糯米雞

劉荒田

那天午間，和幾個朋友去唐人街的茶樓小聚，都是粗獷男子，牛飲劣質烏龍茶，海吃各式點心?？煲x開時，朋友指著桌上的小竹籠說：“這里的糯米雞不錯，哪位打包？”大伙都說費事，不帶。我遲疑了一下，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你們不要我要。”也沒讓侍者去拿塑料袋，把糯米雞用餐巾紙包住，放進夾克的口袋。

出門去，糯米雞的溫熱透過荷葉，若有若無地熨著肌膚。我要把它送給妻子。妻子正在松樹街的一家療養院里，看護我中風兩個多月、尚未蘇醒的妹妹。天陰著，風悄悄掃過，秋意在周遭輕靈地盤旋。我想象著，妻子接到我有點害羞地遞過去的荷葉包，不經意地問：“是什么？”她不會想到，我會跑十幾個街區專門給她帶來吃的。我會賣個關子：“打開就知道了?！彼蜷_荷葉，會大呼小叫、驚喜地說：“嘻嘻，真不錯，剛才還發愁，不知去哪里買盒飯……”我得意地傻笑。

想到這里，一股摻和著凄涼與欣慰的情緒在涌動，幾乎想哭。是啊，我很少給同甘共苦30多個寒暑的枕邊人送午餐。

路上，思緒繼續延伸。早年在縣城上中學，有一天午睡時間，祖母提著籃子，從10公里外的小鎮來看我，帶來的陶罐盛著白花花的米飯和那時極難買到的豬肉，飯菜早已冰涼。我沒工夫理會了，一個勁地往嘴里塞，祖母看我的眼珠子凸起，連說慢點吃。祖母一邊美滋滋地看著我吃，一邊絮絮叨叨地問這問那。我的口腔被撐得圓圓的，舌頭難以發音，祖母更樂了，銀絲在安靜的陽光里閃著光。終于，我眼眶一熱，流下淚來，我被自己說服了：務必常常為生命中所承受的、無法計算的恩惠所感動，一似結實的稻子在雨里頻頻鞠躬。

按按口袋，擱了這么久的糯米雞，仍舊溫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