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靖
多么明亮的春天早晨!
風是抒情版本的風,鳥鳴和雞叫也是
大葉白楊和小嘴櫻桃也是
朝陽就更不用說了,滿面照耀。
我的皮卡車,按一按喇叭聲也在抒情
除了一輛開往省城的
旅游大巴,載走了幾許異鄉人的惆悵
十多公里,鄉村公路上
我遇到了迎面而來的四輛皮卡
又超越了三輛皮卡,還有
無交集但仍在行駛中的無數輛皮卡
就是一波皮卡發送給春天的神秘電波
是啊!早起的鳥兒有蟲吃
早起的皮卡要吃什么?
七輛不同顏色的皮卡
七輛不同款式的皮卡
春天的迷宮需要開啟啦——
我們持有不同型號的鑰匙
洋鎬、鐵鍬、旋耕機
镢頭、鋤頭、鐮刀斧頭……
噢!春天的大地需要滋補——
我們有各式的糕點
羊糞、牛糞、草木灰
氮磷鉀肥、尿素……
如此美好的一天
我有著不可言說的喜悅
除非你對即將播種的玉米、蔬菜
藥材、花卉、小樹苗
田埂上的野生蒲公英和雜草
說一聲——
皮卡,早安!
我就認你,是吃過泥土之人
遠遠地,看見天山掛在天邊
像明亮云團之上一道神拖曳的長鞭
落下的鞭影。略高于落日
它揮動時的力學之美
望一望散亂的雪峰就知道。
在低處,風的手里也攥著一條鞭子
被拍打過的——
碎石、沙土、動植物干尸、人畜糞便
碎紙片、塑料袋、紡織物殘留……
這些來源于生活此刻卻高于生活
高于我乘坐的高鐵的物件
這美好生活中一回尋常的不曾照見
都是風的陀螺
可是,火車和我是誰的陀螺呢
一生都被趕在路上
北疆三月,天山南北,乍暖還寒
但不影響戈壁灘涂風力發電機
葉片的旋轉。群峰之上
雪水尚未開化
沿途干涸水痕,訴說
舊年流水之曲折。只有行至吐魯番
草木的綠身子突然閃現,大葉白楊嘩啦啦拍手
仿佛迎接中的佛祖一下子來到了
歡喜人間
是夜,我夢見——
天山上一些無法摘取的雪蓮終將被
風吹散!
這個秋天,據我所知
在隴南,西秦嶺一帶的山河
終日和我一樣,在通往十月的路上
一頭霧水,兩片愁云
寂靜的山林,靜得只有雨水、八月瓜和板栗
炸裂的聲響,昨夜
果子貍先小松鼠一步
撿了軟柿子的便宜
一陣風起,綿綿細雨中
滿坡的玉米抖動著身子
抱緊懷中的棒子
蕎麥模糊一片
早分不清,順桿流下的
哪一股是苦水,哪一股是淚水
我這一生經歷過兩次巨大無比的
空曠
一次在嘉峪關城樓
悵望——
祁連山的雪沒能挽留住那粒
路過的落日
使整個西域,頓時陷入
四野風沙和一蒼穹星斗的圍困
另一次在我棲居的小縣城
萬籟俱寂的大年夜,我從五樓窗戶望下去
天地間,那么大的雪花,像無數雪的暗箭
攻陷了大街上燈火通明的路燈——
對于心懷暗疾的人
年關,有一種空曠如萬箭穿心!
十二月,雁聲已過瀟湘
鉛云羈旅天空之際
老北風為前哨,展開
雪霜行動,急如貍貓
忽一夜
就斷了大水溝的去路與歸途
天地間只有雪和雪互為咬合
即將冰封的壬溪
是回龍山巨大腹腔的墨斗里
扯出來的一根彎曲墨線
不合時宜地把雪,江山一統的局面
打開一條裂隙
除了一塊鐵皮路標叮當聲
響徹一夜,彰顯出對風雪的抗拒
平日無事亂吠的狗
對這暗夜不期而至的靈物也緘默其口
平日里,各掃門前雪的村莊
如果不細看由柴火干濕程度不同
而燒出顏色各異的炊煙
冒出屋檐。靜謐人間
于一場大雪的傾軋里根本就
辨不出薄厚,分不出晨昏
(選自《朔方》2019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