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圓
在社交網絡上,這座用AI立起的燈塔,和守護燈塔的自殺救援自愿者,希望用光照見水面上包裹著抑郁與絕望的黑色氣泡。
這是社交媒體的世界,月明星稀,風平浪靜。一座燈塔矗立在暗礁之上,向四周持續投射微弱的白光。包裹著抑郁、絕望的黑色氣泡,不時在水面上出現,復又消失。剎那之間,它們的存在被一雙不知疲倦的眼睛照見。
晚上9點,一份特別的通報,在“樹洞行動救援群”里彈出——樹洞監控通報,日期:2018.11.26;發布人:樹洞救援團樹洞行動機器人003號;自殺風險9級。監控到的內容為12點37分發自網名為“Ancoll”的人的約死信息。
“9級!約死信息!”張老師定睛一看,職業心理咨詢師的敏感讓她知道這是一個非常緊急的情況,如不立即干預,很可能會有更多人關注到這個約死的行為,更多的求死欲望會被激起。

張老師一邊拖住時間,一邊通知群里的志愿者,此起事件危險度極高。群內多名志愿者同時行動,迅速核查林婧所有的公開信息,住址、學校、年齡、點贊、關注好友。他們搜尋“Ancoll”所有的公開信息,一旦需要報警,就能及時提供全面信息。
在對話的過程中,張老師發現林婧遇到的是經濟上的困難。網貸借了很多錢還不起,家里準備賣房子替她還賬,她承受不住這種內疚感、無力感帶來的巨大壓力,想要拋棄生命。
張老師問林婧,“如果說你現在離開人世,還有沒有什么你放不下的人呢?” “我的父母。我感覺特別對不起他們……”
看到了一絲希望,張老師開始嘗試喚起她對父母的愛與責任。林婧說,“不知道該怎么辦了,眼前的困難是最大的問題,無法應對……”
群內成員得知林婧的情況后火速接力,中科院的彭教授開始跟林婧討論實打實的解決方案:債務該怎么償還,怎么運作個人經營,怎么處理她面對的情況。
林婧逐漸意識到身上背負著的不僅僅是自己的生命,還有父母的希望,知道還有很多的辦法解決實際問題,同時有很多人在陪伴她、鼓勵她堅持,自殺的想法隨即淡去。她說,“有這么多陌生人在為我想辦法,鼓勵我,讓我看到事情其實沒那么糟糕。我得好好去面對這些問題,而不是再逃跑。謝謝這些溫暖的人。”
2018年4月2日,在一個“醫學人工智能”微信群里,群主黃智生提出了“樹洞行動”創意:智能主體(又稱機器人)巡視社交媒體,發現高風險自殺傾向的人群,隨后組織人力實施救援。
三個多月后,7月25日,樹洞機器人正式上線。它的職責是從每天數以千計的信息中提取十條左右信息,即過濾掉99%以上的無關信息,從而極大減少人工干預的開銷。經過迭代更新,“樹洞機器人004號”于2018年12月16日上線。
樹洞機器人采用了人工智能中的知識圖譜技術,從數據采集匯總、自殺風險分析到形成樹洞監控通報,都是全自動實現的。黃智生只需兩步操作:一是“喚醒”樹洞機器人004號;二是將樹洞監控通報復制到救援群。
樹洞行動發起人黃智生是荷蘭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學教授。在抑郁癥及其人工智能創新技術方面,他帶領的研究組與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安定醫院已有長期合作。他同時還任首都醫科大學大腦保護高精尖中心抑郁癥人工智能創新團隊首席科學家、武漢科技大學大數據研究院副院長。“樹洞救援人工智能機器人的研發是我們三家合作努力的結果。”
黃智生擬定了一個自殺風險分級標準,分為0-10級,級別越高,自殺風險越高。例如6級是自殺已經在計劃中,自殺時間未明;7級是自殺方式已確定,自殺日期未明。
目前,樹洞機器人對自殺風險的判別準確率為82%。“但是,這并不構成真正的問題,因為是否要去救某一個人由救援團成員自己決定。他們還會對這些信息作進一步的判別。”
與樹洞行動相似,Facebook也于2017年推出人工智能預防自殺功能。黃智生解釋,不同之處在于“Facebook掌握了客戶的個人信息,所以,他們作自殺干預要比我們容易得多。我們采集的都是網絡公開數據,沒有涉及個人隱私。”
從樹洞救援團成立到現在,快一年了。一年前,黃智生沒有預想到會把樹洞救援做成現在這個樣子。剛開始的時候,只是想能救一個算一個。如今的樹洞行動救援團里,約有40名精神科專家和40名心理咨詢師,其他志愿者多為大學老師。
“樹洞行動最大的好處,是能及時發現一些抑郁癥患者,其中很多是沒來過醫院就診的自殺傾向患者,擴展了我們醫生的視野和范圍。抑郁癥病人都不來(醫院),你讓醫生怎么去發現?”安定醫院院長王剛說,“但是發現以后怎么辦?更重要的是形成救治的規范路徑,這需要人工智能、醫療、心理團隊密切協作。目前為止這塊還有很大提升空間。”
在多人同時進入緊急救援的過程中,黃智生會迅速地給救援者組建一個小組。樹洞救援團撰寫的網絡救援行動指南中寫著,“如果你覺得被救援者的情況比較復雜,需要更多的人一起來提供有效的幫助,或者是我們的救援團已經有多人同被救援者建立了聯系,需要協調多方的努力,你可以發起建立針對該被救助者的救援小組。救援小組一般由5個左右的人員組成。比較恰當的救援小組結構是有兩位精神健康方面的專家或醫生,和3位普通的救援志愿人員。”
在幾個月的時間里,救援小組需要同被救援者建立經常性的聯系,不斷進行心理疏導。樹洞行動救援團目前只有220人,無法應對每天發現的約10個對象的救援人力開銷。黃智生呼吁更多的志愿者投入到這個高科技支撐的公益事業之中。
“這將會成為一個產業。救人會成為一個職業。”對于樹洞行動的未來,黃智生躊躇滿志。為了提供完整的救助生態鏈,幫助被救援者自食其力,樹洞救援團形成了建立“醫學人工智能關愛中心”的構想。黃智生相信,網絡自殺救助活動將催生一個人工智能時代的新職業——網絡心理疏導師。
張老師從去年12月底正式加入救援工作,參與阻止了五起自殺事件,有兩起是集體性的。
“但凡能夠把自己自殺的想法和意愿,在公開的平臺上留下信息,說明這個人在呼救。”在張老師看來,絕望、迷茫的話語背后,傳達的不是求死欲,而是求生的本能。她將樹洞救援團定義為“希望能夠喚起自殺者心中更多的希望的一群人”。
有豆瓣網友發現,百度搜索自殺,撥打彈出來的自殺干預電話,聽筒中傳出的是“援助僅限于精神疾病”“自殺”“通話將被錄音”“監聽”“用于數據分析”……“這些字眼,對于一個抑郁的人,真的友好嗎?聽了大概30秒,這機器人的‘系統提示語音還沒完,我就掛斷了。”處于絕境中的人,顯然傾向于聽到更有溫度的聲音。
然而,自北京回龍觀醫院開通第一條心理援助熱線算起,距今已17年,這些全國性或地區性的熱線大多依然面臨各種亟待解決的難題。
北京回龍觀醫院主任醫師、北京心理危機研究與干預中心副主任童永勝說,“這里面有一些實踐操作中的具體問題,比如當地財政支持,也有人力和技術方面的問題。”國家衛健委目前已委托回龍觀醫院給全國的此類熱線提供技術支持。“另一方面,(北京市心理援助)熱線可以面向全國提供服務,各地都撥打我們的號碼,導致我們這邊滿足不了大家的需求、各地的熱線號碼又似乎沒多少電話可接的尷尬。這是需要進一步理順的事情。”
童永勝直言,自殺是多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預防自殺也需要多種措施并舉。不是說識別出所有要自殺的人,然后提供干預,就是最好的措施。事實恰恰不是這樣。任何一種具體的措施,本身的效果有限甚至有些“微弱”。但是多種措施的聯合,就能發揮很大的作用。
自殺問題從古至今沒有標準答案。以“存在先于本質”的觀點而言,只要還活著,人的本質就有改變的可能。換言之,自殺預防和干預致力于確保人們得以繼續存在于世間,讓意圖自殺者有改變的機會和可能。
2017年,世界衛生組織心理危機預防研究與培訓合作中心主任、北京回龍觀醫院院長楊甫德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呼吁,應盡快出臺全國性的自殺預防計劃。“世衛組織和聯合國都要求成員國有國家層面的自殺預防計劃,但我國直到現在還沒有一整套國家的自殺預防體系。”
中國臺灣自殺率曾居高不下,被世衛組織認定為自殺高盛行區,自殺從1997年起連續13年位列島內民眾十大死因。2005年,臺灣的自殺防治中心成立,開始制定自殺防治策略。自2010年起,自殺已退出臺灣人十大死因。

中國臺灣的自殺防治策略分為三段:全面性、選擇性、指標性。
全面性自殺防治策略,面向的是全體民眾。例如基隆市政府推出農藥購買登記制度;基隆自殺防治中心印制了大量“不要跳樓”“生命誠可貴”貼紙,張貼在全市四層以上樓房的窗戶旁、電梯內及天臺。此舉曾經被人嘲笑,但基隆市政府不以為意,他們說,如果花上1000枚貼紙,能挽回一條生命,也是相當值得的。
選擇性自殺防治策略,針對的則為自殺高風險之特定族群及其照護提供者,“憂郁癥共同照護網”是其中的重要組成部分。許多抑郁癥患者會在一般診所出現,基層門診的醫療條件不足,患者無法得到很好的診治。“憂郁癥共同照護網”的目的便是為病情較輕的患者提供完整的階段性治療,由基層醫療與精神科團隊聯合照護。
“關懷及介入自殺企圖者的工作為指標性自殺防治策略的重點。”(引自《自殺關懷訪視員教育手冊》)各縣市政府委托醫院等單位承辦自殺防治中心,下設社區關懷訪視員。他們接到衛生局轉介的自殺企圖個案后,定期以電話、面談、家訪等方式安排訪視,評估個案狀態,提供三至六個月的關懷服務,并依個案需求,提供包括社會資源救助服務、醫療協助、輔導與心理支持、就業服務等資源轉介。2017年12月,臺灣衛生福利部、自殺防治學會、自殺防治中心出版了《自殺關懷訪視員教育手冊》,給予關懷訪視員規范的指導。
此外,社區心理衛生中心會提供社區、校園心理咨詢駐點,自殺防治中心會搜集分析自殺死亡者及高風險人群的資料。
樹洞行動給成員們的網絡救援行動指南,文件名里標注著“v0.97”,也就是第九個版本。結束語中,有這樣一段話,“正像我們總結樹洞行動2018年的結果中所發現的那樣,如果我們的樹洞行動推遲到2019年開始進行,大概有50條活生生的生命在2018年的最后5個月就可能失去了。”
而他們所做的,僅是抑郁癥自殺預防和干預中最嚴峻的一環。隱性的輕生者,仍在漫漫長夜中躲避著外界和內心的風雪。(林婧為化名)
(陳新薦自《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