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柯軒

米蘭中心城區的街邊建筑高度被控制在五層以下,不至于產生過度的壓迫感
我乘坐的飛機在一個夏日的午后降落米蘭。
不摻一絲雜質的深藍天空下,地中海刺眼的陽光撞擊著這古老城市的每一根石柱、每一處檐口和每一面山墻,使它們的輪廓和紋理清晰到不真實。
街道上繁茂的樹木花草,在炎熱的空氣中真實地扭動,如同梵高瘋狂的畫作所描繪的那樣。
市民和游客在被切碎的光影中浮沉,在這繼承文藝復興遺產的永恒城市的布景前,他們仿佛成了一群奇特而唐突的人偶。
時間好像凝固了,卻又好像在快步遠去;忽快忽慢的時間中,我這個異鄉旅人在米蘭的門檻前呆立住,不敢貿然破門而入。
毫無疑問,這座城市已經使初來乍到的我感受到了海德格爾式的“離奇感”。人的眼睛和頭腦無時無刻不在觀察和理解所處的世界,而米蘭所能提供的信息量,對一個嚴肅而負責任的觀察者而言,足夠使他如內存過低的老舊計算機一般,遲鈍和迷茫。
拿城區一條普通的老街作例子,我的頭腦怎么可能裝得下每一塊路石的尺寸和紋理呢?手掌大小的不規則路石顏色各異,卻并不顯得雜亂突兀,因為它們已經被流逝的歲月染上了同樣的內斂色調。
路石被排列成優美的波動曲線,在行人道上延展,被一條狹窄青石截斷后,卻由長方形的紅色石材代替。這些石材的平面尺寸要大得多,但組織方式卻同樣精巧。它們被嚴絲合縫地排列成方陣,方陣的方向卻頻繁地改變著,在方向改變之處有依據特定角度切割好的石材提供過渡。
突然,紅色的節拍也消失了,正方形灰石板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嚴肅和有序,鋪滿了某個不知名的小廣場。
所有路石的表面都已坑坑洼洼,卻又異常地潤滑閃亮,仿佛在上面流過的時光已經液化凝結成了一層晶亮的膜。只是簡單地遐想一下,這些默默無聞的石塊見識過多少種材料和做工的鞋子啊!
我,這個只能靠有限的知識和貧瘠的想象來建立一點共鳴的外鄉人,該如何去面對腳下這些石塊的存在,以及那些在無盡虛空中排列這些石頭的匠人們呢?
街道是米蘭的舞臺,每一個行人都是稱職的演員;鋪地的石塊是舞臺大巧若拙的臺面,而街邊立面則是舞臺上絢麗精巧的布景。
許多歐洲城市引以為豪的城市規劃遺產,也適用于米蘭中心城區的大部分街道:絕大部分的街邊建筑高度被控制在五層以下,這樣街道立面便可以被行人充分地觀察而不至于產生過度的壓迫感;街道的總寬度保持在充足的15米,同時,汽車道的數量被嚴格限制,這樣舒適流暢的行走體驗便得到了保障。
意大利人大概從來不想在建筑立面上吝嗇雕琢和修飾:與街道直接接觸的一二層,大抵是要用與上層區別的石材裹好;層與層之間的過渡區,大抵是要修飾出層層疊疊的飛檐,從而在立面上形成陰影;窗戶和門斷然不能只開一個無聊的方洞,須得用古希臘的柱式和山墻或古羅馬的圓拱襯托好;陽臺上的扶手也不能馬虎,要用鑄鐵塑造出具有柔美曲線的植物,或者用石料雕一排矮墩墩的柱子。
意大利人大概從來不想在建筑立面上吝嗇雕琢和修飾。
如果一個觀察者決定全神貫注于街道的某一個特定的主題上—比如拱、檐口、塑像或者欄桿—那他的一整天必然會在米蘭100米長的一條街道上倏忽不見。
如果他更魯莽些,決定事無巨細地開展全面觀察,那他就會像大海中被漩渦卷入的小帆船,身陷視覺元素的無窮回旋,再也無法脫身了。
歌德說:“建筑物是凝固的音樂。”這句話大概非常容易引起讀者的共鳴,因為二者皆為大眾觸手可及之物;但這句話背后暗伏的那個逝去年代的精神價值,使它不僅僅是一個廉價的文學類比。

建筑物層與層之間的過渡區,大抵是要修飾出層層疊疊的飛檐
讓我們拿當下的現代化城市—比如香港—同米蘭為代表的歐洲古典城市作比較。二者同樣可以為觀察者提供海量的視覺信息,但信息的性質和目的,卻時常有不小的區別。
香港城市的信息輸出,大部分來自海量的招牌和廣告燈箱,無邊無際,紛繁蕪雜。在它們的背后,消費主義和物質主義的脈搏激情澎湃地跳躍著。當下的建筑和城市,如100年前柯布西耶期待的那樣,是實用且經濟的、可以對全球普及的“居住的機器”。
柯布西耶推崇簡潔明快的幾何之美,反對不必要的裝飾。但他大概沒想到,清爽平整的機器表面,閑置著實屬不可容忍的浪費,在實用性原則下,它必然要被層疊的小廣告以及油漆刷出的口號覆蓋。
香港給觀察者提供的視覺信息,在本質上更偏向于是人的,是社會化的,是物質生活的。這很難說是錯誤—大概不能把為萬千人提供生活保障的商品經濟粗暴地稱為錯誤,這是塵土飛揚的現實。

米蘭的街道
而米蘭提供的視覺信息,猶如文藝復興傳統的殘像,是關于神的,是關于真理的,是關于美的。
它是大理石的山峰,是白色的火焰,是米蘭的明珠。
西方文明體系中,古希臘哲學家畢達哥拉斯首先發現了音程和樂器弦長比例的數學對應關系。在今天看來,這條定律的發現對西方文明的影響可能是難以想象的。
人的內在所產生的數字邏輯,為什么可以用來準確對應外在的存在?難道大千世界的運行在其離奇繁復的表象下,涌動著至簡至美的規律?那么又是誰,依據著這規律創造出了整個宇宙?這終極的創造者被命名為神,而數學和音樂則是神的語言,于細微處傾訴著萬物的衰榮。
文藝復興建筑師們—帕拉迪奧、阿爾伯蒂、米開朗基羅—無不是用數學語言在建筑表現中探尋至高至美的形狀和比例,將自己對神之領域的向往傾瀉在城市的街道上。
在那個并不遙遠的過去,音樂還不是娛樂的工具,建筑還不是居住的機器;它們是人類凝視浩瀚銀河的眼眸中,倒映的點點星光。
依照歌德的說法,凝固成米蘭的音樂,大概要像維瓦爾第作品那般華麗精巧,如巴赫作品一樣純凈虔誠吧?
音樂的高潮在米蘭城區的中心到來。平整低矮的城市天際線在此處被打破,全城的視線都聚焦于此。這就是米蘭大教堂,世界上最大的哥特式教堂,歷時5個世紀才最終建造完成,它是大理石的山峰,是白色的火焰,是米蘭的明珠。
如果不是親自站到教堂前的廣場上,怎么能感受到那幾乎使觀察者不禁匍匐在地的巨大壓迫感?尖塔,大理石的銀白色尖塔,不可勝數,高聳入云,被南北側成列的半圓拱飛扶壁堅毅地拱衛著,表面全都覆蓋著肉眼無法分辨的繁復紋理。
只有走近一些,定氣凝神,才能意識到,那些紋理是無數雕塑的剪影:萬千個人物,萬千座房屋,萬千株植物……意大利雕刻傳統數百年精華之結晶,怎么可能有文字將其詳盡描寫?
戰戰兢兢地走進山峰腳下的巨大陰影,站在滿覆浮雕的高大銅門前,抬頭仰望,閃爍的山巔仿佛在生長,高一點,再高一點!直到脫離地心的引力,獲得無上自由!這怎么可能是人力所為?這怎么可能不是天地所開?
穿過高大的門廊,轉瞬間就會進入另一個時空。耀眼的陽光和蔚藍的天空倏忽不見,車水馬龍的喧囂也噤若寒蟬。面前,沿著透視線分五列向無限空間和時間盡頭延展的,是籠罩在深沉陰影下的石柱森林。幾人張開手臂都無法合圍的大理石柱拔地而起,支撐著50米高處遮天蔽日的巨大樹冠,那是縱橫交錯的四分肋拱。
沿著覆蓋有復雜精巧圖案的林間小路緩緩前行,側面描繪有圣人故事的哥特式高窗,透下五彩斑斕的跳躍的光,仿佛是被過去的世紀投射到今世的余暉。
圣徒的壁龕,陳舊的掛毯,主教的塑像,在林間緩緩地顯現又緩緩地消失,直到觀察者走近東側的圣壇,仰望圍成半圓的、高大彩色玻璃窗前懸浮著的耶穌受難十字架。

米蘭大教堂,世界上最大的哥特式教堂
背后陰影中,擁有1.5萬多根風管的巨大管風琴似乎低沉地轟鳴起來,唱詩班在歷史的深淵里齊聲合唱,巴赫宏大的彌撒曲震顫著教堂中每一寸空氣和每一塊巖石,在幾個世紀中逝去的無數朝拜者頭頂盤旋。
剎那間,星移斗轉,滄海桑田。
無力的人類啊,渺小的人類啊!我們被扔進這離奇的世間,嬉笑,聒噪,爭吵,哭泣,最后身無牽掛地離開,被徹底地遺忘。
即便如此,在無邊無際的曠野中跋涉的我們,還是會選擇倔強地抬起頭,在我們一瞬的生命中直視頭頂永恒的星光,記錄下微不足道的所得,作為自己存在過的證據。
后人在疲倦不堪之時,或許可以從這些閃爍著星光的證據中,得到些許慰藉,好似被歷史長河中無數的溫柔目光愛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