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我的大象先生

顏開

遇到大象先生那年，我17歲。高二文理分科后，我們被分進了同一個班級。

大象先生是我們班的班長，身高一米八五，高高壯壯，有著小麥色的皮膚，喜歡在烈日下揮汗打球，性格很隨和，對身邊人都特別好。到了高中，女生喜歡的男生已經從痞子型過渡到踏實穩重型，大象先生因此光榮登上了“最佳男友榜”。我不止一次從周圍女生嘴里聽到：“以后找男朋友就該找大象先生那樣的。”

但我壓根兒沒有想過和大象先生會有什么交集。

在大象先生之前，我曾短暫地喜歡過一個男生，很清爽干凈的那種，又帶點可愛，像泡進溫開水里的鈣奶餅干，給人一種想關心、想保護的沖動。

我是我們班的團支書，一來二去難免和大象先生有一些交集。

一開始，我只是覺得大象先生有些怪怪的。在我偶爾抬起頭或者四處張望的時候，發現他在盯著我看，我和他對上目光，他又忽然躲開了。有一天早晨在走廊里跟他偶遇，他羞澀地朝我擺了擺手，可手低得難以察覺。那是我第一次在他臉上捕捉到這樣的羞澀，光明正大地打招呼不好嗎？

可這些也不足以說明什么，我生怕這是我幻想出來的事，也不敢同別人講。可是，為什么我幻想的偏偏是他呢？

一個月后，我聽見了他和另一個男生的悄悄話。

那天輪到我值日，路過開水間的時候，忽然聽到樓梯拐角處有兩個人在竊竊私語，我聽到了我的名字。

“班長！我和你說，今天你座位下的垃圾可是×××幫你打掃的哦！”說話的是我們班一個叫小周的男生，平常和大象先生走得很近。小周接著說：“你真的喜歡她嗎？”

“嗯，喜歡。”我聽到了大象先生的聲音。

“那你打算什么時候告訴她？”

就在這時，開水間擁進了一大幫人，小小的空間頓時變得很嘈雜。我沒有再待下去，一路跑回了教室。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喜歡上我。之后我開始注意大象先生，開始把他從人群中擇出來看，開始覺得其實這個男孩子也很好啊！

于是我理所應當地期待著他對我會與別的女孩有所不同，期待能從他那里得到特殊待遇。那應該是這個年紀的女孩都期待的事——有個男生，對誰都冷冷的，對誰都滿不在乎，卻唯獨對自己特別溫柔、特別有耐心。

可是我忘了，他是班長，想要維持在大家心中的地位和預期，就必須對所有人表現出耐心。再加上文科班男生本來就少，大象先生也自然成為女孩們有事沒事麻煩的對象，甚至連電瓶車沒電這種小事都要去找他。

我自然不悅，可是這氣又生得沒道理。于是我開始在課間跟人聊天的時候有意無意地談到某某奧賽班的某某男生多么聰明、多么優秀，而且故意說得很大聲，就是為了讓他聽見;在籃球賽的時候，故意不看他的比賽，卻跑去給只有點頭之交的男生加油;對他羞澀的打招呼不理不睬……而這些都只是為了讓他生氣。

我曾經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把這種“報復”看作愛情小說里女主吃醋橋段的再現，所以我認定自己喜歡上他了，所以連同以后所有的暗暗較勁，都被我劃進了“喜歡”這一層含義。

沒錯，我開始和他暗暗比較。我們各方面的條件都差不多，同為班委，人緣都不錯，成績也都排在班里的上游。于是，我想法子尋找超越他的突破口：在學習上暗暗下功夫，去學畫畫，就是為了和他一決高下。只要每次成績單上的排名我比他靠前，我就開心;甚至在數學課上，老師讓我們倆一起上講臺做題，如果我的解法比他的更靈活巧妙一點，我就驕傲，覺得好像贏了他一樣。

那個時候，班里一個叫倩倩的姑娘告訴我，她喜歡大象先生，很喜歡的那種。

我假裝驚訝地問：“真的嗎？那他喜歡你嗎？”

“他好像有一個喜歡的女孩。”

我一下子覺得很驕傲，有一種虛榮心被滿足的興奮，想象如果倩倩姑娘知道了那個女孩就是我，會不會羨慕我。

可惜此后大象先生依舊延續著之前的“風格”和我相處，我也照舊把這場不見硝煙的戰爭愈演愈烈，比試一輪接著一輪地進行。

直到后來的“玻璃事件”明確表明了我的心意。

那時已經到了高三的冬天，課業緊張，我們班的男生把所有的戶外活動全轉移到室內，他們在教室后面的空地上玩球、摔跤。我反對，但無效。

那天大象先生在后面和小周打羽毛球，由于大象先生本來就很高，再加上揮拍很用力，一下子打到了一盞燈上。瞬間，燈管碎裂，玻璃碴兒全落在他身上。

倩倩姑娘是第一個沖上去的，隨后，又有兩三個女生跟了過去。我看到倩倩姑娘臉上寫滿了擔心和焦急，而我坐在原位上。時間過去了一秒，兩秒，三秒，我始終一動未動。半分鐘后，看著倩倩姑娘和幾個女生幫著大象先生抖落衣服上的碎碴兒，我陰陽怪氣地冒出一句：“好了，這下爽了吧！”聲音不大也不小，不知道他聽見了沒有。

那年初夏，5月21日那天，大象先生被表白了。當然不是我，但也不是倩倩姑娘，而是隔壁班和他剛認識3周的一個女生。那天，我看見他們放學一起回家。

那一天，我沒有吃晚飯，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憋屈和挫敗感，同時又覺得自己有點可笑。我開始懷疑，難道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編造出來的故事、都是幻想？可一切又是那么真實啊！那一天，同樣難過的還有倩倩姑娘，她在衛生間里大哭。看到她的時候，我突然好過了些，竟跑去安慰她。

幾天后，在和他競爭班里唯一的優秀生的名額時，我輸給了他。落選那天的天色似乎和“5·21”那天一樣灰暗，我愿意輸給別的任何人，只要不是他就行。

后來有兩次我和他在走廊上偶遇，他用一種很復雜的眼神看著我;而我，則選擇以一種高傲清冷的目光回應他。

高考結束，不知什么緣故，他和那個女孩也不再聯系了。

我曾經把這一切看作一場青春暗戀，但最后我才發現，其實那些所謂的喜歡都是一場不見風暴的、深藏地下的暗暗較勁。我把這種較勁也一并加入這場博弈中了，渴望他喜歡我，只是為了滿足一些小虛榮。我自以為贏了那些喜歡他的女孩，也贏了他。

八月長安在《時間的女兒》一書中寫道：“我和各種人較勁，孜孜以求得到他人的認可，尋找世界上屬于自己的坐標，卻從來沒有真正用心去理解過任何人，也沒能看清楚所在的世界。”

這大概是許多人在青春里都會一根筋做的事，不敢公然對抗，又畏懼認輸，只好把好勝心掩飾起來，在瑣碎的日常里不動聲色地較勁，以獲取自信和優越感。

在這半真半假的喜歡里，大象先生更多的是扮演了一個假想敵的角色，而這一切，也不過只是我自己的內心戲。

好在如今，我走了更遠的路，見了更多的人，不再是個孩子了，也可以跟我的大象先生好好道別了。

再見了，我的大象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