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
中國曲藝在歷史文化的演進中不斷改良與適應,自我塑造成型,這個“活態”的過程至關重要。當代傳統曲藝的發展,應該追求“繼承中發展、發展中繼承”的新“活態”,新“活態”要求我們深刻認識新的媒體介質對曲藝的影響,認識到在新的媒體介質影響下,新的曲藝觀演形式的嬗變,介質改變后內容的創新。同時也要注重人才培養,既關注傳統的縱向傳承,也要注意廣泛的橫向融合。
一、曲藝觀念的活態化:發展與繼承的雙向互動
考察曲藝的歷史,可以發現,曲藝本身就是不斷地在“改良與適應”,在發展中繼承,在繼承中發展的。
從曲藝的藝術實踐來看,表演的舞臺、觀看的空間、曲藝創作的形態都在不斷變化。唐代以前的曲藝實踐文獻較少,但從說唱俑等漢代出圖文物、《史記》等文獻中,我們也得以管窺曲藝實踐的早期風貌。再到唐代的“變文”,宋代勾欄瓦肆演出的繁榮,以及近代的“撂地、畫鍋”,再到茶社劇場,再到民國時期風靡一時電臺播演——盡管語言為主要傳播手段的舞臺藝術這一核心本質未變,但表演空間、表演形態、藝術創作等都是在不斷的變化中。
從曲藝的詞源史來看,很長一段歷史時期內,和今天的曲藝藝術觀念,頗有差異。許慎《說文解字》里,“曲”和“藝”乃是各自意義獨立并未產生聯系的兩個字。“曲”為“象器曲受物之形”;“藝,種也”。而“曲”和“藝”這兩個字的結合使用,最早見于西漢編訂的《禮記》:“凡語于郊者,必取賢斂才焉,或以德進,或以事舉,或以言揚。曲藝皆誓之,以待又語。”唐朝段成式所作的《酉陽雜俎》中,“張芬曾為韋南康親隨行軍,曲藝過人。力舉七尺碑,定雙輪水,常于福感寺蹴鞠。高及半塔,彈力五斗。”這里的曲藝,是指“舉碑、定磨、蹴鞠、彈弓”之類的技藝。清代李漁也在詩詞戲曲以自娛的意義上,使用過“曲藝”一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中華全國曲藝改進協會籌備委員會成立,但此時的曲藝仍然與我們今天的曲藝藝術有不同。“這個命名在當時只是從工作需要方面的考慮,是‘唱曲(指大鼓的、唱小曲的、說書的、唱快板的等)和‘賣藝(練雜技、變戲法的、拉洋片的等)兩詞的合并。”直到1953年中國曲藝研究會的成立,曲藝作為一個重要的表演藝術門類,才擁有了專屬的名稱。
從曲藝的發展節點來看,曲藝的發展實質上是離不開對它所在的時代的適應,以及適應時代基礎上、對自身的改良的。我們以近代上海地區風靡一時的蘇州評彈發展為例。評彈明代時起源于蘇州,1846年后傳入上海,之后抓住上海地區廣播業高速發展的機會,評彈迅速在市民中流行。為適應電臺播出的特點,從評彈的編排、開篇的編寫、表演專項方面側重于“聽覺”,涌現出了王畹香、蔣賓初、朱慧珍、嚴雪亭等最早一批“觸電”的評彈藝人——正是這諸多方面的改良,大大推進了評彈都市化、現代化的進程,并深受上海市民歡迎。當時報刊曾統計,各電臺評彈節目達到一百多檔,每檔長達40分鐘,受歡迎程度可見一斑。一門古老的說唱藝術,在廣播這一當時的“新”媒體環境下,獲得了長足的進步并達到其發展史上的第三次高峰。
新時期的曲藝發展中,也同樣不乏求新求變之舉。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在適應由書場茶社,到舞臺演出、電視演出的轉化中,不少曲藝家根據實際需要,做出了新的嘗試:評書藝術家袁闊成為適應評書舞臺演出的需要,去掉了“桌子”,改坐說為站說,解放了形體表演,把用“嘴”說書變成了“全身心”的說書,舞臺感染力大大提升;評書藝術家田連元,在錄制評書《楊家將》時,為適應電視演出的欄目化和模塊化,內容上“大處有增刪,小處有繁簡,簡而不陋,繁而不亂,刪其可無,增其必有”;語言上突出時代特色,努力做到讓現代觀眾愿意聽、聽得懂;表演上擴大了活動幅度,增加形體語言的使用。
對曲藝的改良與適應、求新與發展,田連元先生曾提出自己的看法:“盡管學藝的‘起做章法,‘桌角尺度,‘手眼分寸等言猶在耳,但我卻堅信任何一種藝術形式,如果她的表現手段已經一成不變,固步自封的時候,這更是她滅亡的開始。”縱觀傳統曲藝的發展歷史,正是如此。從來沒有預先給定和一成不變的曲藝藝術,在歷史的進程中,不斷適應、不斷改良,曲藝的發展史本身,就是一個活態化的過程。
二、曲藝傳播的活態化:形式嬗變與內容創新
傳統藝術如何在保持自身藝術本質的同時,與新興媒體進行交互,一直是近年來業界學界關注的焦點問題。各傳統藝術也做出了巨大的努力。然而,值得我們注意的是,由于傳統藝術從業人員對新興媒體的隔閡和認知缺位,往往呈現出一種傳統媒體單方面向新興媒體靠攏的“淺層效果”。須知,每個時代里“新”媒介的引入與盛行,并不只是在宣傳工具和傳播手段的層面進行提升,“新”的媒介,進一步影響的是信息的生產與消費,并終將對一切信息生產,從形式到內容進行重塑。我們更不需要談“新”色變,因為在曲藝發展的多個高峰期,恰恰就是順應并掌握了當時的“新”媒體,改良自身,從形式到內容上進行創新,從而獲得了長足的發展和進步。
(一)“新”媒體引發的形式嬗變
從曲藝的發展來看,從隋唐的“轉場”,到宋代的勾欄、瓦肆,再到民國的茶社、劇場……在前大眾傳播時代,曲藝的觀演一直保持著高度的互動性和在場感。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曲藝藝術從傳統的現場演出轉向了廣播傳播。盡管廣播的傳播在信息效率上、在受眾規模上,都給曲藝發展帶來了機遇和挑戰。但不可否認的是,廣播的傳播是缺乏互動性和在場感的,曲藝表演與受眾之間即時的現場紐帶被切斷了。而互聯網時代下,借助移動媒體的迅速發展,特別是網絡平臺的發展,有效地兼顧了互動性與最大限度內受眾傳播的可能,建構著古老曲藝的新型觀演方式。
以部分地方曲種為例,已有不少曲藝人開始嘗試運用多媒體空間進行曲藝展示,同時基于互聯網傳播特性,實現了細胞裂變式的擴散傳播,形成了穩定的粉絲群體。例如,陜北說書藝人們的網絡直播表演。陜北說書作為曲藝“小書”的一種,表演形式通常為一至二人自彈三弦兼擊節子板或拉二胡等,說唱相間地敘述表演。據不完全統計,現今從事陜北說書或者兼事陜北說書的職業性藝人,在榆林和延安地區多達兩千余人;近年“觸網”開通直播的,約在一千人左右;常年堅持并有自己穩定“粉絲”的“網紅”性藝人,也在300-500人之間。其中影響最大的,甚至粉絲多達百萬,直播間日均在線觀看數萬人。其他說書藝人粉絲數十萬的,也不在少數。這些藝人們將陜北說書唱詞通俗、唱腔豐富、風趣生動、表演靈活的特點,通過直播平臺傳播出去,受到了不少網絡觀眾們的喜愛。
即時性、交互性是移動媒體直播的重要特征,而打賞、點贊、禮物等方式,是受眾對主播認可的直接表達。一方面,曲藝表演者可以根據自身演藝的特點,構建高度個人特征的網絡直播間。某種意義上,直播間較之傳統曲藝的舞臺更加具備場景性,在吸引和滿足細分人群的觀看需求上擁有更好的到達效果。另一方面,作為中心點,通過網絡的裂變與輻射,在觀演雙方中建立起了獨特的虛擬互動交往模式,實現了最大限度基數人群互聯的可能性。這種實時的交往和互動,為曲藝帶來了新的春天。
(二)“新”媒體呼喚內容創新
新媒體平臺上,有不少曲藝藝術從業者,自發地在進行內容創新的探索。例如,網絡平臺中常見的說唱、MC、套詞、散磕、喊麥等,都是中國傳統曲藝藝術的形式拓展;甚至不少地方曲種已經實現了一定程度的網絡“突圍”。但從現有的曲藝直播情形來看,內容上的“噱頭化”“碎片化”和“泛娛樂化”依然存在。少數藝人的網絡直播,更多是對其他娛樂性直播的模仿與追隨,甚至存在著遠離本身作為曲藝藝人的技藝特長,而在直播中過多摻雜許多民歌演唱、段子述說、乃至扮怪搞笑等內容,極大地稀釋和扭曲著原本獨特清新的曲藝直播形象。須知,形式的革新與嬗變并非曲藝發展的終點,要真正實現融媒體時代的新“活態”,我們還必須由表及里、由形式到內容,實現曲藝繼承與時代結合的真正發展。
以民國時期的蘇州評彈為例,傳統曲藝已經與當時新興的傳播媒介產生了深度的交互。新興傳播媒介不僅影響了曲藝的表現形式,也在內容創作上打上了新的烙印。當時的彈詞里,真實地再現了闔家收聽的景況:“(到晚來)良人公畢回家轉,攜領兒童含笑迎。開收亞美無線電,闔家團坐仔細聽。珠塔蜻蜓白蛇傳,弦索叮咚傳歌聲”。①電臺還形成了固定的評彈欄目和固定的播出時間,形成了良好的受眾預期。同時,電臺的“新”媒介特質,又反過來引發了評彈演出的內容創新。首先,林立的電臺、激烈的競爭使評彈藝人們自發地進行改良。評彈本身是以說唱為主、演奏為輔,以敘事藝術輔以表情手勢的表演;而在電臺廣播中,“聽覺”起到壓倒性因素后,原本評彈中“起角色”“面風”等重要表演因素就慢慢淡化。
而在今天,時代對曲藝同樣提出了新的內容要求。在堅守以“說唱藝術”為核心特質的前提下,怎樣進行內容創新成為曲藝發展的一個關鍵問題。網絡時代的傳播在撇去紛繁的噱頭與營銷手段之后,依然遵循的是“內容為王”的原則。內容創新也是曲藝發展最堅實和強大的核心內驅力。惟其如此,才能真正突破傳統演出方式、在時間與空間上擴大傳播和影響力,傳揚曲藝藝術,增強藝人們的文化自信,實現傳統藝術的當代傳承。
三、人才培養的活態化:縱向傳承與橫向融合
不少曲藝大家都已意識到,當今曲藝的隱憂之一,在于和青少年一代的“失聯”。而如何能將青少年吸納進曲藝創演、傳承、發展的藍圖中?通過互聯網的傳播,使青少年作為曲藝的觀眾,了解曲藝、對曲藝產生興趣是第一步。但這還不夠,如何才能使已產生興趣的廣大青年人進一步地參與到曲藝的評論、創演、學習中,成為當下曲藝發展的“自來水”和生力軍?筆者以為,我們還需要以高校為人才培養的樞紐和重鎮,一方面縱向傳承,保留傳統曲藝的“拜門式”承繼,以此保證說唱藝術最深層的質素結構和獨特的美學特征的延續。另一方面,還需提倡橫向融合,在曲藝理論建設、曲藝評論人才、曲藝創作人才的培養上發揮青年的重要作用。
以高校為節點,需要盡快建立曲藝學科。目前全國范圍內已有多所高等院校開設了曲藝創作和表演專業,如中央戲劇學院的相聲大專班、北京電影學院的相聲喜劇班、中國戲曲學院的曲藝專業、遼寧科技大學的曲藝表演專業、北京城市學院的曲藝專業等,但多數掛靠在音樂表演、戲曲表演等專業之下,囿于當下的學科建制,缺乏足夠的發展空間,“傳統曲藝教育形式已不能滿足現實,一定程度上制約了曲藝事業健康發展,應盡快建立曲藝學學科。”事實上,也唯有建設專門的曲藝學學科,才能真正做到縱向傳承與橫向融合的點面結合。沒有對表演實踐的了解和學習,曲藝理論的建設將是紙上談兵;而沒有曲藝理論的升華與總結,曲藝實踐難免停留在“技”而未能擢升到“藝”的高度。一方面,將傳統曲藝表演家請進課堂,在學科建設的制度保障中,發揚傳統曲藝“師帶徒”的緊密傳承,力求保留曲藝的表演程式和獨特美學特征。另一方面,在表演人才之外,還要進行曲藝史、曲藝美學、曲藝評論的人才儲備,最終和表演實踐形成合力。
以高校為節點,有利于促進創演主體的多元化。民國時期蘇州評彈創作繁榮,其原因之一就在于大量高素質的市民成為創作隊伍的一員。業余創作者中,編劇、記者、教師、報刊主筆、機構職員不在少數。同時,評彈演出者也不再僅限于縱向傳承體系里的科班藝人,當時如王畹香、蔣賓初、朱慧珍、嚴雪亭等評彈藝人,大都非傳統方式培養,而是通過廣播電臺學習不同的唱腔流派。今天的曲藝發展,高校是青年教育和培養的重鎮,在高校中大力推廣曲藝,有助曲藝和青年人的“互聯”。青年人在校園中可以通過課程選修、社團活動,更多地接觸曲藝,欣賞曲藝之美。同時,作為網絡時代原住民,青年人又先天地適應和善于運用互聯網傳播新工具,通過自媒體的擴散、形成細胞式裂變,往往起到傳統媒體難以企及的宣傳作用。
以高校為節點,繼承發揚曲藝理論成果。1949年以來,由高校學者鉤沉、梳理和總結的曲藝理論著作成果頗豐。如上海戲劇學院陳汝衡教授的《說書史話》、北京大學汪景壽教授的《中國曲藝藝術論》、天津職業藝術學院倪鐘之研究員的《中國曲藝史》《中國相聲史》等,為中國曲藝史作出了寶貴的貢獻。著名美學家王朝聞撰寫的大量曲藝評論文章、南開大學教授薛寶琨所著《中國的曲藝》《中國人的軟幽默》等,極大豐富了曲藝評論。首先,我們當以前輩學人的理論成果為基礎,發揮高校師生在曲藝理論和評論上的優勢,結合曲藝藝術實踐,并學習藝術學、傳播學、社會學、美學等成熟學科,提升曲藝理論高度,夯實曲藝理論建設基礎。其次,曲藝表演、曲藝史、曲藝評論的建設,有助于在曲藝學科內部,融貫藝術理論與實踐。第三,曲藝評論還應注意打破普通受眾對于曲藝表演的陌生與隔閡狀態,對曲藝之美做深入淺出的剖析與表達。
田連元先生曾提出,曲藝的改良“并非要全盤否定傳統,傳統書中很多精粹都應保留,我只覺得在傳承傳統的同時還必須要十分重視出新,我們今天的出新,將來也要成為傳統,也要被人有所突破,有所舍棄,出新為了豐富傳統,傳統又在不斷出新。”黑格爾曾經將哲學史比喻成一條河流,藝術的發展也是如此。從古至今,江水滔滔,曲藝一詞在使用的過程中,在曲藝觀念與曲藝實踐的不斷碰撞、互相影響中,其內涵和外延都會不斷地修正和調整、放大或緊縮,在這流變的過程中,在這歷史的洪流中,曲藝不斷被改變,也不斷被塑造。我們有理由相信,傳統曲藝不會消亡,其強大生命力會在融媒體時代煥發出新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