀,罔顧他人利益損失;有人為成為“網紅”無所不用其極,散布各種離奇言論,誤導他人。諸如此類事件在短視頻平臺層出不窮。
“作繭自縛”。在短視頻時代,媒介技術強化了感性認知和多元文化,動態圖像只刺激了視覺,這使我們遠離現實,讓好不容易沿襲下來的批判式思維遭受重擊。當關上智能手機,就與世界有了距離,傳統認知模式的繼承從此面臨巨大挑戰。從表面上看是技術催生了“短視頻繭房”,然而向上溯源,則是用戶的既有認知和思維模式所致:盡管人工智能和算法是中性的,但其融入短視頻平臺后卻天然帶有用戶對事物喜好和價值的判斷。“短視頻繭房”很可能會塑造一個缺乏批判精神和自主思維,且交往無秩序的現實世界,因為它孤立了個人,削弱了個人感知世界的維度。在這一過程中,用戶缺乏調節機制,幾乎是“作繭自縛”。用戶如果對短視頻的認知還停留在“所見即真相”,模仿“電鉆吃玉米”的悲劇還會上演;當面對短視頻中那些有意而為的各類場景,部分缺乏理性的用戶還會越陷越深。而短視頻平臺對此卻毫無顧忌、缺乏應對,這極有可能導致短視頻行業價值理念與社會文化良性發展的要求格格不入,內容生產屈服于技術美景而逐步喪失了本應肩負的人文價值傳播屬性。
可悲的是,短視頻平臺似乎一直在印證“子彈論”:短視頻內容的智能生產和推薦像子彈一樣命中用戶的興趣和愛好,以青少年為主的用戶對“親臨現場”感到滿意,部分所知、所感、所思、所慮來源于對智能手機屏幕上的短視頻癡癡相望,以及掙扎于“臨睡前刷抖音一不小心又是幾個小時過去”而不能自拔。部分短視頻用戶的創新和思考能力在對智能技術的依賴中逐步減弱,而我們還在為這樣的技術“福祉”而感到興奮,渾然不知自己的認知能力一步步被消解。
借助技術塑造社會文化。就算是對技術極度悲觀、一生堅持手寫創作的波茲曼也認為(電子)媒介“應當還原建設性的角色,進入理性和平衡發展的視野”。杜威的實用主義技術哲學認為,人類可以借助技術來控制社會文化,建立秩序平和的王國。他主張解決技術與文化之間的價值沖突,關鍵是要有目的地探究技術,并將技術應用到廣闊的社會文化建構方面,人們不僅要學會改良工藝,還應學會如何實現其更廣泛的人文價值,這樣社會的文化景觀就會大不相同。換言之,技術科學家們給出的解決路徑是賦予技術人文價值。技術與社會文化兩者之間的價值沖突是當代文化危機的實質,這種價值沖突問題提示了我們一項任務,即實現“科學人文化”和“技術人文化”。
針對短視頻技術平臺,媒體應當重新建構一套規范,內含人類主體對實現良性交際和提升自我認知的期盼。例如,2017年西瓜視頻復刻了一組短視頻版的《清明上河圖》,在網絡上的傳播獲得巨大成功,不僅實現了受眾與中華傳統文化的互動,還配合線下廣告營銷,創造了經濟效益。再如,新華社開發的基于VR、H5技術的“現場兩會”小視頻和內嵌在客戶端的小程序,吸引人們進入嚴肅議題的討論,讓民主政治參與擁有了更好的用戶體驗,激發了個體思想交互的熱情,提升了民眾對國家公共事務的認知,營造了富有生機和思維活力的網絡政治文化生態。
受眾個體對短視頻媒介環境的自我建構。媒介技術的進步給人類帶來的不僅是便捷和幾何級增長的內容,還使人類面臨思維方式的更迭和文化取向的十字路口。然而,即使是最悲觀的技術哲學家也不會完全反對技術,人類道德話語的傳播和實現離不開媒介技術,他們所擔心的是在異化的媒介環境中,人失去追求自身目標的自由,生活方式被技術主宰,社會文化不按理性的邏輯發展,真正可怕的是“人們在享樂中放棄自由,愛上壓迫,崇拜那些讓他們喪失思考能力的技術”。如果人對社會的認知和反省只能寄希望于技術來調節,這無疑是人類的悲哀。
在生態學的意義上,短視頻平臺為受眾構建了感知、理解、想象、表達、情感宣泄的復雜系統,我們就要給予積極的回應,而不是作為一個“容器人”,再次娛樂至死。受眾應當利用自省來對抗媒介技術對文化的負面影響,努力具備感知環境和在遷移的媒介環境下自我調適的能力。因此,受眾個體在接觸短視頻平臺的過程中,應“教會”智能技術自己喜歡怎樣的媒介環境,在點贊、關注、轉發、交互、內容生產、標簽制作等環節,體現自身對內容選擇和社交需求的偏好,讓自己的理性選擇嵌入短視頻平臺的大數據分析,讓智能算法為自己服務,實現內容推薦和分發的優化,借助技術實現健康的社交和提升對社會環境的全面認知,自我建構良性的短視頻媒介環境。
多方主體參與傳播短視頻正能量。短視頻作為文化變遷的動力,不應僅作為反思的對象,更應作為改變文化景觀的一種重要工具。在媒介技術變革之時,我們應理解媒介對文化的偏向,并找到平衡的辦法,不能讓個體的文化價值在社會浪潮中遭到顛覆,這與當今的自然生態觀強調“人與自然和諧相處”是一致的。實際上,任何文化生態的建構都是一個龐大體系的漸變過程,需要此生態下的每一個主體積極參與,共同營造良好的媒介生態。
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鼓勵傳統主流媒體以及政府機構、企事業單位、社會組織等入駐短視頻平臺,大力開發視頻資源,弘揚主旋律,傳播正能量,為廣大網民營造積極健康、營養豐富、正能量充沛的網絡視頻空間。例如,團中央在抖音開設“青微工作室”官方賬號,就迅速收獲了廣大粉絲的關注,作品的點贊量也相當可觀。2018年五四青年節期間,騰訊微視發起充滿正能量的“吾是青年”手勢舞,用戶能夠輕松地將自己抒發愛國情懷的手勢舞視頻上傳并與眾多青年偶像互動,愛國熱情經由社交網絡醞釀和散發,充分激發了青年群體的社交活力,在實現健康社交的同時還傳播了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
總之,短視頻平臺應該彰顯文化理性和信仰,克服技術困惑,使人類的社交關系回歸人文價值,這是它應當肩負起的社會責任。我們對短視頻平臺不能只是一味暢想和沉迷,應同時思索技術背景下的文化變遷。人類的文明史就是一部媒介技術的變遷史,研究媒介技術能夠讓人類管窺文化正在發生的變遷,從而讓自己變得理性和審慎。我們相信,人在媒介技術面前并非消極被動,而是握有主動權的,人類的理性能夠將短視頻行業導向充滿人性和情感關懷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