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反對在河邊曬太陽的人（組詩）

向武華

我不反對在河邊曬太陽的人

中午沒有午睡

走在冬天的陽光中

不會像走在春天的陽光中容易產生睡意

思緒清澈，能夠咀嚼眼前之物

在樓房拐彎處，陽光平靜地流淌

我看到兩個人

一個是老年人，他正利用這美好的陽光

拿著一把鉗子，在修理他的三輪車后視鏡

也許是僅僅加固一下后視鏡的底座

另一個是年輕人，穿著睡衣

他叫了美團外賣，正從另一個騎摩托車的

年輕人手中接過兩包快餐

兩個人讓我產生了微妙的情緒

對那個老人我偏好感

對年輕人則有所反對

這就是問題之處，我為什么要反對？

反對一個人的行為，如同給生活投了一張反對票

不可能說，你只反對一枚有蟲屎的樹葉

而沒有反對整棵樹

走在灑滿樹影的、晴朗的小街上

我檢討自己

很長一段時間來，喜歡條件反射地反對

反對功名，反對偉大，反對橫掃六合，

反對招搖過市，反對晦澀，反對一年得十個獎

出席十次大會

反對得太多了，不快樂

只要順從一下，陽光可以照到肝膽

從簡單做起，不反對一個在河邊曬

太陽的人。這個下午，我沒有睡意

尤其，再也不會反對

河水流逝，灑滿陽光和漣漪

下雪后，香樟樹上一直有東西在掉

街上有點清冷，很多門店還沒有開門

我把車子停在一棵香樟下面

這么早，只不過送一個人去找一個攤位

修補棉大衣的銅拉鏈，雪天的風很冷

坐在車里，車外殼上一直噼里啪啦響

除開雪水，香樟樹上一直在掉東西

不是鳥屎，不是暗紅色的，是暗褐色的

是花籽殼，非常多，還有枯葉，甚至一小截

枯枝，還有草屑，其他地方吹過來的

一直在掉，讓我心煩。那一年表弟出事

每次見到姨媽，她的眼里也總會掉東西

但我不會煩，而是為找不到安慰的話局促不安

我知道，這棵香樟只有掉光了樹葉

光禿禿的，才會變安靜。那時，雪天已結束很久

在面館等待時想到一首詩

等一碗熱騰騰的牛肉面，也許就是

等一張熱騰騰的面孔，從江邊奔跑過來

汗水讓她變得更健康，當然汗?jié)竦念^發(fā)

一小綹也有點美，她從大霧中

跑過時，大霧正由濃變薄，她的面孔

由白變紅，人越來越多

最終她被人群淹沒，人群比大霧更難散去

老板娘問我，你要加辣的嗎？

我說，少來點。我所想到的一首詩

其實就是一條河，我從河邊跑步過來

在這個面館里過早，我一直在想

我在這個江邊小鎮(zhèn)生活了三十多年

是什么在鼓勵我？

一次次頹廢后，又重新開始

我的深呼吸

她的起伏就是詩

雪后經過農場二分場

在農場新建的養(yǎng)牛場曬場上，堆滿了草料

這正是四喜、斑鳩、鴝鵒、麻雀成群結隊在這里

嬉鬧、歡鳴、追逐、拉屎的原因

甚至湖邊的牛背鷺也在周邊徜徉、扇動翅膀

黃牛沉悶地站著，同遠處厚雪覆蓋的麥地保持默契

我在鄉(xiāng)鎮(zhèn)食堂喝了一點谷酒，讓沒有喝酒的年輕人

送我回城，經過二分場時，我談起過去的經歷

這些渠溝，我們挖過

這些速生楊已長成碗口粗，是我們栽的

至于養(yǎng)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們堅持過三年，一無所獲

除開對牛欄、草料的氣息十分熟悉

我更愿意閉口不談

這有些像下雪，被雪蓋住的事物

已經深不可測，回憶有點灰暗

言說絕對是詞不達意，何況我還喝了幾杯

如果不是起得足夠早

如果不是起得足夠早

四五點之后，菜園的泥路也開始變干

你就不可能看到霧

看到霧中航行的客輪

你就不可能經過橋墩下時

看到瓜棚的燈光

以及停在菜園邊的三輪車

如果你不是起得這么早

你就不可能從夢中快速地跑出來

看到夢一樣的事物凝成露水

在泥胡菜和大青蒿快枯黃的大葉上滾動

如果你不是起得那么早

你一定不會想起那么多往事

包括幾只狗對行人的吠叫

包括你心中的恐懼和眷戀

如果你不是起得那么早

就不可能天剛亮

你就滿身汗水，得到了自信和滿足

只有極少數(shù)時候，我起那么早

還感到茫然無措

顯然那是重要時刻，晨星如此嚴峻

絲瓜吟

這個季節(jié)小河里慢慢斷水

一年蓬高過了辣椒禾

人們開始清理地下的瓜藤

收拾東倒西歪的豆架

苦瓜炸開了紅瓤，腐爛又鮮艷

只有絲瓜越長越起勁

她的卷須已經爬到十幾米高銀杏的樹梢

她黃色的花朵鋪滿了整個大樹

她長長的果實在高空搖晃

像那些大大咧咧坐在門檻

敞懷喂孩子的農村婦女

在一片蕭條中

只有這普通的絲瓜不知天高地厚

母親說，菜園里沒有什么菜了

她拿竹竿綁著鐮刀讓我去鉤幾條絲瓜

站在高大的銀杏樹下

我們一起仰面向天

那空中的菜園，生機勃勃，燦爛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