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來
形容已婚女性外遇的成語“紅杏出墻”的典故,通常認為是出自南宋的江湖派詩人葉紹翁的七言絕句《游園不值》:“應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盡管早于葉紹翁生活時代的陸游也有“楊柳不遮春色斷,一枝紅杏出墻頭”,但不大為人提及,把“紅杏出墻”的專利權還是給了名氣不及陸游的葉紹翁。
“紅杏出墻”的專利歸誰,暫且不論,葉紹翁的這首詩要比詩人本身有名。為人們耳熟能詳,大概要歸功于引申后的成語“紅杏出墻”。
“紅杏出墻”引出話題,下面的敘述不關女性奔放,只與典故出處的原詩有關。
近日讀書,對葉紹翁這首深深刻印在腦海的詩,卻看到了另一種文字歧異的文本。南宋民間的出版大家陳起編纂的《江湖小集》卷十收錄有葉紹翁的《靖逸小集》,其中《游園不值》的文本如下:
應嫌屐齒印蒼苔,十扣柴扉九不開。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
在這一文本中,通常文本的“應憐”記作“應嫌”,“小扣柴扉久不開”記作“十扣柴扉九不開”。在4句28個字中,有3個字不同,歧異應當說是很大的,詩詞校勘,無論語詞虛實,應當字字必究。于是,我又檢核了《游園不值》其他文本。
與《江湖小集》的文字相同的文本,依時代順序為:宋末人所編《詩家鼎臠》卷上、明李蓘編《宋藝圃集》卷十四、清康熙皇帝《御選宋詩》卷七十二。此外,明彭大翼《山堂肆考》卷二百三《屐印》節引葉靖逸《愛苔》詩亦記為“應嫌屐齒印蒼苔,十扣柴扉九不開”。
與通常表記相同的文本則如下,題為宋陳思編、元陳世隆補《兩宋名賢小集》卷二百六十、清曹庭棟《宋百家詩存》卷三十五。
如此看來,占多數的是,“應嫌”、“十扣”、“九不開”。不過校勘學領域,計量學的方法或許并不適用,不能以數取勝,而要以理見從。
首先,需要追根溯源。《兩宋名賢小集》來源可疑,四庫館臣在《兩宋名賢小集》的提要中推測說:“彝尊本有宋人小集四十余卷,或舊稿零落,后人得其殘本,更掇拾他集,合為一集。又因其稿本出彝尊,遂嫁名偽撰二跋歟?”懷疑是清代有人利用朱彝尊所編宋詩稿本的偽托。如果認同此說,那么與通常表記相同的文本均屬晚出。除了出自后人的嚴密考證后的校勘,一般說來,文本的時代性也當是判斷是非的外在標準之一。
除了外在標準,內在標準則是比較不同文本的內容,擇優而定。我們試加比較《游園不值》一詩兩種文本的內容。
記作“應嫌屐齒印蒼苔,十扣柴扉九不開”,勉強可以說得通,這是站在花園主人的立場而言。猶言“應該是討厭我把鞋印踩在青苔上吧,所以我多次敲門都不打開”。
記作“應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也勉強可以說得通,這是站在詩人的立場而言。猶言“本應憐憫我虔誠地踩著青苔小路來探幽尋勝,可是我有禮貌地輕輕敲叩,門卻一直不開”。
前者是因果復句,后者是轉折復句。
不過,對這兩種文本,我都說是勉強解釋得通。那么有沒有第三條道路,更為合理的解釋呢?我想應該是有的。在我看來,最為合理的安排是:
應憐屐齒印蒼苔,十扣柴扉九不開。
這樣表述,就是詩人自道:“本應憐憫我虔誠地踩著青苔小路來探幽尋勝,可是居然十有九次叩不開門,入不了園。”然后,詩人便有些惱怒和自我解嘲地指責園主人:“你能閉鎖園門,卻關不住春色,那不是嗎?一枝伸出墻頭的杏花已經向我展示了。”
如此解釋,是不是有強作解人之嫌呢?從校勘學的角度看,應當可以成立。
“應嫌”之“嫌”與繁體的“憐”在字形上有些接近,發音亦近,或為形誤,或為音誤。而“小叩”之“小”與“十叩”之“十”,則在書寫上的純屬形近而誤,“九不開”的“九”與“久”,則屬于音近而誤。
造成誤抄誤植的因素有多種多樣,對文本內容的理解,無疑也在一定程度上無意識地左右著抄錄者,此如“應嫌”之屬。此外,致誤還有連鎖效應,前面誤抄,后面為了與誤抄后的文字語意相應,因而誤改,此如“小扣久不開”之屬。
在文本的源流與內容分析之后,具體落實在校勘上,該如何處理這樣的異同呢?請注意,我一直在用“文本”這個詞,而未用校勘學常見的“版本”一詞。因為,上述列舉的文獻并非同一種書,不能稱為版本。既然不是版本異同,也就不能舍此就彼進行改字,但應該施以他校,把校勘者的意見寫入校勘記。不過,須切記:兩可應志異,原文當依舊。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日本學習院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