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伙可能要行動了,一行動就要襲擊高鐵列車,今天必須盯緊。”走在前頭的王發展累得氣喘吁吁說。兩個人此時都深陷在荒山草叢中,履行著極少被外人知曉的神秘任務。
“你說的是……?”身后張華祥的聲音從沒頂的荒草亂樹中傳來。
“47,我說的是47號。”王發展用長刀一邊斬殺擋路抽臉的樹枝、茅葉,一邊呵斥,“吼獅,機靈點,找準通往47的方向。”
“OK,”身后的張華祥說,“為搶時間和保險起見,俺倆分工,俺奔危險系數大的47,你奔46,雙管齊下?”張華祥綽號“秀才”,說話總是不乏書生氣或者說豪爽。
“當然是我去對付47,誰叫俺是黨員呢?”發展調侃,“我還有吼獅幫忙能盡快鎖定那家伙。”
吼獅是一條體格壯健的公狗,通身黃色的毛衣上布滿雪花點,因為吼聲洪亮,才有吼獅的美名。
連著多日的暴風雨和泥石流剛過,沿著高鐵線路兩邊的高山上,石頭,樹木,荒草都變了臉色,不安分起來。兩個男人掙扎在至少75度的山坡荒草亂樹中,渺小得像兩只蠕動的小甲蟲。
忽然,吼獅“旺旺”叫兩聲。這是一條機靈而通人性的狗,叫兩聲是提醒前面有情況,要是連著不停叫,是表明發現了危險。盡管兩個人立刻發現擋在前面那只籃球大的馬蜂窩,左躲右閃,王發展的臉頰上還是被毒蜂錐了一針,疼得捂住臉好像遠比牙疼虐心。秀才忙著就地薅一把馬齒莧,搓搓揉揉給他敷上,這是掃山人用的辦法,也只能是心理安慰:“你這負了傷,還是我去對付47。”秀才拍著滿是排骨的胸膛。
“不就是和毒蟲親個嘴嗎?”發展捂著臉唔噥,“這已經是我們的運氣好,要不是吼獅提前發現預警,我們一頭撞在蜂子窩上,成百上千的飛行器撲上來輪番轟炸,你我還不成了爛柿子?”
淹沒在荒草叢中說著講著,兩個人來到大山的肩膀上,和那塊咖啡色高聳巖石下,并從巖石的位置大致辨明了方向——這就是兩人應該分手的地點,奔46的秀才要直接朝山頂的方向爬,奔47的發展還要沿著大山的肩膀朝另一座山頂的方向爬。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回首提醒:“注意安全,哥們。”就在轉臉的一剎那,秀才見發展的臉上腫出一個鮮艷美麗的紅桃子。
發展已經顧不得疼痛,暴風雨和泥石流過后正是47之類的家伙蠢蠢欲動的好時機,都虎視眈眈把眼睛盯住高鐵和流星般射過的動車,陰謀導演一場驚天動地的悲劇。高鐵可是大中華享譽世界的名片,哪怕是出了一次事故,都是這張名片上的污漬,也是掃山人臉上和心上的污漬。
荒草亂樹叢中,吼獅成了王發展孤身一人的向導,它那比人類靈敏百倍的鼻子正在盡職盡責地四處出擊,聞聞嗅嗅,試圖找到有人路過的氣味痕跡,及時預警。發展正用口哨催促吼獅抓緊鎖定47,胸前的報話機響了,是秀才張華祥:“你到了什么位置?我這里遇到了一條扁擔長的銀環蛇擋住唯一通道,我正在另辟蹊徑。”
“另辟蹊徑?那樣繞道太費時間,那地方我熟悉,你手里不是有長刀嗎?狹路相逢勇者勝,趕走它!”發展才說完就聽見吼獅“旺旺”叫兩聲,它那兩只狗眼正關切地看著發展的手和臉。這狗雜種又在提醒什么?他朝手背上一看,發現兩個指頭縫隙間扒著兩條旱螞蟥,正豪飲他的鮮血當美酒。掃山人對此并不大驚小怪,他把報話機裝進胸前,用習以為常的處置方法甩開一只手,“啪啪啪”幾巴掌,螞蝗一抽搐驟然落地。可是當他順著狗眼的方向向臉上摸去的時候,覺察那個紅腫的桃子上還扒著黏糊糊的一條,他可不敢巴用掌打臉,那桃子正疼到洪荒。他只得用最愚蠢的辦法使手小心想把它扯下來。可是扯下那頭,這頭吸附在手上,扯下這頭,那頭又吸附在另一只手上,不得不向吼獅求援。吼獅好像早就看出主人的尷尬,張口把那孽障叼下交給自己凌厲的牙齒。
發展要追蹤的37號,其實是一塊大石頭。它不過是沿著高鐵兩邊已經發現的一百多公里范圍內松動危石中的一塊,37是掃山人送給它的編號。盡管王發展被亂樹荒棘戳破了臉和手,臉上腫脹和疼痛連帶得半邊大腦都“嗡嗡”響,當他的目光一鎖定37位置的時候,還是大吃一驚,驚得連臉上的巨疼都忘了。那尊臥牛大、被冠名37的石頭,在連著多日的暴風雨和泥石流后,不僅有了行動,而且已經滾下懸崖落在兩棵大樹的樹根間,把樹都壓得朝下探著身子,岌岌可危,險象環生。懸崖下面不遠處就是高鐵大動脈,別說這樣大的石頭,就是足球大,從幾百米高的懸崖上俯沖狂奔下去,或者有大樹倒下去,對于高速飛閃的動車也后患無窮,就像飛機害怕小鳥。正因為這樣重要,在鐵路眾多繁雜的工種中,就誕生了這樣一批影子式的人物,每天攀爬在鐵路兩邊的路坡上,高山懸崖上,巡查追蹤和化解險情。特別是在暴風雨和泥石流過后,或開春化凍泥土松動的時候,這類險情每天都可能發生,這支隊伍就是列車飛閃在人煙稀少的山區哨兵,也是旅客生命和動車國際聲譽的隱秘守護神。
可是說到這個特殊工種的酸甜苦辣,至今還不被路外人,甚至鐵路內眾多人知道,連個正規的工種名分也沒有。有的地方戲稱他們是吊在懸崖上清理危石危樹的“蜘蛛人”,有地方叫“掃山人”,也有叫“搜山人”“清山人”……可是當某一天上級領導安慰大家說:“我們在做不被人知的工作,是無名英雄。”的時候,這些人中有人調侃說:“英雄談不上,我們是貨真價實的無名哨兵。”
這些叫無名哨兵的人每天都身穿黃馬甲,頭戴黃色安全帽,身背大錘、鋼釬、油鋸,繩索,和午間、晚間、甚至第二天的干糧,王發展還多了一個幫手吼獅,它能領路,預警,還酷愛幫發展馱著工具包。
吼獅是三年半前收養的流浪狗,那時它還是一只狗娃子,在垃圾箱前被爭吃殘羹的大狗們咬得遍體鱗傷,正在傷殘和極度饑餓中茍延殘喘,邊走邊吃早點的王發展順手扔給它半個羊肉包子。王發展生長在鄉下,從小就喜歡貓狗。沒想到吃完半只包子,它就來到發展腳前搖頭擺尾感激涕零,發展走一步它跟一步,寸步不離黏住他了。更讓發展難忘的,是收養它才兩個月,狗娃就變得毛色發亮,雖然終日不言不語,可是那天看見一位它陌生的人來找發展,狗娃不知道那是發展的老鄉,老鄉見面難免以捅拳頭表示親熱,狗娃以為主人受了欺侮,破天荒朝來者怒吼著撲上去,儼然要豁出命來打一場保衛戰,這令發展很感動。發展看出這小雜種天生的講義氣,懂得回饋主人的救命之恩,加上它那吼聲洪亮,遂為它取名吼獅。
發展認定凡是狗都是雜種。小時候在鄉下,他看見只要母狗發情,身后總是跟著一群公狗,母狗只要中意,來者不拒。想到這一層,發展甚至對于做一條公狗挺羨慕,并想到自己的妻子桃葉。桃葉比自己小三歲,今年是29歲本命年,正因為模樣俊,發展也越是忍受不了那一年只有20天的稀少探親假,要是遇上暴風雨和泥石流頻繁,人手緊,好事還要一拖再拖。
桃葉呢?總是在手機里酸溜溜地說:“這么長時間不知道回家,是不是叫小三絆住了腿?你總是說忙,到底在外面做什么工作?和我說話還躲躲閃閃,你那份工作就沒有個名稱嗎?”
一想到自己的工種確實沒有具體名稱,或者說名稱太多,做的又是高山懸崖上的事,工友們都習慣對老婆吹牛說自己是“高管”,王發展也脫口調侃說自己是高管。妻子聽了似乎更擔心,將信將疑說:“官做得越大,拈花惹草的機會也越多,你就是不想俺,還不想寶貝兒子?你說沒有空回來,我想帶著孩子去,你又左右推脫,到底在想什么?”
王發展聽了更無詞。想什么?能給你說嗎?說俺那小工區貓在荒山野洼的草棵里,附近連人煙也沒有?說這里吃住都艱難,你來了連一張辦事的雙人床也沒有?
家鄉山區還不富裕,妻子舍不得用智能手機,掃山工外出作業只準攜帶報話機,桃葉有時候打不通發展的手機又發不通短信,就把電話打到工區里找工長。十幾名工友,工長要面對十幾個工友的婆娘電話輪番騷擾,頻繁打聽“高管”管些什么,有小秘嗎?手下女員工多嗎……?
工長面對幾十公里可能產生的危石危樹見天絞盡腦汁四處出擊,雖然疲于奔命,因為隱藏在長期見不到女人的崇山峻嶺間,積壓的荷爾蒙比誰都豐茂,有時候難免滿嘴跑火車,真話假話加騷話,海闊天高地炫耀“高管”的優越:“如今高管哪能沒有小秘?身邊的女員工多得煩人!”
當王發展的桃葉旁敲側擊打聽發展身邊有沒有“人”,旁敲側擊偵察那個“人”叫什么名字的時候,工長隨口說:“叫雪花吧?”工長覺得自己有理由這樣說,發展那小子和那個叫雪花的相好關系也確實不一般。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桃葉就把雪花這名字深深鉚在了心上。
這都是曾經發生的扯淡事,眼下王發展的心事都集中在如何對付37和那兩棵危樹上了,這顯然不是一個人能解的難題,必須呼叫增援。可是當他伸手摸報話機時,心一涼,唯一的通訊工具不翼而飛,連褲管都抖落幾次,渾身上下全沒有。他回憶和華祥通話之后,在深樹茂草的山坡上一共摔了四次跤,腳踝和胳膊肘現在還疼,到底是哪次摔掉了?這可是掃山人犯下的大錯,回去尋找當然來不及。
吼獅看見主人焦急的神態,也急得直哼哼,像牙疼。王發展迅疾掏出紙筆瘋狂地戳搗:“37號已經俯沖到懸崖中部棚在樹根上,時刻都可能沖向高鐵,請求支援,最好帶上微型柴油打孔機——發展急求”。寫完拿在手里向吼獅晃了晃,一聲呼哨,向十幾公里外的工區方向一指,吼獅伸嘴叼上躍身奔下山坡——發展十分信賴這雜種,這已經不是它一次兩次充當信使的角色。
可是懸崖下的動車每7分鐘就飛閃一趟,發展已經等不及了,現在是早上9點多,工友們甚至工長都可能已經各自在外執行任務,就是吼獅把信送到,工區碰巧有人,兩個小時之內也無法趕到,王發展按照掃山人的嚴格程序,第一步必須把37號五花大綁固定在懸崖上。他取出第一根繩子在大樹上拴牢,把另一頭拋下懸崖。再取出升降繩把自己和另一棵大樹命運鏈接,下降時只覺得被繩子擾動的石頭和泥土在安全帽上“崩崩吧吧”跳舞,紛紛鉆進他的領口甚至眼里嘴里。
面對被捆牢吊在懸崖上的37號,發展取過大錘和鋼釬時,才痛恨起這塊石頭太大,等待援兵帶來柴油打孔機?更是妄想,荒山草樹的路途連空手行動都困難。正在騎虎難下,卻聽見頭頂上“旺旺”兩聲狗叫,吼獅回來了?前后也不過一個小時,小雜種這不是拼了命了嘛?發展玩命攀援來到懸崖上,見賽虎嘴里果然叼著回信,字寫得像鱉爬,發展看半天才認全:“人都在線路忙,我這就用報話機和工長聯絡,你等著,工區門衛,你許大爺。”
為了抓緊時間,更為了不讓大石頭滾下懸崖砸壞動車和鐵路設備,王發展必須嚴格按照掃山人的慣常做法,先用大錘和鋼釬把大石頭盡可能肢解成許多小塊,可是附近的巖壁上沒有拋棄碎石的山坑,必須拋下200多米的懸崖,這就帶來另一種危險。一是要選準動車運行的間隙,也就是掃山人慣稱的“窗口”期,二是還要防止傷著鐵路旁的便道上時常來往的車輛行人。“窗口”期比較好把握,動車是很有規律地每7分鐘飛閃一次,還可以用報話機向前方車站確認,可是要提防懸崖下便道上的車輛行人,必須有另一個人站在下面看守呼應,眼下發展只有獨自一人。好在有吼獅在,這狗雜種曾經已經不止一次在下面和發展呼應配合,看見拋石頭前便道上有車輛行人,一是向發展大叫,二是狂躁地迎上去阻攔。
當發現主人開始肢解石頭并向自己一聲呼哨,手一揮的時候,吼獅已經四處聞聞嗅嗅,熟練地選準下山的途徑,并繞道箭一樣射出去。
肢解37號必須先鑿孔,吊在懸崖上的王發展一手握大錘,一手攥鋼釬,憑著千錘百煉的功夫,牙一咬,一口氣就是二百錘。因為用力過猛,腿襠里的升降繩絞殺得屁股卵子都疼痛似火燒。這還在其次,掃山人有時候被屎尿憋急了,望著懸崖上幾百米的高度,為了趕任務只能就地解決,勒在襠里的繩子死活阻攔著屎尿的出口,搞得下半身屎尿橫流,那才叫狼狽難熬。
當王發展一身汗一褲管尿敲下第一塊西瓜大的石頭時,抱在懷里朝下看,發現吼獅小得像一只螞蚱。此時動車剛閃過,正是窗口期,發展攢足丹田氣一聲呼哨,機靈的吼獅沒有大叫,而是一下子站立起身,樣子似乎向他招手,表明下面沒有行人通過。發展信賴地手一松,石頭流星般射向吼獅。吼獅只稍微一躲閃,石頭安全著陸。發展大聲點贊:“好樣的,我的小心肝!”
發展只對自己的兒子有過“小心肝”的昵稱。這是因為他太疼這有靈性的雜種,不僅是風里雨里、深樹草叢、懸崖路坡處處陪伴他,還是他掃山中的多元幫手。尤其遇上蛇、毒蝎、兇獾,總是它率先發起沖鋒,把主人護在身子后頭。半年前王發展鬧便秘,正獨自蹲在荒山草叢中咬牙運氣尋求突破,吼獅忽然越過他的頭頂向身后撲去,原來是一只悄然逼近的狼,想必那匹狼正在眼饞他的后脖頸。眼看吼獅和狼酣戰得難分難解,發展光著屁股抄起砍刀增援,那只狼被夾擊得屁滾尿流,吼獅追到很遠處還咬下狼的一撮毛。
從早晨九點多一直苦斗到十二點半,發展幾乎支撐不住了,援兵還是沒趕到。此時他抱著肢解下那塊比鋼精鍋大的石頭都極度吃力,當向下面的吼獅確認已經安全的時候,手一松。沒想此時斜刺里竄出幾個互相追趕嬉鬧的中學生,吼獅大叫著迎上去阻攔,幾個鄉下孩子見四面沒有人,以為是流浪狗,壓根不買賬,反而撿起石塊迎上去拋擊。吼獅幾乎發了瘋,寸步不讓,可是它畢竟是一只狗,只顧集中精力拯救少年了,冷不丁被落下的石頭就地一彈,一反射把吼獅擊倒。懸崖上的發展喊破嗓子下面也人沒注意,一見吼獅倒斃,發展愣了好一氣,突然大叫一聲差點暈厥。
他清醒時大聲狂喊孩子們回來救吼獅,說那是你們的救命恩人哪,可是孩子們只顧追逐嬉笑跑遠了,只剩下他吊在半空徒勞地吶喊,胡亂踢騰……
到工長帶著增援人馬趕到,已經是下午兩點多,王發展痛哭流涕說狗沒有了,他的吼獅為拯救幾個屌孩子殉難了,大家難免痛惜和唏噓。眾人一起動手,幾把大錘幾把鋼釬,忙到漫山月色才把37號粉身碎骨,把兩棵巨大的危樹用油鋸肢解扔下懸崖,讓它們壽終正寢。可是王發展死活不愿回工區,就是到半夜他也要趕到懸崖下去了結吼獅的后事。沒有辦法,大家七手八腳架著和輪換背著王發展,在深草亂樹間繞道朝懸崖下面摸,直到東方欲曉,才來到吼獅的蒙難處,發展一把抱住已經通體冰涼的吼獅大哭,像哭爹……
掃山人除了要對付懸崖落石、倒樹,因為山上的草木瘋狂,還要對付秋后和冬季氣候干旱引發的山火,大火和大火攪動的氣浪不僅威脅高速動車,燒斷的樹木也會墜下懸崖襲擊列車。就在吼獅蒙難幾個月后的那場山林大火中,秀才張華祥在撲火的奔忙中跌落了高度近視鏡,大火圍上來的時候,秀才已經看不清方向,竟然徑直向火心里沖刺,等人們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大半被燒焦。秀才是工區唯一可以稱得上文人的人,盡管寫了許多小說投出去沒有一篇發表,但他發誓要把這群無名職工的日子表達出來,人們除了惋惜一個青春的生命的隕落,還為他投出去的那些小說稿的命運糾結。
就在工友們為失去秀才失魂落魄那幾天,王發展的媳婦桃葉不知道怎么跨省突然來到工區,像是在夢中。因為全工區的掃山兄弟早有約定,就是再猴急,誰也不得讓媳婦來這荒山洼探親,因為媳婦如果一來,大家的“高管”夢就做到頭了,自己在媳婦眼里也就由鳳凰變草雞。
王發展為難地求工長:“請工長對弟兄們說,這事可不能怪我爽約,她來我一點也不知道,俺接下來我該怎么辦呢?”
工長說:“還能怎么辦?我已經把廚房儲藏室那半間石棉瓦屋騰出來,把兩張鋪板單人床并在一起,你晚上抱就是了。”
其實,桃葉多半是為刻在心上的那個雪花而來。兩口子雖然心中各懷著傷感或疑云,但哪能敵擋胸中久別勝新婚的烈焰?盼到夜晚一番干柴烈火般的涅槃后,哪還有一點睡意?兩個胴體一邊沒完沒了地翻滾交纏,一邊鶯聲燕語絮叨孩子,絮叨父母,絮叨斬不斷理還亂的離情別緒。當王發展重振旗鼓要再次翻身上馬時,懷里的胴體卻表達了微妙的拒斥。
“怎么啦?”發展柔聲問。
“你得答應俺明天隨你一道上班,看看你們高管的工作環境。”
“那不行,俺這項工作有紀律。”
“又不是生產原子彈,還保密?或是害羞?你是不是心虛?”女人把身一翻,背對著男人。
“心虛個啥?”發展忙著圓場,“是翻山越嶺路途艱難遙遠,領導也是為你們這些家屬著想。”
“俺給你說白了吧,你是不是害怕我見到你那個小三?”
王發展被這話一杠子打懵了。但既然婆娘懷疑到這個份上,已經危及到家庭了,看來自己這個高管位置是守不住,不讓她親眼看看工作現狀不行了。好在她知道了男人工作的艱難辛苦也好,懂事的,或許更知道疼男人,于是勉強答應了。
女人終于轉過身,以利再戰。
天氣陰沉沉的,雖說已經來到五九,山上依然寒氣逼人,還零零散散飄起雪花,靜悄悄,溫情脈脈,斯斯文文。好在桃葉也是在窮山區長大,對于險峻崢嶸的山、荒草亂樹的坡,也還能對付著穿越,并伸手采一片枯葉上的雪花,話里有話說:“瞧,這雪花多美,你說女人的名字也有叫雪花的嗎?”
“當然有。”發展看也不看說。
發展回答得越是自信,媳婦也越是驚訝:“你認識她?可能介紹我也認識認識?”
“我認識誰?”發展好笑,“我都大半年沒見到女人了,除了你。”
媳婦很不信任地瞟了男人一眼,沉默。沒走多遠,桃葉又伸手摘下男人頭上黃色安全帽:“瞧,雪花已經落白了帽子,你怎么和雪花這樣有緣?”
發展沒顧得搭理,他今天的任務是巡查編號67號、68號兩處危石危樹的動向,此時并在原先37號處的必經點上停下來,想看望看望一段時間沒見的老伙計。桃葉被帶到山坡草叢間的一塊水泥墓碑前,碑上寫著“義犬吼獅之墓”,墳土和石碑四周已經衰草凄凄,碑頂上卻堆了一層潔白的雪,好像一頂白帽子,在空山洼里越顯得有些悲壯,肅穆。
“吼獅,這不是你在電話里經常提到的那只狗嗎?怎么死了埋在這里?”妻問。
發展這才把自己所干的無名工種,和吼獅的手足情誼、吼獅和秀才相繼英勇捐軀動情地說一遍,并從工具包里拿出4只羊肉包子,口中念念有詞:“吼獅吼獅,俺來看你了,俺給你帶來你最貪吃的羊肉包子……”發展竟然眼角濕潤,聲音哽咽起來。這顯然感動了女人,桃葉接過包子,親手擺在供案上,雙手合十,深深一鞠躬,默禱。
那一剎兩個人心里都很沉重。桃葉目光內斂,類似自語:“一只流浪狗,僅僅為了當初半只包子,就能忠誠于主人,以命相許,可是人呢?夫妻間呢?”
“夫妻間更應該坦誠相待。”發展信誓旦旦。
桃葉突然目光一閃劍一般劈向男人:“俺要你帶俺去認識認識你那個叫雪花的小三,你把俺帶到這里,就這樣忽悠人嗎?”
見女人一再提到雪花,發展這才恍然明了白什么,抬手一指墓碑后頭:“雪花在這里,你瞧。”
水泥墓碑的后面,碑眉上彩繪著一條奔跑的狗,黃色皮毛上的白點點星羅棋布,酷似雪花。發展說:“這上頭的畫,下面的碑文都是工區唯一的秀才寫的,畫的,可惜,秀才也被山火燒焦了。秀才雖說投出去很多小說,都如石沉大海,可是卻不妨礙這個書呆子冥頑不化,瞧,都說他寫的碑文也有酸味。”
桃葉的目光鎖定碑文:
義犬吼獅,筆名雪花,與主人緣起半只包子,不離不棄,情同手足,視主人的事業為一己事業。肝膽相照,赴湯蹈火,狼口救主。為了拯救幾個搗蛋少年——那是共和國的明天,也為大中華的高鐵事業,英勇捐軀,嗚呼,哀哉,壯哉!
桃葉把目光鎖定碑文中“筆名雪花”四個字,對著那條彩繪的狗愣了良久,忽然一頭扎進男人的懷里嚶嚶哭出了聲,招搖起小拳頭,雨點般地捶打在發展的胸膛上……
作者介紹:張西祥,安徽省作協會員,上海鐵路作協副主席。近年在《短篇小說》《當代小說》《陽光》等雜志發表小說,其中短篇小說《一個小站兩個人》獲得2018年首屆中國工業文學大賽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