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
從《烏鎮旅游圖》上抄錄烏鎮基本信息如下——
別名:烏墩、青墩;方言:吳語;所屬地區:浙江省北部,太湖南岸,春秋時代吳越分界處,京杭大運河穿鎮而過;著名景點:江浙分府,百床館,民俗館,木雕陣列館,昭明書院,觀前街等等;門票價格:東柵100元,西柵120元,東柵與西柵150元;電話區號:0573;郵政編碼:314501;特產:藍印花布,姑嫂餅,三白酒,臭豆腐干,蠶繭,竹編器具……
上述信息,茅盾、木心這兩個烏鎮之子,熟稔于心并瀠洄于異鄉的夢中。
茅盾,1896年生于烏鎮東柵,本名沈雁冰,后外出求學從文、投身社會變革運動,先后用過幾十個筆名,最終以“茅盾”和《子夜》《林家鋪子》《春蠶》等小說,確立了其在中國文壇的位置?!懊┒堋边@一筆名,顯影出大革命失敗后一個左翼文人的苦悶、猶豫和矛盾——人生困境表現為語言的困境。
在烏鎮上,可以找到茅盾筆下林家鋪子的原型—— 一家老雜貨店,現改成專營字畫古玩的商鋪,在觀前街茅盾故居對面。當然,眼前的老板并不姓林,卻按《林家鋪子》里的描寫來打扮自己,著長袍馬褂,表情燦爛像烏鎮上的晴空,沒有一絲面臨破產的憂憤。我伏在柜臺上問他,那林老板的后人還在烏鎮上否?他說,都去了國外。因為茅盾的小說,一個普通店鋪有望永遠保持其格局而不被拆遷,顯現出修辭的力量。
木心,本名孫牧心,1927年生于茅盾故居附近的一富裕人家,入上海美專、杭州國立藝專求學,師從于劉海粟、林風眠學習油畫。1971年蒙冤入獄,3根手指被折斷,仍然堅持在紙上畫出白鍵黑鍵“彈鋼琴”,后獲釋。1982年移居紐約,在遠離革命話語的地方以作畫、講學謀生,后嘗試寫作,出版小說集、散文集、詩集十多部——華語文壇突然出現一個新人!語言充滿漢語言的詩意、別致,例如:“公園石欄上伏著兩個男人,毫無作為地容光煥發?!薄白蛞褂腥怂臀覛w來,前面的持火把,后面的吹笛?!薄扒锾斓娘L都是從往年秋天吹來的?!薄@風,也都是從烏鎮吹來的吧?晚年,木心乘風還鄉,于2011年辭世。
木心家的“孫家花園”,是烏鎮最美的私宅?;▓@應該有鮮花和如花的女人。當時在烏鎮碼頭上往來搬運的麻袋,上面都印著一個“孫”字。仆人打掃房間,把花瓶抱出抱進重新擺在案頭時出錯,會遭到主人責備:“怎么把明代的花瓶都搬出來了——去,擺宋朝的,要記住樣式的不同?!币粋€富貴華麗之家,1949年后相繼改造成為農具廠、鐵器社、五金軸承廠、野草高過圍墻的廢園……上世紀的90年代,木心聲名大噪,烏鎮政府開始在畫家陳丹青指導下,于孫家花園原址重建“晚晴小筑”。2006年,木心回烏鎮在此居住,5年后去世,晚晴小筑遂改為“木心紀念館”,展有各種版本的木心著作、手稿、樂譜,及其用過的寫字臺、禮帽、皮鞋、手杖等遺物。修辭的力量,挽留了一個人的余溫和氣息。
烏鎮,分東柵、西柵、南柵、北柵4個鎮區——柵,指的是橋洞下的柵欄,阻止外來舟船在夜晚入鎮,防范不測。如今,橋下的柵欄已然消失,4個鎮區之間樹立起了圍墻、售票處、驗票口,阻止外來游客無票進入鎮區。風景成為資產、利潤之后,西柵門票最貴,因為遷移原住民的成本和改建景區投資巨大?,F在,西柵已經完全成為了游客們表演懷舊姿態的舞臺,精致、干凈,子夜深巷無一人一犬,除了河邊酒店里客人的夢囈在昂貴地獨白——水聲、夢囈,也是一種修辭?
以賴聲川作為藝術總監的烏鎮國際戲劇節,一年一度,在秋天、在舞臺感強烈的西柵舉行。由若干鄰水古建筑改建而成為劇場群:烏鎮劇院,國樂劇院,沈家戲園,秀水廊劇園,蚌灣劇場,水劇場,詩田廣場……我最喜歡的是露天的水劇場:湖中一座殘破的石拱橋轉型而成為舞臺,觀眾席是湖邊石階,身后有馬頭墻、古塔、書院。我就是坐在湖邊石階上,看完了英國“濃縮莎士比亞劇團”演出的話劇《莎士比亞全集》(濃縮版) 。3個男人在90分鐘內,快速演完莎士比亞的全部37部作品,讓莎士比亞提速,一夜說盡萬物千年?南腔北調,東風西聲,修辭藝術如春風傳遞花粉,催動烏鎮金融業、服務業蓬勃生長。
顯然,西柵已不屬于烏鎮人,至多屬于烏鎮人的錢包。只有東柵,茅盾、木心兩人出生的東柵,以及目前尚未收費的南柵、北柵,還保持著原初的人間煙火氣息。我晃蕩在這些破舊、雜亂、擁擠的街道上,體會到木心關于烏鎮的感覺:“睡過午覺,下午兩點多的時候,小街都是賣魚的人,地上濕噠噠的,很色情。兩邊的樓上像是都有人在通奸。”木心的語言也濕噠噠的,很色情。一方水土養一種修辭。比如,我竟然聽見兩個女人在小街上方兩個窗口對罵,那聲調如越劇中的吟誦與歌唱。
木心不是游客,大概不會喜歡西柵的面目一新。在劇變中的故鄉,一個人,反而會加重異鄉感。孫家花園轉化成晚晴小筑,木心如落葉轉化成樹根處的泥土,大約會想:烏鎮還在烏鎮嗎?我還是我嗎?“從前的那個我如果來找現在的我,會得到很好的款待。”木心這樣說,充滿對“從前”的留戀和對“現在”的諒解——從前的金鞍玉勒、矮帽輕裘,現在的霜天斷雁、淡茶清酒。
留戀和諒解,我大抵上也持如此態度,對烏鎮,對青春。
眼前的老板并不姓林,卻按《林家鋪子》里的描寫來打扮自己,著長袍馬褂,表情燦爛像烏鎮上的晴空,沒有一絲面臨破產的憂憤……孫家花園轉化成晚晴小筑,木心如落葉轉化成樹根處的泥土,大約會想:烏鎮還在烏鎮嗎?我還是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