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致新
1991年,美國發動了海灣戰爭。在這場被軍事史命名為人類第一場“現代化戰爭”或“信息化戰爭”的戰爭中,美軍憑借精確制導武器等最為先進的軍事技術,在幾乎“零傷亡”的情況下用時一個月就擊潰了伊拉克的防線。而就在同一年,鮑德里亞在法國《自由報》與英國《衛報》發表文章《海灣戰爭從未發生》(LaGuerreduGolfenapaseu lieu)。在這篇備受爭議的文章中,鮑德里亞將海灣戰爭解讀為一場徹底的“媒介化”戰爭,即一場在電子屏幕上進行的虛擬戰爭,它不是“真實”的戰爭,而只是對“戰爭”的一種后現代式的“擬像/模擬物”(simulacra),換言之,對于坐在電視機前的美國觀眾而言,觀看歷史上第一次“現場直播”的海灣戰爭與觀看一部好萊塢戰爭片并無本質區別。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鮑德里亞以一種后現代的姿態,十分挑釁地宣稱:“海灣戰爭從未發生。”[1]
鮑德里亞對海灣戰爭的這種頗為激進的后現代闡釋無疑凸顯了“媒介”在現代戰爭、現代社會中的先驗地位:“媒介”(或鮑德里亞更常使用的“擬像”)在今天的歷史—技術語境下,已經不再是對“真實”的反映,它自身已經成了“真實”,甚至是比“真實”更為真實的“超真實”(hyperreality)。從這個角度看,鮑德里亞(被準確地譽為“法國的麥克盧漢”)對海灣戰爭的闡釋似乎正是在延續著媒介理論的基本要義(正如麥克盧漢的名言“媒介即消息”)。但出人意料的是,基特勒對海灣戰爭的理解與鮑德里亞卻截然相反。
以一種“不點名”的方式,基特勒在1991年的文章《保護模式》(ProtectedMode)一開篇就毫無保留地“解構”了鮑德里亞式的后現代媒介哲學,在基特勒看來,這種理論無異于美國官方意識形態的共謀者:
1991年的“空地一體戰”(AirlandBattle)再次展現了在全部后現代幻覺策略中,沒有哪個能像去模擬(simulate)軟件確實是存在的一樣有效———直到與此相反的事實出現在戰場上,也就是說,當計算機十分清楚地表現了它們是一種用來摧毀敵軍硬件的硬件。[2]
從這段引文出發,我們將到達基特勒晚年的數字媒介批判中的一個重要主題,即對作為一種話語、一種意識形態建構的“軟件”(software)的譜系學思考。基特勒在此提出的“結論”其實相當簡單———與其認為“海灣戰爭不存在”,不如說是“軟件不存在”(ThereIsNoSoftware)。換言之,在基特勒看來,“軟件”才是后現代的虛構幻象,而“海灣戰爭”并不是,雖然美國政府和西方媒體希望它是。正如美國軍方或后現代哲學對海灣戰爭的“闡釋”,遮蔽了這場戰爭的實質依然是一場“硬件與硬件”之間的對抗(在這個意義上,海灣戰爭與一戰、二戰并無本質區別),軟件在20世紀下半葉以來的指數型發展與普及,恰恰遮蔽了軟件自身的本質與譜系。一言以蔽之,之所以說“軟件不存在”,正是因為所謂的“軟件”其實也有著自身看似不可見的物質基礎,而“軟件”的這種物質基礎或物質性恰恰源于計算機的“硬件”(hardware)。
然而,正如其一貫的思想與寫作風格,基特勒對“軟件”問題的實際論述過程是相當復雜而含混的,在此我們僅僅展示基特勒式的“軟件批判”所包含的幾個基本要點(相關文章詳見基特勒去世后出版的英譯文集《技術世界的真理:現在的譜系學論文集》)。
首先,我們不難發現,基特勒進行“軟件批判”的最終目標———借用一個基特勒在此沒有使用的精神分析術語來講———就是帶領讀者“穿越”(traverse)軟件的幻象(正如齊澤克的理論目標是帶領讀者“穿越”意識形態的幻象),即去發現軟件,作為一種幻象,它自身的歷史性、建構性,從而試圖擺脫軟件的控制,以期在人/用戶與計算機的硬件之間實現某種直接的、“自由”的交互,也由此繞開各種“軟件”(其背后是以微軟為代表的信息產業的商業資本力量)在這一人機交互過程中的“中介”作用,正如基特勒所指出:
軟件———一種基于地球上最便宜的元素的上億美元的產業———竭盡所能地阻止所謂的“人類”有權進入硬件。擁有一臺通用的AT386計算機和Word5.0,在微軟的DOS3.3操作系統(正如它恰當的稱呼)“之下”運轉,一個人可以對這三個對象寫一整篇論文而絲毫不會察覺自己其實已經被策略性生產的種種幻覺所欺騙。畢竟———正如“之下”已經表面的———一個人是作為微軟公司的主體或下屬進行書寫的。[2]209
然而,基特勒所構想的這種具有反體制批判性色彩的“知識政治”(politicsofknowledge)路徑其實只是一種“烏托邦”愿景,換言之,它在現實中幾乎不可能實現,因為今天的計算機用戶將不可避免地面臨以下兩重困境,它們都直接關涉著計算機的技術構造。
第一重困境是計算機程序語言數量(層級)的不斷增長。我們應該首先意識到,計算機———其基本原理正是上文所述的“圖靈機”模型中的讀/寫操作———在誕生之初其實只有“硬件”,而并沒有任何“軟件”可言。最早期的計算機,例如二戰中英國用來破譯德軍密碼的Colossus計算機使用的是機械系統(用于輸出和輸入的一些穿孔紙帶)和電子系統(真空管)的組合;而1946年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研制的ENIAC計算機則完全采用了電子元件,用電子線路來執行運算、存儲信息等(因此它的計算速度更快),但這兩種計算機都還沒有預先存儲好的程序,因此“編程”必須通過手工插接線的方式完成。換言之,如果想要對這兩臺計算機進行“編程”,只能由人類操作員“手動”對其物理結構進行重新調整。因此,這種設計導致一種矛盾的雙重特性:即機器運算的極端快速(遠遠快于任何傳統計算器,因此Colossus計算機可以及時地破譯德軍加密的情報)與人類操作的極端慢速的混合。換言之,一旦需要為了完成其他操作而必須對計算機進行編程,那么人類發明計算機———一種以加快運算速度為根本目的的技術———所贏得的時間又重新丟失了。為了解決這一難題,1950年的EDVAC計算機以二進制的形式在計算機的硬件中預先存儲了一定的“程序”,以便人類無須通過實際的物理操作,只需“象征性”地使用一系列語言指令即可對計算機進行編程———從此以后,計算機就有了“硬件”與“軟件”兩個組成部分。然而,在基特勒看來,這種看似有利于人類操作的技術解決方案(“軟件”)的出現,卻造成了理論意義上的也是政治意義上的嚴重后果。
……問題在于如何描述和讀取這些實際上不可辨識的普遍書寫—讀取機。眾所周知,對此問題的解決方法被稱為“軟件”,也就是說,發展出更高級的程序語言。那種古老的壟斷———在其中日常語言的功能是作為它們自己的元語言,因此不承認有他者的他者———已經崩潰并轉變為一種新的程序語言的等級制(hierarchy)。與此同時,這個后現代巴別塔正在逐漸地延伸,從簡單的指令代碼,其語言學延伸仍然是一種硬件的配置,再到匯編語言(assemblers),它們是這些同樣的指令代碼的延伸,最后到所謂的標準語言,它的延伸———通過在解釋器、編譯器與連接器中的無數次迂回———也被稱為“匯編語言”。今天的書寫,當它出現在軟件的發展中,是一種被分形幾何發現的由自我相似物所組成的無限序列;除了不同于數學模型,(以一種物理/生理學術語)有權進入其中的全部層級在數學上依然是不可能的。現代媒介技術———自從電影與留聲機的發明以來———從根本上就是為了破壞感官知覺而設置的。我們無法再獲知我們所書寫之物在干什么,至少在我們編程時無法完全知道。[3]
換言之,這里存在著一種語言的等級制———從位于金字塔底端的最貼合硬件運轉的初級語言(“機器語言”)到較高層次的“匯編語言”,再到位于頂層的那些最“高級”的程序語言。而這些高級語言的表述形式看上去最接近“自然語言”(人類的語言),因此在人類使用者看來,這些高級程序語言似乎比最原始的二進制代碼更為“透明”和“自然”,然而,實際上二進制代碼才是這一系列程序語言的真正基礎。此外,在這個基特勒稱之為“后現代巴別塔”的程序語言之塔的最外層正是對于今天的計算機用戶而言,早已習而不察的“圖形用戶界面”(GraphicalUserInterface,GUI)。這些圖形用戶界面是如此美觀、如此簡單易用(所謂的“用戶—友好”:userfriendliness)、如此符合人體工程學———甚至還帶有狡猾的欺騙性的名稱,例如“Windows”這一命名無疑是為了宣稱它自己其實并不具有的“透明性”———以至于這些“界面”讓使用者最終忘記了它們的實際身份只是這個語言等級秩序的最“外部”(它們只是一種通往硬件的“界面”,而不是計算機硬件本身)。也就是說,相較于機器語言、匯編語言,或高級語言,“圖形用戶界面”與計算機用戶的最終目的地(計算機的硬件)之間的實際距離最遠,而不是最近。與此同時,正如基特勒所指出,不僅對于普通的計算機用戶而言,必然無法理解甚至是無法意識到處于這一巴別塔底部的那些原始的機器語言和二進制代碼,就連專業的程序設計員,在今天其實也只能在高級程序語言或匯編語言的層次上進行編程工作,因而也無法進一步接近計算機硬件結構的基礎。
不僅如此,計算機用戶還面臨著第二重更為嚴峻的障礙,即這些程序語言自身所具有的“密碼性”。換言之,人類用戶之所以無法真正“進入”這些計算機程序語言,不僅是因為這些語言的數量越來越多,使得普通用戶只能掌握最外層、最表面的高級語言或用戶圖形界面,更是因為這些不斷出現的高級程序語言形式,其自身的加密程度或者說對其進行反向破解的難度也在與日俱增:
高—層級的程序設計語言———它們組成的巴別塔建得越高就越像日常語言的運行方式,就像是最新的數學密碼學中所謂的單向功能(oneway functions)……反向操作———根據某功能的結果推算輸入參數———所需的時間成本,相對于該功能的復雜程度將出現指數式的、不可承受的增長。換言之,單向功能從算法自身的結果中保護了算法。
簡而言之,基特勒在這里指出的是,在今天由于種種最新的密碼學特性,從這些高層級的程序語言“回到”那些支撐著它們原始代碼的做法,將會變得越來越困難,或者說幾乎不再可能。因此,正是通過這樣“密碼性”的語言設計方式,計算機或者說計算機制造商迫使、確保計算機用戶只能停留在硬件—軟件這個運轉整體的最表層、最外圍。
不僅如此,更為夸張的是,這種不許普通用戶乃至普通程序員“進入”計算機硬件的“禁令”不僅體現為軟件層面中越來越多的更為秘密的程序語言的出現,甚至已經被直接寫入了硬件的層面。正如基特勒在文章的標題中就已經指明,一個往往為人們所忽略的歷史轉折點是,自1982年的80286型號開始,英特爾(Intel)公司在其生產的處理器的“真實模式”(RealMode)之外,又設立了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運行模式,即所謂的“保護模式”(ProtectedMode)。表面上,英特爾公司宣稱該“保護模式”的目的是引入內存分區的可能性,也是為了控制和保證每個任務不超出為其分配的那部分內存,即一種能保證把不同程序和不同使用者的數據分開的多工編程的可能性。然而,正如基特勒所指出,設立“保護模式”的真實用意(正如它的名字)無非就是為了“保護”計算機系統不會為計算機用戶所控制、修改:“……不同的指令集,不同的地址可能性,不同的注冊集,甚至還有不同的命令執行時間,將小麥與谷殼相互分離,將系統設計與用戶相互分離。”[2]212而且,正如基特勒所指出,這兩種模式的區別不僅是在“數量”上的區別———比如商業用途、工業用途與軍事用途的芯片的工作溫度依次增高———更是在“性質”上的根本性區隔:“在保護模式中,CPU自身是攜帶著優先性、禁令、特權與障礙來進行工作的”,例如,對于一個同樣的指令(如“結束”指令),“保護模式”需要比“真實模式”額外增加多達八倍的循環才能完成。
而計算機的硬件結構設計中這種區隔性的二元等級秩序,這種內在的固化的權力機制,其實在計算機剛誕生時并不存在,例如馮諾依曼式的計算機原型設計完全不區分“指令”與“數據”,即不區分系統本身與用戶對系統的使用這兩個層面———因為那時所有計算機的存在本身就是政府機構的絕對機密。但是現在的問題是,阻止用戶進入計算機系統的禁令已經不僅存在于“軟件”的層面,無論是高級程序語言、匯編語言還是機器語言中,這種對用戶的拒絕已經預先取決于計算機的物質結構,即取決于計算機的硬件設計自身。而這樣嚴格的區分對計算機的“使用”和“控制”(“真實模式”與“保護模式”),在基特勒看來,其實是延續了現代媒介技術開端之時就有的做法。因為,現代媒介技術在越來越廣泛地向“大眾”開放的同時,也在不斷試圖逃避使用者的操縱。最典型的例子是,與今天我們所熟悉的截然不同,最初供大眾使用的無線電設備———例如二戰中德軍對民用無線廣播的設計———的基本結構被專門設定為無法主動地向外發送信號,而只能作為一種接收裝置,從而保證只有軍隊—政府的無線電設備才可以進行信號的交換。
最后,讓我們的思考焦點重新回到方法論層面。正是在其對數字媒介技術的研究中,基特勒向我們提出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在今天這個“數字時代”,我們應該如何以一種符合當下的歷史—技術語境的方式對權力系統進行批判?而這也正是這篇論文想要提出的主要問題之一,當然,在給出我們自己的答案前,我們首先應該參考基特勒自己對這一問題頗具啟示性的回答:
一方面,我們應該不再試圖把權力,如從前那樣,理解為所謂的“社會”的一種功能。與之相反,我們現在應該從芯片設計中重構社會學。一開始,我們的任務至少是去分析微型處理器的特權等級,它正是委任了該微型處理器的設計并將其部署在大眾中的同一種官僚機制的真相。以下事實并非偶然,摩托羅拉將監控層(SupervisorLevel)與用戶層(UserLevel)相互區隔,以及英特爾將“保護模式”從“真實模式”中分離出來的時候,正值美國開始建立一種密不透風的雙階級系統(twoclasssystem)。[2]212
這段話中極為罕見地出現了“階級”一詞。基特勒已經十分清楚地向我們表明,在今天進行權力批判的(正確)方向,不是從“社會學”的角度去批判、分析芯片結構中的等級秩序,而是與此正相反,我們的任務應該是從芯片結構的等級秩序出發去重構、重新想象一種與傳統“社會學”完全不同的批判路徑———這再次印證了在基特勒的理論體系中媒介—技術維度的優先性,因而對媒介技術的批判必須要先于對“社會”的批判。而在數字時代,一切對技術的批判無疑都應當始于對計算機“芯片”(作為計算機物質基礎的“硬件”)的反思。
正如我們在前文中多次強調的,基特勒的批判路徑源于帶有結構主義色彩的福柯式的話語批判,而這種福柯式的注重歷史、注重語境、注重結構的“外部思考”完全不同于傳統意義上更為“主觀”的注重解釋文本內部的隱藏意義的批評方法,正因為如此,基特勒的批評范式可以被概括為一種用以反對闡釋的“密碼學”(或曰“芯片學”)———通過上述對“軟件”神話的解構,基特勒向我們展示的正是這種批評方法在數字媒介語境下所具有的理論與政治生產性。
因此,本文對基特勒思想的討論將終結于基特勒在《保護模式》中對其研究方法的自我解釋———從下面這段引文中我們再次意識到,基特勒式的媒介研究正是一種對作為文本的文本(或作為話語的話語,作為技術的技術)的嚴格的、精確的歷史性分析:
對于一種嚴格技術性的操作領域,我們應當以一種與福柯曾經提出的關于話語與文本的操作方式具有數學相似性的方式繼續前進。不再質詢符號鏈的意義,正如在闡釋的意義上,也不再質詢符號鏈背后的規則,正如在語法的意義上。話語分析僅僅是直接地在符號鏈是存在的,而不是“不”存在的這個程度上關注符號鏈。[2]217
注釋
[1]JeanBaudrillard,TheGulfWar DidNotTakePlace.IndianaUniversity Press,1995.
[2]FriedrichKittler,“Protected Mode”inTheTruthoftheTechnological World:EssaysontheGenealogyofPresence,trans.ErikButler,StanfordUniversity Press,2014,p.209.
[3]FriedrichKittler,“ThereIsNo Software”inTheTruthoftheTechnological World:EssaysontheGenealogyofPresence,p.221.