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小波

我靠寫作為生。有人對我說:“像你這樣寫是不行的啊,你沒有生活!”我雖然長相一般,加上煙抽得多,覺睡得少,臉色也不大好看,但若說我已是個死尸,總覺得有點言過其實。人既沒有死,怎么就沒生活了呢?哪種生活是生活,哪種生活不叫生活?
有一次,我老婆到一個南方小山村調查,因為村子不大,所以每個人都在別人眼皮底下生活。隨便哪個人都能把全村每個人數個遍,每個人的家庭關系如何、經濟狀況如何,無不在別人的視線之中,歲數大的人還能記得你幾歲出的麻疹。每個人都在數落別人,每個人也都在受數落。這種現象形成了一條非常粗的紐帶,把所有的人捆在一起,婚喪嫁娶,無不要看別人的眼色,個人不可能做出自己的決定。她去調查時,當地人正給自己修墳,無論老少、健康狀況如何,每個人都在修,把附近的山頭都修滿了椅子墳。從總體來說,這個村子可以說存在著一種集體的生活,但若說到屬于個人的生活,可以說是沒有的。這是因為村里每個成年人惦記的都是一模一樣的事情,給自己修座椅子墳就是其中比較有趣的一件。至于為什么要這樣生活,他們也說不出原因。
筆者曾在社會學研究所工作,知道有種東西叫做norm,可以譯作規范,是指那些約定俗成、大家必須遵從的東西。它在不同的地方是不一樣的,當然能起一些好作用,但有時也相當丑惡。人應該遵從所在社會的norm,這是不言而喻的。除了遵從norm,還該不該干點別的,這就是問題。
我老婆在城里做過一項研究,調查婦女的感情與性。有些女同志除了遵守norm就說不出什么,仿佛自己的婚姻是一片虛無。也有些婦女完全不是這樣,她們有自己的故事——愛情中每件事在這些故事里都有特別的意義。這主要是因為這些姐妹有屬于自己的生活和屬于自己的價值觀。
“到歲數了,找合適的對象結婚,過正常的性生活”和“愛上某人”是截然不同的事情。當然,假如你說性愛只是生活的一隅,不是全部,我無條件地同意。但我還想指出,到歲數了,找合適的人,正常的性生活,這些都是從norm的角度來判斷的——屬于個人的,只是一片虛無。我總覺得,把不是生活的事叫做生活,這是在巧言掩飾。
現在可以說到我自己。我從小就想寫小說,最后在將近四十歲時終于開始寫作——我做這件事,純粹是因為這是我愛的事業。是我要做,不是我必須做——這是本質的區別。我個人以為,做愛做的事才是“有”,做自己也不知為什么要做的事則是“無”。因為這個緣故,我的生活看似平淡,但也不能說是“無”。有一種說法是這樣的:人在年輕時,心氣總是很高的,最后總要向現實投降。我總覺得,我這一生決不會向虛無投降。我會一直戰斗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