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的一把火

顧文顯

十幾個人嚇跑上萬兵

20世紀40年代初冬，一支上萬人的軍隊朝野棘嶺這邊開過來，被十數里外在山崖上活動的人發現了，其中有個叫胡山林的趕緊喊：“酋長，快來看，這兒要過大兵了。”那個被稱為酋長的漢子放下正在剝皮的一只麂子，跑過來遠眺一番，氣得把腳一跺：“他娘的，原來是國民黨兵，我恨到牙根兒的仇敵。大伙兒給我準備好，咱們……”

酋長一發話，十幾條腰間裹著獸皮的漢子摩拳擦掌地等待時機。干什么？酋長命令他們去奪國民黨兵的槍和子彈！

十幾個人想從全副武裝、超過萬人的隊伍手中搶奪武器，這不是大白天說夢話嗎？然而，那位酋長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他手下的人也毫無畏懼之感，仿佛那些槍唾手可得！

不到一個時辰，先頭部隊果然就踏上通往嶺頂的小徑。十幾個人跟著酋長一邊高聲喊叫，一邊向國民黨兵撲過去。隊伍前面的士兵一見這陣勢，嚇得掉頭就逃。后面的人不知道什么情況，也急忙轉身就跑，頓時潰不成軍。這群漢子并不殺人，他們專搶逃兵們丟棄的槍支彈藥，直到把軍隊追得繞上另一條道，跑得沒了影兒，這才把槍和子彈歸攏起來，分批扛回他們在山頂的住處。酋長一清點，哈哈大笑：“50多條槍，一人三支還多，比咱那火銃強過百倍。大伙兒先練著，下回他們再過來，可沒這么客氣了！”

十幾個赤手空拳的人，當真就把全副武裝的國軍給嚇跑了？原來，這是非同尋常的一群人，他們也并非全是漢子，而是有男有女，只不過從樣貌上根本辨認不出性別，他們當中除了那個酋長，全是被驅趕到這山頂上的麻風病人！剛才酋長帶領他們高喊的口號是：“麻風病人來了，要槍不要命！”當時的人們把麻風病視為不可醫治之絕癥，據說一陣風吹過就能被傳染上。所以，見到他們沖過來，前面的士兵能不被嚇得趕緊跑嗎？

那位酋長卻不是麻風病人，他叫冷勝文，當年長得十分英俊，是紅軍一位文武雙全的團長，只是在一次戰斗中，被國民黨的炮彈把上嘴唇和右下腮全炸掉了，模樣十分嚇人。為了不嚇著士兵，冷團長悄悄離隊，流浪到野棘嶺，在麻風病人的上風頭壘間小屋住了下來。麻風病人見有人不嫌棄他們，又見冷勝文博古通今，見多識廣，便尊他為酋長、凡事聽他的。冷酋長經常戴上半截面罩，扛著捕來的野獸、藥材去山下，換回一些生活用品，并將聽來的一些發生在山外的稀奇事說給他們聽。每逢這時，山寨里就像過節，喜慶得不得了。

鬼子要來

因為在野棘嶺上憑空得了許多武器，大家高興得不得了。酋長特地下山去鎮上買酒慶祝，卻聽說那撥國民黨軍是跟日本鬼子作戰，吃了敗仗退回到山里來的。酋長得知后連撞墻的心都有了，他天天想報仇，好不容易逮到了一次機會，卻不料打的是正義之師，反幫了日本鬼子的忙！酋長連酒也沒心思買了，垂頭喪氣地回到了山上，對他的部下吩咐，下次再有國民黨軍過嶺，咱都躲起來。若是日本鬼子敢從此處過，那咱這幫假鬼就要把他真鬼殺個痛快！

這兒地處偏僻，雖然全面抗戰過去了六個年頭，但是日本鬼子還沒到過這兒，所以他們長什么樣，誰也沒見過，只傳說這些人比魔鬼還兇惡，青面獠牙，紅眼綠爪，生吃活人心肝……不這么兇惡，國軍那么多槍炮，怎么會望風而逃？

酋長帶著大家分析，日本鬼子聽不懂咱的話，你再喊什么麻風病人，也肯定嚇不跑他們。怎么辦？咱們不是有鋼槍嗎，打！這野棘嶺山高坡陡，咱們只要守住了，他們再厲害也不至于會騰云駕霧吧？實在打不過，咱們就跑，往哪條溝里一趴，日本鬼子人生地不熟，哪兒找去。

主意打定，酋長先帶著他的部下修戰壕，然后練兵。四女十三男，一共十七人。上操、站隊全免了，就練打槍。酋長認為大家從前都用火銃打野獸，應當有基礎，可是他錯了，這些山民中除了胡山林槍法百發百中，超過了他這位教官外，再就是二扁頭山燕子進步比較快，剩下的就不行了，直吵嚷鋼槍不如火銃順手，有的人手指頭爛了，拉槍栓裝彈夾都費事，戰斗力大打折扣。最難辦的是名叫發財和有福的兩個病人，他們的面部嚴重變形，眼睛歪斜沒法瞄準。酋長好不煩惱，雖然他當過團長，打過很多仗，卻從沒帶過這樣的兵。

正犯著愁，對面山坡上傳來一陣悠長的牛角號聲，酋長心知這一定是鎮子里燒酒坊的小伙計。他上回去鎮子，塞給這小伙計兩塊大洋，讓他在日本鬼子進鎮時報個信過來，暗號是吹牛角號。酋長馬上戴上面罩，跑去問小伙計。小伙計告訴他，日本鬼子的開路部隊進了鎮子，共四十多號人，還有個鐵家伙，他們早晚會追上國軍。小伙計還告訴酋長，日本鬼子長得跟中國人差不多，只不過服裝不一樣，戴了頂鐵帽子而已。

酋長對小伙計說：“以后多長點兒心眼，那鐵家伙叫機關槍，一挺頂一百支槍厲害。你看到它要架起來時，趕緊找打不著的地方躲起來。”

酋長謝過小伙計，心想，這野棘嶺草深路險，日本鬼子不可能夜間過山，就號召部下，明天早早吃飽了，準備殺鬼子！

假鬼真鬼大搏殺

酋長一夜沒睡踏實，把作戰方案想了不知道多少遍。雖然這里山勢險要，易守難攻，但對方有四十多人，又是受過專門訓練的，武器也比他們這邊的好;這邊算上他總共十八個人，還有兩個打不了槍的……實力懸殊太大，這仗怎么打呢？

酋長還沒拿定主意，日本鬼子就來到了山下，他們一路上未遇到有力的抵抗，也不知道山上有一伙人正等著他們呢，便大搖大擺地攀上了荒草當中那條小路。

酋長趴在戰壕里仔細觀察，這些鬼子荷槍實彈，確實有一挺機槍，被抬著走在最后。他命令部下按照他分派的位置藏好，然后告訴胡山林和山燕子幾個槍法好的，你瞄哪個，他瞄哪個，打的全是抬機槍的鬼子兵，自己則瞄那個拎指揮刀的鬼子軍官。

安排好了，酋長就趴在自己的指定位置，左右一看，他的骨干都已瞄準，于是，他喊了聲“打”，抬手一槍，就把那個鬼子軍官給放倒了，胡山林等人的槍也同時響了，那挺機槍像被拋了起來，幾個鬼子兵一齊栽倒在地！

日本兵真是訓練有素，死了頭領，他們絲毫沒亂，小路兩邊野草長得比人腰還深，他們往路邊一蹲，隱藏在草叢里向山上射擊。

山頂上的人中就數胡山林槍法最準，他埋伏在戰壕里，看準了鬼子打槍的地方，一槍一個，接連打死三個鬼子。樂得他扯起破鑼嗓子哈哈大笑，剛笑了幾下，沒聲了。原來，鬼子觀察到了他的位置，幾支槍一齊向他射擊，把他給打死了！

野棘嶺的麻風病人見正哈哈大笑的胡山林一下子死在血泊中，頓時嚇得沒了主張。酋長馬上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告訴大家不要害怕以及如何沉著應對這些槍法奇準的日本人。

這時候，日本鬼子見山上沒了動靜，就小心翼翼地順著草叢往山上移動，山上的人按照酋長的指令，盯準了草叢晃動的地方，打一槍，然后貓腰轉移。果然，剛才射擊的地方同時遭到幾個鬼子的射擊！不過，日本鬼子射擊的同時，也暴露了他們自己的位置，這樣對峙了一個時辰，山上戰死一人，山下死了七八個。

吃了這樣的大虧，日本鬼子不敢輕易前進了，那挺機槍換了射手，突突突地朝山上掃射，然而，酋長是帶過兵的人，他指揮修的戰壕很安全，機關槍攻勢猛烈，卻沒有傷到人。

這下，日本鬼子躲在草叢中，不敢輕舉妄動了。

冬天里的一把火

酋長望著西山的太陽發呆，這日本鬼子不進不退想干什么？不是等待援兵，就是打算夜間偷襲。無論是哪一種情況酋長他們都將難以應付。日本鬼子援兵一到，一通炮彈就能將這里炸平;如果挨到天黑，鬼子那么多人，分散往山上摸，他們這點兒人力根本防不勝防……有了，酋長望著日本鬼子藏身的地方，心生一計，他把在戰壕里瞎忙活的發財和有福喊過來：“你們倆能不讓日本鬼子發現，從側面繞到山底下去嗎？”倆人回答，“那還不容易。”“那好。你們倆……”

看著發財他們離開，酋長又吩咐幾個人嚴密監視日本鬼子，一看見他們露頭就打，打了就轉移，其他的人回屋把能遮皮的布衣服全部放進水里浸濕透，拿到陣地上，酋長又如此這般吩咐了一陣，專等看發財和有福的表現了。

再說發財和有福槍不能打，看著同伴們殺敵，心里正不是滋味，沒想到也分到了任務，高興得忘乎所以，酋長這是拿他們當人看，無論如何也要完成任務。倆人手拿鐵耙子，順著南邊一條溝下潛到山下，劃拉了一堆枯草，在鬼子身后正下方點起了火，然后，分別用鐵耙子拉起燃火的枯草往兩邊分。這倆人雖打槍不能瞄準，燒荒卻是內行，加上秋季草枯，這一條火龍迅速往兩邊蔓延，剛點上不久，山下恰巧又刮起了風，剎那間濃煙滾滾，火苗子躥起一丈多高，怒吼著往山坡上猛撲！

酋長分析得一點兒沒錯，日本鬼子發現山上“守軍”不多，火力也平常，為避免犧牲，他們就是要等到天黑，摸到山頂再將酋長等人一舉殲滅！現在他們正趴在草叢中吃肉罐頭呢，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濃煙烈火包圍了。這些訓練有素的殺人魔王，面對來勢兇猛的烈火再也躲藏不住，跳起來拼命撲打著，很快身上著了火。酋長見狀大喜，大喊一聲：“大家把濕衣裳穿好，迎著火沖過去，在他們身后打！”喊罷，他穿上濕衣，拿一塊濕布示范著如何蒙面，端著槍率先朝山下沖去。

日本鬼子這邊熱鬧了，嚴重的被火燒倒，輕的也個個渾身帶著火苗子，沒頭蒼蠅似的亂竄，鐵帽子燙得戴不住，槍也熱得不敢著手，早扔火堆里去了，最倒霉的是捆在身上的子彈受了高溫，紛紛爆炸，噼噼啪啪好像過年放的鞭炮，鬼子兵想解下來扔掉都不行，個個被炸得連聲哭喊……這時，酋長帶著他的部下沖過了火區，繞到鬼子兵背后，躲在暗處從容不迫地近距離瞄準射擊，打一下死一個，打兩下亡一雙。根本不用檢查，只要打倒在地，就不可能有機會再爬起來，頃刻間就被烈火吞掉了！

月亮剛剛出山，戰斗結束了。整座野棘嶺被燒得黑乎乎一片，日本鬼子一個也沒剩下。麻風病人有濕衣護身，卻個個赤著腳，殺敵時火炭燙、棘刺扎，已是血肉模糊，當時不覺得，現在一個個坐在地上直勁喊痛……

酋長說是文武雙全，其實也就讀過幾本小說而已，此時，他情不自禁地朗誦《三國演義》中的詩句：“博望相持用火攻，指揮如意笑談中。直須驚破曹公膽，初出茅廬第一功。”

他的部下聽不懂，紛紛問：“酋長，你念的是什么咒呀？”

酋長知道他的部下是聽不懂詩句的，他臉一板，說：“我的意思是，咱們得馬上離開這兒。”他威嚴地命令：“都給我站起來，收拾東西，躲到別處去。我們惹大禍了。”于是，麻風病人把能帶的東西都帶上，最后，把房屋點燃以迷惑敵人。十幾個人連夜轉移到了另外一處山洞里……

日本人的先頭部隊神秘失蹤，這讓主力部隊的頭兒大吃一驚。他親自帶人到野棘嶺，反復觀察，面對一山焦土和燒毀的房屋，他怎么也推測不出來這兒到底發生了什么，最后，只好命令部隊繞開這座恐怖的山嶺……

選自《傳奇·傳記文學選刊》201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