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磊,陳華,康美澤,馬曉川
(1.中國科學院聲學研究所,北京 100190;2.北京聯合大學商務學院,北京 100025;
3.中國艦船研究設計中心,武漢 430064)
海洋是人類社會賴以存續的基礎,海洋資源的開發水平及其健康狀況直接影響人類社會的可持續發展能力。《聯合國海洋法公約》(UNCLOS) [1]規定了沿海國最多24 n mile 毗連區和200 n mile 的專屬經濟區,賦予沿海國在專屬經濟區內的權利、管轄權和義務,使海洋具有了“藍色國土”的意義。進入21 世紀,我國在地緣政治上實現崛起,在經濟上與全球產業鏈密切融合,對海洋權益事關國家安全和長遠發展利益有了新的認識,從而在維護海洋權益方面更為積極主動。與此同時,世界上部分國家在零和博弈思維下對我國的快速發展產生了戰略焦慮,導致與我國的海洋爭端頻發。典型事件有:2012年釣魚島“購島事件”,2013年菲律賓發起的“南海仲裁案”,2014年南海“981”鉆井平臺沖突事件等。相關事件使得海洋爭端迅速升級,海洋維權斗爭形勢異常復雜尖銳。這類維權斗爭以參與方的執法力量直接對抗為主,維權博弈的范圍涉及政治、經貿、軍事、外交等方面,處理不當則有危機失控的風險。
作為海洋維權重要組成部分的海上維權,處于維權斗爭的一線,具有高度的政治性和敏感性。一般意義上,海上維權是權益主體對其管轄海域范圍內發生的侵權活動,依據法定職權而實施管理的一種行為 [2]。UNCLOS 第73條規定了沿海國在其專屬經濟區可采用多種方式行使主權權利,以及現行海上維權通行的基本手段和方式,而依據UNCLOS進行維權執法的前提是執法海域的主權屬性沒有爭議。由于處理海洋主權爭議通常更為復雜棘手,因此一定階段內,我國在周邊海洋爭端中采取一定程度上模糊主權屬性的維權執法就成為常態;不僅需要對行使管轄權進行靈活把握,還需要根據周邊政治、經濟環境變化進行必要調整。在頂層設計上,為了約束和管控海洋爭端和海上維權斗爭,我國與東盟在《南海各方行為宣言》(DOC)基礎上,達成了“南海行為準則”(COC)框架文件,基本建立南海危機管控和沿岸國合作機制,排除了域外國家干擾,形成了積極成果。但同時應清晰看到,COC 確定后圍繞漁權及配額分配、海洋資源勘探開發等方面的激烈博弈將長期存在,需要在海洋開發能力、維權技術和應對策略方面預作準備,做到進退有據,以有效維護我國海洋權益。
國內在海洋維權問題研究方面開展了較多工作。關于我國海洋爭議與維權現狀,王紅霞等 [3]給出了我國東海、南海權益被侵犯的歷史及現狀;李志文 [4]詳細分析了當前南海海洋爭議及維權困局。關于維權法律體系建設,范金林等 [2]指出我國現有的海洋法律體系尚缺乏統一規劃,造成海洋法律體現出邊緣性和從屬性。在維權執行層面,丁曉軍等 [5]認為爭議海域維權應堅持“國家主權利益至上原則”“和平利用資源原則”“合作解決海洋問題原則”。張永等 [6]歸納了海洋維權的5 類手段:宣示手段、法律手段、執法力量手段、海洋開發手段和多方合作手段。吳強等 [7]針對外國軍事測量及非法測繪行為,建議加強預防、隨船與現場執法,以及國內相關法律管轄下的責任追究等。
由于歷史及地理因素,我國與周邊多個沿海國存在著十分復雜的海洋爭端,海洋維權斗爭形勢呈現出多樣化特征,在認識方面也有容易混淆之處。同時應該注意到,我國海洋維權任務以國家軟、硬實力為后盾,服務于海洋資源開發利用和“海上絲綢之路”戰略大局,具有長期性、敏感性和突發性。如何能把握維權斗爭均衡狀態,使得海洋維權斗爭進退有據、海上維權執法規范有效,這是當前海洋維權力量建設中亟需研究的問題。因此,本文對我國海上維權的性質和特點進行分析,合理區分海洋爭端下國家維權斗爭、一定協議約束下的維權執法;開展“爭議海區進入”“漁船越界維權”“非合作漁業博弈模型”應用研究,分析海洋維權斗爭的能力需求;在此基礎上探討維權科技的支撐作用及價值。
根據海洋爭議涉及的利益和影響范圍,海洋爭端首選解決方式是通過當事國劃界談判予以消除,如中越北部灣劃界案。第二種解決方式是暫時擱置爭議,并就海事、漁業等作出事務性安排,如中韓東海劃界爭議,大體上屬于某種形式的聯合管控。這兩種方式通過形成具有約束力的協議,由當事國建立某種合作機制,相應的海上維權形式主要體現為海上執法力量與侵權個體(如越界漁船)之間的博弈。第三種解決方式是海洋維權斗爭,即通過維權方式實現爭議海區宣示和管控,例如“釣魚島爭端”。當事國通過常態化巡航行動,由執法力量形成某種對抗均衡狀態,達到主權宣示目的。第四種解決方式是軍事沖突或戰爭,通過領土或島嶼占領實現海區控制(見表1)。

表1 海洋爭端的解決方式
在宏觀層面上,海洋維權首先是國家對海洋開發的理念和政策的博弈,避免因短期利益考量下的海上沖突升級甚至國家對抗。中國政府提出 [8]:“中國全面參與聯合國框架內海洋治理機制和相關規則制定與實施,落實海洋可持續發展目標”“實現海洋資源有序開發利用”。一方面,我國海洋維權的性質在總體上不是對抗性的,而是為了實現海洋資源有序開發利用,這也包括合理分配;另一方面,我國海上維權斗爭不僅要維護區域和平,還需要全面參與聯合國框架內海洋治理機制和相關規則的制定與實施(見表2) [9]。

表2 我國簽署的海洋公約和協議情況(部分)
需要認識到,當今的全球環境和海洋狀況與20 世紀80年代相比有了很大不同,海洋健康狀況退化明顯。過去40年中,海洋中塑料污染增加了10 倍,脫氧死亡區的范圍和數量都在持續增加,海洋酸化、海平面上升和氣候變化的不利影響正在造成巨大損失 [10]。根據聯合國糧食及農業組織(FAO)估計 [11],在生物學不可持續水平上的捕撈魚類種群比例從2013年的31.4%上升到2015年的33.1%,魚類種群狀況惡化的長期趨勢仍在延續。近年來,針對海洋污染防治,生物多樣性保護,制止過度、非法、未報告和無管制的捕撈活動及破壞性捕撈做法等方面,國際社會正在凝聚共識并逐步形成具有約束力的規則。這對我國的維權斗爭既是挑戰,更是機遇,應準確把握維權斗爭發展的方向和進展,在維護好海上合作大局的前提下,推動海洋維權博弈向微觀化、事務性方向發展,全面平衡地維護好我國的海洋權益。
海洋維權行為作為低烈度非合作博弈問題,從維權斗爭向聯合管治方向發展符合我國國家利益。一般而言,海洋維權博弈模型較為復雜,維權海區范圍和維權強度等也隨著博弈雙方力量對比、國際形勢變化而有所不同。
以南海爭議為例,維權博弈模型的基本要素有:博弈參與方(中國、南海六國、美國及南海地緣關聯國、其他國家),侵權行為,維權對策,維權收益等。侵權行為可細分為:侵犯性海洋立法行為,爭議海區油氣勘探與開采、海事、漁業糾紛,非法偵測、測繪及無人島礁活動等。而非法島礁占領和“自由航行”名義下的軍事巡航應歸類于準軍事對抗行為,不屬于海上維權范圍。維權對策可細分為:國內涉海立法,領導人及政府宣示,艦船/飛機巡航;海事及漁業執法,護漁行動;UNCLOS規定的對侵權船只“緊追、登臨、檢查、扣押和驅逐”;設立海洋生態保護區;海上對峙及沖突等。維權博弈收益包括:國家主權及聲譽,直接海洋經濟利益,博弈雙方的政治、經貿關系,以及維權投入等。
總體而言,我國周邊海域維權形勢可控,國際政治環境在短期內不會有來自海上的直接威脅;在南海和東海方向,與美國、日本等國處于一定均衡態勢;南海六國與我國有重要經貿利益,作為理性參與者,也傾向于維持一定階段的博弈均衡狀態。
海上維權博弈過程可由不同層次的博弈模型來表征。在一定階段,一定維權內容的約束下,可采用簡化的基本博弈模型來研究南海維權博弈過程。作為典型案例,本文分別討論爭議海區進入模型、合作模式下的漁船越界模型、非合作模式下的漁業維權模型。
1.爭議海區進入模型
20 世紀下半葉,我國對爭議海域的開發活動十分謹慎,使得周邊國家以很小代價進行爭議海區的開發和侵權。目前在部分海區,我國處于恢復主張合法合理權益的一方,需要考慮進入海區的博弈問題。類似于市場進入,爭議海區進入模型的博弈樹如圖1 所示,其中的收益值均為假定值,用于模型均衡態分析。圖1 中的(-100,500)表示,維權方選擇進入海區后,侵權方選擇沖突時,維權方收益為-100,而侵權方收益為500。

圖1 爭議海區進入模型的博弈樹示意圖
在海區進入博弈中,存在兩個納什均衡:①維權方進入海區進行開發,侵權方威脅發生沖突,維權方選擇不進入海區進行開發;②維權方進入海區,侵權方選擇容納,在開發過程中雙方逐步形成某種合作機制。
本模型的典型案例之一是中國、越南圍繞南海“981”鉆井平臺的沖突事件,越方采用沖突選項進行威脅,試圖達到阻止我方進入的納什均衡。該事件發展過程表明:海洋維權屬于重復博弈過程,沖突和干擾作為阻止進入的手段,一般被侵權方優先使用;在下一階段對方進入爭議海區時,沖突和干擾手段將同樣被采用;如果干擾手段效果更為明顯,則進入方在沖突中損失將更大,也就可以在更長的時間周期、更大的爭議海區范圍內達到阻止進入(侵權)的效果。此外,我方進入爭議海區進行開發時,應當做好防護防衛工作,保證轉入沖突模式后的收益,同時使對方沖突代價上升,不得不轉向合作開發的納什均衡。
2.漁船越界維權博弈
在當事國間建立了漁業協定的條件下,維權博弈的對象便成為了越界漁船。由于維權力量的有限性,只能以一定概率處罰漁船越界捕魚行為,這歸屬于博弈論中的混合策略博弈問題,簡單的博弈矩陣見表3(p為處罰概率,q為越界概率)。
對漁船而言,被處罰的概率越高、處罰越嚴厲,則其越界的意愿就越低。提高發現和處罰概率就成為維權一方主要的工作方向。在合作博弈中,越界處罰程度受到一定的約束,如表3 中a取值為-1。

表3 漁船越界維權博弈矩陣
令漁船越界和不越界捕魚的預期收益相等,即-p+ 5(1 -p) =p+ 1 -p,則p= 2/3。這說明,受執法方處罰的概率為2/3 時,如果漁船沒有風險偏好,漁船越界的概率q= 0.5。在該模型中,漁船無風險偏好的越界概率可以表示為:

在某指定海域存在N條漁船條件下,未發生越界侵權的概率為假定某海 區存在10條潛在越界漁船,而處罰概率為0.9,可以計算出不發生越界捕撈的概率僅為0.2。由此可見,在0.9 的處罰概率下,仍將有0.8 的概率出現越界捕撈,可見維權監視的任務是十分繁重的。
3.非合作漁業博弈模型
南海傳統漁業資源主要分布在陸架和島礁區域,有一定的漁獲周期,開展海洋牧場建設可以擴展傳統的漁獲區域范圍。為了簡化問題研究,設定在某一漁獲期間,沒有外部影響(如雙方主權宣示要求),雙方護漁行為設定為驅趕對方漁船。假定爭議海區面積為S,漁民為風險厭惡型,僅在各自護漁范圍作業;假設單位面積漁獲收益相等,博弈雙方漁業捕撈技術水平和成本存在一定差異。
綜合考慮漁獲收益和維權代價,單位(面積)綜合收益p是護漁巡航面積s的遞減函數(圖2 中以實線表示),其屬性是由地理位置遠近以及遠海捕魚能力所決定的。為了得到最佳決策點(收益最佳),可以繪制一組等收益曲線sp=C。隨著總收益C的變化,等收益曲線會與單位收益曲線相切,切點即為最佳決策點(圖2 中的A點)。當捕撈效率較高時,護漁單位收益將增加,收益函數下降也會變緩,最佳決策點(綜合收益最大)將向更大面積方向移動(見圖3 中B點)。

圖2 非合作漁業博弈的綜合收益曲線

圖3 高效率方的綜合收益曲線
在具體執法過程中,護漁面積s(0 ≤s≤S)作為決策變量,可以選擇爭議海區巡航范圍達到靠近對方一側,也可選擇在靠近己方一側巡航。如果雙方護漁面積發生重疊,就會引發沖突,雙方都會產生額外損失。將雙方的綜合收益曲線繪制在同一張圖上(見圖4),sA為護漁方A 的最佳決策點的護漁區域位置,sB為護漁方B 的最佳決策點的護漁位置。當sA>sB時,雙方將發生護漁沖突,并分別受到損失L1和L2,均衡點將移動到s1,s2之間。找到均衡點后,可快速實現納什均衡,提高維權效率。在實際工作中,雙方維權人員會依據經驗尋找和評估均衡點位置。
從圖4 來看,護漁的均衡點是以雙方遠海捕撈能力為基礎的,遠海漁業能力差的一方將面臨不利的均衡狀態,這與我國南海漁業現狀相符。當前南海近海區域處于過度捕撈狀態,漁業資源枯竭,亟需養護;南沙、中沙及遠海相當部分區域處于欠捕撈狀態 [13,14]。由于我國在南海遠海漁業捕撈方面能力不足,與越南、菲律賓相比技術落后(日本通過東南亞漁業開發中心SEAFDEC 等途徑長期提供技術支持),經濟性差;我方的遠海維權執法能力難以體現為具體收益,在未來漁業合作和捕撈配額分配方面,遠海漁獲能力不足的短板將更為突出。因此關于這一博弈問題,提高綜合收益將是關鍵性舉措,在圖2~圖4 上表現為收益曲線向遠海(更大面積)延伸。

圖4 護漁維權的納什均衡示意圖
建議快速發展遠海漁業,與我國目前遠海維權能力相適配。可采取的實際措施包括:鼓勵成立較大規模遠海漁業捕撈公司,吸納近海捕撈作業漁民,發展遠海漁業裝備,提高捕獲效率;建立遠海漁業加工、服務等配套產業;發展遠海牧場,擴大遠海漁業產業等。
根據非合作漁業博弈模型可見,海洋維權的基礎在于海洋產業發展的能力和水平。遠海漁業,特別是洄游性高價值魚類(如金槍魚)捕撈,需要漁用聲納、高端漁機等探漁助漁裝備。由于在漁業科技方面歷史欠賬多、重視程度低,我國先進漁用聲納國產率為零,相關市場被挪威SIMRAD、日本谷野等公司占據。因此,亟需發展海洋產業科技,夯實海洋維權的裝備和能力基礎。
根據海區進入模型可見,為了進入爭議海區,需要解決沖突中的防衛問題。水下空間防衛成為重點,如在南海“981”鉆井平臺沖突過程中,越南方面派出蛙人進行威脅。需要發展對水下目標的偵測和應急處理能力,在海區進入沖突狀態時保障和提高我方收益。例如,在海南省海洋牧場建設規劃中,計劃在中沙和南沙附近建立10 個遠海海洋牧場,除了警示浮標外,還需建立水下網箱監控防護系統,以防范專業蛙人破壞水下網箱導致魚苗流失的風險。為了阻止侵權方進入爭議海域作業,如油氣勘探、海上測繪等活動,需要發展高技術沖突干擾手段,如遠程智能聲學壓制,假目標欺騙、水下無人潛航器(UUV)抵近干擾等手段,大幅降低侵入方在沖突中的收益,從而阻止對方侵入。
根據越界漁船維權模型可見,發展低成本高效率的維權監視系統極為必要。例如,建立基于漁船聯網的水面監視取證系統、空中無人機巡航作業系統等,可顯著提高對越界漁船的處罰概率。
發展海洋產業與科技、提高海上維權能力,可以有效改變博弈收益,進而影響博弈決策,獲取有利我方的博弈均衡。依靠科技進步可以有效提高我方維權執法效率和水平,降低維權沖突代價,大幅提高國際輿論對我方維護海洋權益的認可度。維權科技發展與海洋大學科的整體前瞻規劃密不可分,這也包括了深遠海等維權重點區域。例如:①海上燃油泄漏及污染物擴散問題與海洋氣象及洋流活動關系密切,我國應當盡快建立深遠海氣象水文、洋流活動監測和數值預報系統;②作為海上維權的重要內容,海洋生物多樣性及生態環境保護方面近年來日益受到重視,目前國際上已對18%的轄區內海域和1%的公海區域設定保護區 [11],我國需要加強海洋生態學研究,以進一步規范遠海漁業捕撈,為生態物種多樣性保護提供依據,進而提高國家聲譽。
(1)海洋維權的基礎是海洋開發的能力和水平,建議加快海洋新興產業技術的發展,做到海洋環境保護和資源有序開發上的協同,打牢下一階段海洋合作博弈的基礎。
(2)針對海上維權的能力建設要求,建議開發海上維權新技術手段,包括研制應用于沖突干擾和防衛防護的新技術裝備,改變雙方博弈收益,實現有利于海上維權的納什均衡。
(3)海上維權博弈本質上高度綜合復雜,建議加強產業、自然資源、科技、信息傳媒、外交及海警等方面的政策協調,形成聯動機制以綜合應對突發事件。
(4)準確把握海上合作和維權的大局,建議在海洋環境治理、生態資源保護和海洋資源有序開發方面著力,建立自主可控的深遠海觀測系統,形成海洋水文及動力學環境、大型鯨類和海上船舶動態監控能力。在海上災害管理和應急處置方面,建立快速干預系統,發展可靠的深遠海精確定位及遠程指揮控制能力,開展海洋信息科技建設,將海上維權博弈向高質量方向推進。
(5)在海上維權實踐的基礎上,建議對我國現有維權力量進行優化整合,配置或研發多樣性的維權技術手段,提高維權效率。建立維權對策專業研究機構,深入海上維權一線,解決日常維權中的突出矛盾,對突發事件進行戰略預判并做好應急策略部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