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棵生命樹

◎文/韓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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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策劃·

《致我們終將遠離的子女》

世上的愛都以聚合為目的，唯獨父母對子女的愛以分離為目的。分離并不單指地理空間的分離，還有心理空間的分離。如孩子長大后精神上對你的不再依戀；孩子成家，與另一個人成為聯合體等等。這時候，許多父母內心五味雜陳：落寞、酸楚、欣慰、自豪，也有對子女殷殷的期盼……下面的文章，就是幾位家長寫給孩子的信，他們用細膩、委婉的筆觸表達了自己的心理感受，或回憶，或傾訴，或忠告，或責備——都是對子女的一片深情。相信讀者看了會有不小的觸動。

老話說：“有娘在，兒知來路。娘走了，兒不識歸途?！眿層浀媚阈r候的模樣，知道你怎樣長大，可你不知道啊。媽寫這些文字，就是想讓你記?。耗闶莻€北京知青在農村養下的兒子，不慎你落草在農村的土炕上，但你有幸成長在大學的校園里，現在你將有自己的孩子了，在這里媽媽由衷地祝福你。

春竹我兒：

還有幾天，你將迎來自己的親生骨肉，不管是男是女，媽媽都由衷地為你高興。

前幾年一場大病放倒我。輾轉病床那幾個月，媽最不放心的是你。常常讓我不能釋懷的一個念頭是：一旦一病不起，這個世上還有誰能像媽一樣連心連肺地疼你？掛念你？一想到我走后你將孑然一身留在這個城市，媽就淚流滿面不能自抑。現在這個擔心終于沒有了，因為你有了自己的至親骨肉，這個小生命會伴陪你，在你年老時，他會照顧你，他將是你終生的依靠。

“不養兒不知父母恩”。當兒女不孝或兒女不成器時，有些父母會恨恨地說：“我白生養你了!”大有做了賠本生意的感嘆。每聽到這些話我都有些反感，父母對兒女的愛是不應該求回報的。在你小的時候，就是再煩我氣我，做了讓我不高興的事情，我也不會有這種抱怨。因為我們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母子。我們母子之間給和予是相互的。

這幾天你忙著找月嫂，定月子醫院，陪著妻子去醫院檢查……盡你的最大努力使妻子在懷孕期間得到最好的照顧?？吹竭@些我感慨萬分，不由得想到三十四年前懷你生你的特殊年月。

你姥爺最引以為自傲的一件事兒是，1964年，我憑著語文和數學雙百的驕人成績考入清華附中，那可是全北京乃至全中國都數得上的好學校啊。這意味著離考進清華大學只有咫尺之遙，可我卻向往著能在北大未名湖畔讀書。就在這種到底是考北大還是考清華的選擇中，“文革”開始了。

因為“歷史問題”，我們全家被遣返到了東北的農村老家。這老家對于我來說，只是過去填履歷表時的籍貫。因為你太姥爺二十一歲就離開老家到城里謀生了。從北京的部隊大院到東北農村的小村子，沒了戶口工資和住房，沒了暖氣細糧和保姆，這是多么大的落差啊。生活上的艱苦自不必說，精神上的打擊接二連三，讓人難以承受。你姥爺是“黑五類”，我和你的姨姨、舅舅是“黑五類”子女，全家成了被人隨意踐踏的草芥。弟妹尚小，還只是十一二歲的稚童，除了物質生活的艱難，他們體會不到其他。我就不同了，一個二十歲有著種種夢想的高中生，身上卻被烙上賤民的印記。我沒有被推薦上大學，招工回城和參軍當兵的可能，永遠沒有。我高中時處的男朋友也因為你姥爺的政治問題而告吹。

一次，我因言語不慎得罪了公社的武裝部長。這個地方上的小霸王對咱家百般刁難，日子過得雪上加霜。理想的幻滅，前途的無望，愛情的失敗，惡勢力的碾壓，使我絕望地選擇了一碗農藥。

我是在被搶救過來之后，被你爸從公社的小衛生院用毛驢車直接馱到他家的。他家不是村子里最窮的，但也排在后幾名?？晌覍幵冈谶@個家徒四壁的土屋里苦捱苦撐，也不愿意回到背著黑鍋的你姥爺家。

嫁作農人婦，一世無出頭?；楹蟮纳钣谖胰缧惺呷?，再苦再累已沒有知覺。這時有了你，剛剛發現懷孕，我沒有一絲一毫初為人母的喜悅，因為眼前農民的苦累窮困就是你將來的日子。如果孕育一個生命不能給他以幸福與快樂，還不如不生養。所以我擔水、拾柴，背大背簍送糞，從田埂高處往下跳……只盼著能小產?？赡愕纳故悄菢宇B強，怎么折騰也折騰不掉。

青黃不接的初春，凌晨三點，是一盞油燈迎接你來到這世上。沒有穿白大褂的醫生護士，只有你奶奶和一個叫李翠蘭的接生婆。如果說你與村里其他的孩子降生時有什么不同，那就是生你時，我堅持在土炕上鋪了一條半新不舊的褥子。為這條羊水和血水污透了的褥子，你奶奶惋惜不已，叨咕了好幾天。

沒有水果和青菜，沒有月嫂和醫院，沒有雞湯和紅糖水，家里窮得只有三十個雞蛋和你姥姥送來的五斤小米。這雞蛋和小米已經很讓你爸在村人面前自豪了。

雖然媽媽只能用最簡陋的條件迎接你的降生，但萬幸的是你沒有新生兒黃疸，也沒有臍帶發炎，你是個非常健康的孩子。從把你溫熱的小身體抱在懷里那一刻起，媽媽重生了活下去的勇氣。

在農村那些年，雖然沒有牛奶麥當勞和冰激凌，但有園子里媽種的最新鮮的蔬菜和沒上農藥化肥的玉米面、高粱米。你雖然沒有電子琴、鋼琴、輪滑鞋，但有最可信賴的大黑狗小花貓，還有充足的陽光與潔凈的空氣。你自由自在地長，渾身是泥在田埂邊爬著玩，在院子里和大黑狗滾著玩……因為媽媽沒有工作，天天24小時和你在一起?；h笆小院里的三間土坯房和一鋪熱炕就是咱娘倆的整個世界。在火盆里煨個地瓜或是土豆，抓只麻雀在灶坑里烤熟，都能讓你吃得萬般香甜。

還記得那些瓶瓶罐罐里裝的中草藥嗎？當赤腳醫生時，大冬天外出去鄰村出診，媽媽沒有包嚴你，西北風嗆得你得了哮喘。沒辦法，媽只能用拔火罐、針灸和自己配制的中藥為你治病，緩解病情。那一年你兩歲。

還記得那間小屋的寒冷徹骨嗎？零下二十七八度的小屋，沒有一點可供取暖的煤和柴火，屋里就像冰窖，墻上結滿厚厚的白霜，水缸都凍裂了。晚上睡覺時身上壓上所有的衣服被子，咱娘倆都戴上狗皮帽子，媽只能用身體暖著你，那一年你三歲。

還記得芳山鎮公社旁邊那個小商店嗎？柜臺上擺放著幾樣水果，你死盯著那堆鮮紅的蘋果不放，媽一咬牙，掏出兩毛錢買了個蘋果。還沒走出店門，回頭一看，你手中的蘋果沒了。以為是掉在地上了，再一看，像條小餓狼的你幾口已把蘋果吃完了，攥在手心里的是一把蘋果核。那一年你四歲。

還記得鎮上的那間小飯鋪嗎？一塊餡餅一毛錢。白菜餡里有點豬肉，兩面焦黃。你吃得真香啊，連盤子里的汁水都舔光了。你吃餡餅，媽吃自己帶的窩頭，喝了半碗用醬油兌的湯。那一年你五歲。

還記得一條用床單縫成的大袋子嗎？念大學時，學生食堂早晚是玉米面餅子，只有中午每人兩個饅頭。開學時，媽往學校背了五十斤高粱米。每天中午用飯盒蒸點高粱米飯，再拌點大醬，一個人躲在宿舍吃。一學期約一百多天，我就能省下二百多個饅頭票。放寒假時，用床單縫成大口袋，到食堂領二百個饅頭，背回家凍到缸里。那是你一冬天的美食。那一年你六歲。

兒子，媽寫這些，不是歷數自己的辛苦與不易，而是紀念我們母子相守的艱難歲月。

由于有了你，農村的生活依然清苦，但媽不覺得苦。雖然農村的日子單調得沒有任何文化娛樂，媽不覺得寂寞。雖然仍然看不到希望和前途，媽不再心灰意冷。一年吃不上一頓豬肉，一年吃不上頓餃子，五六年不知道魚蝦是什么滋味，近十年沒添過新衣新鞋襪，沒看過電影、報紙……可有了你這個抱在懷里的小東西，有了你這個跟在身后的小尾巴，媽媽就知足了，不再做回城上大學的夢了。

一九七八年恢復高考。拿到入學通知時我還真猶豫了，那一年你才五歲呀，無法安置你，我打算放棄上大學，同在芳山鎮中學教書的孫老師勸告我：“你還是去吧，只當蹲回大獄。熬過這四年，為你兒子掙個城市戶口。”

一句話驚醒夢中人。正是這金玉良言使我下了去念書的決心。

兒子，媽媽真的非常感謝你。

1973年，因為有了你，我才在生活最艱難和無望的時候感到自己的生命還有意義。

1978年，因為有了你，我才下定了去阜新礦院念大學的決心。

1982年，因為有了你，我才選擇留校。因為只有留校才能最快地把你接進城里。

1988年，因為有了你的伴陪，我才度過離婚后那段很艱難很難熬的日子。

1990年，因為你的高分考入西安交大，才有我們母子在西安的團聚。

媽非常感謝你對我再婚的理解。但媽也要告訴你，我再婚一半為自己一半是為了你。同病相憐的緣故吧，媽的朋友中有很多是單身家庭的母親。媽知道這些單身母親的心中是多么地依戀和依靠自己的孩子。如果媽不乘姿色尚存時為自己找個家，媽老了以后，就會像她們那樣成為孩子的拖累。大學畢業以后，你總是要遠走高飛的。我不愿意讓兒子在闖世界和談戀愛的時候，身后拖贅個老太太。

兒子，你從考入大學就開始獨立生活，離家很近也很少回來。畢竟這個家不是你真正的家。我懂得這種疏離，這個家不能給你真正的溫暖，咱娘倆的家在媽的心里。我覺得媽與兒子就像離得很近的兩棵樹，這兩棵樹各自葉枝繁茂，上面有不同鳥兒做窩，地下有自己灑下的綠蔭。兩棵樹看似不同，但我們是同一種樹，是松樹，就都是松樹，是柳樹，就都是柳樹。雖然我們是兩個獨立的個體，但地底下的根須盤根錯節在一塊，是分不開的。不同的是一棵樹已經老了，而另一棵樹正朝氣蓬勃。

三十四年過去了，你從一個粉嫩嫩的小肉蛋蛋長成了魁實的大老爺們?？赡愕男r候是媽媽永遠的記憶，是我最貴重的珍寶。今天再回想起來，沒有苦，沒有累，有的全是甜蜜。

你第一次會笑，會叫媽，會吃飯，會走路，會認字，第一次上小學，第一次進礦院住樓房，第一次進澡堂洗澡，第一次坐上家里新沙發的得意神情，第一次看見大海的滿臉驚愕，第一次擁有自己獨立小房間的歡喜……每個第一次都曾給我喜悅和自豪?，F在你要當爸爸了，你就會體會到你兒子的每一個第一次都是上天的獎賞。你也會驚喜萬分：為他的第一聲啼哭，為他的第一次微笑。

感謝這個小生命吧，是他賦予你父親的稱號。以后他還將陸續賦予你學生家長、公公或岳父等一系列頭銜。有了他，你的婚姻才美滿，你的人生才完整。從今以后，你的家庭變成了由你和你的妻子孩子結成的金三角，而媽媽會站在不遠處，滿心歡喜地欣賞和分享你的幸福與快樂。

你是媽媽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你是媽媽今生的驕傲！

你即將出生的孩子也如是！

另：不管你給孩子起什么名字我都沒意見，因為我早有一個好名字在等著他了，那就是——我的孫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