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時媽媽

◎文／清香木

小弗和我又一次住到一起。我開始試著了解一個11歲小男孩的世界，而不是強硬地不許做這，不許做那。米強說得很對，我現在不是樹立威嚴的時候，我現在需要喚醒我們之間的親情。

1

“當初你為什么和我爸爸離婚？”米小弗站在我對面，歪戴著一頂紅色的耐克遮陽帽，嚼著口香糖，不停地撫摸著懷里的白色小狗。他瞇著眼睛，等待著我的回答。我為什么和他爸離婚呢，真是太久以前的事了。

10年前，米小弗1歲多一點兒，我和米強因為感情不和離了婚。因為當時我要出國留學，孩子便判給了米強。3年后，我回國，小弗已經被送回老家四川由爺爺奶奶帶著。我試圖要回小弗的監(jiān)護權，可是米強的父母堅決不允。

我于是找了律師，想通過法律手段要回米小弗的監(jiān)護權。可是，半個月后，我卻突然和小弗失去了聯系，打四川老家的電話，一直無人接聽，打給米強也關機。我趕緊去四川老家，竟然房門緊鎖，他們一家都“失蹤”了。我恨死了米強，恨不得掘地三尺把他找出來，可是從那以后，一直都沒有他的消息。

沒想到，6年后，米強竟然主動聯系了我。這些年來，我一直不敢換電話號碼，就是擔心有一天小弗想找我時，會找不到。更讓我意外的是，米強想把小弗還給我，他的理由一下子把我雷到了：“我現在的妻子要生了，她怕小弗會分走一半的愛。”我大罵米強混蛋，然而，小弗能回到我身邊，我卻是驚喜的。

2

我看著眼前11歲的小弗，幾乎認不出他了，我只想一把將他抱進懷里，米小弗卻掙扎著跳開：“對不起，我不習慣這樣和陌生人親熱。”

陌生人？我火熱的心頓時化作冰涼。我日夜思念他，天天盼著能再見到他，可是我對他來說，卻是一個陌生人。“我怎么是陌生人呢？我是媽媽。”

“血緣上而已。我不習慣叫別人媽媽，我只能管您叫阿姨。我爸說，過完暑假就把我接回去。”盡管十分心寒，但我不得不承認米小弗邏輯清楚，口齒伶俐。

“先回家吧，媽媽給你做飯吃，晚上想吃什么？”“簡單吃點吧，去麥當勞吃幾個漢堡得了，我怕麻煩。”米小弗邊說邊晃腿，晃得我心里極不舒服。胖胖的小弗明顯超重，何況，漢堡是公認的垃圾食品。“咱們回家吃好嗎，媽媽做的飯可好吃了。”我不像是在商量，像是在請求。

“爸爸就常帶我去吃麥當勞，你不會是舍不得花錢吧？沒關系，我爸有錢，到時再讓他還你就得了。”米小弗這話又一次把我雷倒。

我剛要繼續(xù)和他理論，他突然轉了風向：“回家吃，我能點餐嗎？”我笑著說可以，米小弗便說：“我想吃蘿卜餡餃子，我不愛吃速凍的。”雖然馬上就到晚上七點了，可我還是轉了好幾個超市買回了蘿卜、粉絲、餃子皮。說實話，現在米小弗就是說要吃滿漢全席我都會給他做。

米小弗吃著薯片看動畫片，還邊吃邊喂他的小狗布丁。我折騰了兩個小時后，餃子終于下鍋。“吃餃子嘍。”我開心地喊道。多少年了，我的理想不就是做一桌子佳肴招呼兒子一起吃嗎？

“我不餓了，剛吃零食吃飽了。”米小弗這話差點沒把我氣死。“零食要少吃，零食最沒營養(yǎng)了，吃幾個餃子吧？媽媽包的餃子最好吃了。”

“我真的不餓。”米小弗表現出的不耐煩又一次給我潑了盆冷水。然后他就一下子撲到床上，說困了，想睡覺，布丁也跳到床上。我忙說讓狗狗下來。“我們一直睡在一起的，我是爸爸的大兒子，布丁是我的兒子，我能讓我兒子睡地上嗎？”

我一陣“暴汗”。這是米小弗來的第一天，我到底還是忍了下來。

3

第二天下班回家一進門，我就踩到了一坨狗屎，米小弗和布丁正在沙發(fā)上玩耍，原本干凈的沙發(fā)和靠枕上沾滿了白色的狗毛。客廳里，我新買的鞋被咬得亂七八糟，我一下子火冒三丈。

“米小弗，你為什么不看好自己的狗？”“我看好了啊。”“那它還把我的鞋子咬得亂七八糟？現在，你先把客廳打掃干凈，否則就不要吃飯。”“不吃就不吃。”米小弗倔強地說，顯然他不想服軟。我簡直氣得頭都要爆炸了，我可以容忍調皮的孩子，但絕對不姑息一個渾身是毛病的孩子。

米小弗哼了一聲，鉆進了他的臥室。“不許布丁上床。”我在他身后喊。“布丁在我家一直睡床上。”“這是我家。”我并不打算服軟，這孩子顯然是被寵壞了，我不愿意讓他認為，我也是寵他的。

米小弗開始收拾自己的東兩，看樣子是要離家出走。

“你去哪？”“我要回家。”“可以，先給你爸打電話，他同意了，你就可以走。”米小弗開始撥米強的電話，然后在電話里哇哇大哭：“爸，我要回家，你的前妻欺負我。”我在小弗心中的地位，僅僅是他爸爸的前妻，而不是他的媽媽。巨大的沮喪籠罩了我。

米強批評了米小弗幾句，說過完暑假才能來接他，小弗掛上電話，恨恨地不肯理我。我對自己說了無數遍的淡定、淡定，然后默默地拿起了拖把，開始了清潔工作。

晚飯做好了，米小弗躺在床上，“他的兒子”乖乖地臥在地上。“要不要吃飯？”米小弗哼一聲，轉過身去。我故意把飯桌搬到客廳，一邊吃一邊嘖嘖有聲，“好香哇。”

米小弗“砰”地關上了臥室的門。“我不吃你做的飯，明天我就去找爸爸。”米小弗大聲說。我也不接茬，心里明鏡似的，爸爸那個家，他是怎么也回不去了的。

4

第三天下班，推開家門，屋里安靜得出奇，我大聲地叫著小弗的名字，卻發(fā)現他不在。我嚇壞了，他能去哪兒呢？打他的手機，關機。這個城市于米小弗來說，是個完全陌生的城市啊！我一邊給他發(fā)短信：你快回來，媽媽很著急。一邊在小區(qū)四處尋找，可是連米小弗的影子也沒找到。

我突然想起昨天晚上他說要去找爸爸，難道是真的？我急了，迅速打車趕到火車站，終于在一張椅子上看到了米小弗和他的布丁。我一把抓住他，狠狠地摟進懷里。

“小弗，跟我回家好不好？”“不，我要去找爸爸。”米小弗的態(tài)度很堅決。

“小弗，你是個11歲的孩子了，我希望你可以分清是非，你自己犯了錯誤，然后再用錯誤的方式來解決問題，這像一個男子漢做的事兒嗎？”米小弗不理我。我只好強行把他拉起來，塞進一輛出租車，狠狠地關上門：“在你爸來接你之前，你必須老老實實給我待著。”

“我討厭你，討厭你，我不讓你給我做媽媽。我要找爸爸，我要回到爸爸身邊去。媽媽要生妹妹了，我們一家四口會快快樂樂地生活。”我愣住了，這些年，我從沒有管過他，我對他的思念，對他來說是毫無意義的。我于他而言，只是相處了幾天的陌生人。

我無聲地坐下來，很想和米小弗講一講，這些年來，我怎么找他、怎么想他，以后的日子，我要好好對他。可是，小弗卻抱著布丁去了臥室，我靠在門外，特別想哭，小弗回來了，我為什么找不到和他親近的方法呢？

5

不尷不尬地相處了幾天，我和米小弗始終生疏而客氣。他不怎么理我，我試圖討好他，甚至和他說話都有些小巴結，可是無濟于事。他只希望暑假快點結束，好回到爸爸身邊。可是他不知道，他爸爸不要他了。

直到布丁把尿尿到床上，我再次大發(fā)雷霆，小弗狠狠地摔了幾個盤子。我生氣地說：“我終于明白為什么你爸爸不要你了，因為你太不懂道理，太不乖了。”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你胡說，爸爸不會不要我，爸爸對我最好。”小弗的聲音尖而長，然后就一頭鉆進了臥室。這是他和我對抗的方式。

那天晚上我一直沒有睡好，凌晨才進入夢鄉(xiāng)，早上睡過了頭，去敲小弗的門，才發(fā)現小弗又不見了。我忙打電話給米強，米強告訴我，小弗剛給他打過電話，應當快到成都了。

我坐了最快的一班飛機趕到成都，問米強的住處，他卻說出了一家醫(yī)院的名字。見到米強，我嚇了一大跳，他竟然剃了個光頭，一臉憔悴，瘦得嚇人。我于是猜到，米強把小弗還給我，不只是妻子要生產那么簡單，盡管他的妻子的確挺著個大肚子。

“肝癌晚期。”米強笑笑，臉上是掩不住的悲戚，“對不起，我一直不肯讓你和小弗見面，是因為我擔心你把孩子搶走……其實，我妻子也可以幫我把小弗撫養(yǎng)成人。可是，我希望他能和你一起生活，畢竟，你才是他的媽媽。其實小弗是個很乖的孩子，這么多年，你們沒有在一起生活，你首先要做的，不是給他立規(guī)矩，而是放低姿態(tài)，站在他的角度多思考一些。畢竟，他只是個孩子。”

我心里突然有些慚愧。是啊，和小弗在一起，我只是命令他不許做這、不許做那，態(tài)度強硬而霸道，我不是他的老師，我是他的媽媽呀。

后來，米強把小弗叫過來，對他說：“小弗以后是男子漢了，爸爸把你搶走，本身對媽媽就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情。我不想讓你留下遺憾，先和媽媽住一陣子，如果你還是想回來，我們也不勉強你。”

小弗狠狠地點頭，我最終帶走了小弗。盡管小弗想留在米強身邊照顧他，米強卻不想讓小弗過多地感受死亡來臨的氣息。

小弗和我又一次住到一起。我開始試著了解一個11歲小男孩的世界，而不是強硬地不許做這、不許做那。米強說得很對，我現在不是樹立威嚴的時候，我現在需要喚醒我們之間的親情。

三個月后，米強去世，我牽著小弗的手，拍拍他的肩膀，告訴他，以后有媽媽。小弗撲進我的懷里嚎陶大哭，我的心被他哭得皺皺巴巴的。以后的日子還很長，我和小弗之間，依然有些生疏，但是我相信，我們會慢慢地愛上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